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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虚妄为业

路人甲或小说家 作者:鲁敏


我以虚妄为业

我与我的小说之间,有一条宽大的、波涛汹涌的河,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河的这一边,而另外一边,是两百万被我排列组合过的汉字,如一排静默而密集的树林。写了十几年,偶尔也会想到,大河这一边的我,与大河那一边的树林,之间的连接点是什么?直接或曲折的关系是什么?

有一个观点,人之所以成为某人,跟他吃过的食物、读过的书、交往过的人有关。这个说法很是通顺,最容易被推广至艺术领域:一个写作者的童年、家庭、学识教养、山水地域、所处阶层、所经之事等,总而言之,作家所拥有的那些往事,就是艺术准备上的一个腌制过程,生姜啊,烈酒啊,粗盐啊,陈醋啊,等等,一天天地沤着、闷着,这种腌制最终把作家的血液调和成了某种特别的质地,从这个血液里所流淌出来的作品,必然地就带有这个作家所独有的态度、风格与倾向,就成了大河对面的那一排树林。

可是,一定不仅仅是这些,不是一加二等于三。还有另一些连接点,即写作者所无法拥有、未曾经历、所渴求或力图背叛的那些东西:负一加负二等于正三。就我个人的体验而言,就有这样一个因为缺憾而生发出的寄托:用写作来弥补,来放纵,来摆脱局限,发出陌生的呼啸。这种体验其实也极为常见:胆怯的家伙,反擅长邪恶美学;单调刻板的人,会爆发诡异的狂想。大作家里头,卡夫卡是这样,舒尔茨是这样,包括村上春树等。这个名单可以开很多。所以我总是感到,与写作相匹配的情绪装备,是郁闷、苦恼、饥饿甚至愤怒与贪婪。我无法想象一个宁静、满足、水到渠成的写作者。

当然,所拥有的与所贫乏的,这两个连接点,并无矛盾,其实是并行的、博弈式合作的,像左右两条腿,交织穿插出一种无伴侣的、仅属于写作者的骄傲舞步。这支独舞的基调就是对抗:对抗记忆浑浊的旧时之我,对抗起伏不定的行进之我,对抗狂妄理想中无法抵达的将来之我。这一对抗,陪伴终身。

话说回来,作家与作品的关系,其实也是一个虚设的问题,并不值得去进行逻辑式的科学探究。文学的脾气,有时偏就是反理性、逆科学的。写作者与对面那几百万的汉字树林中间,永远隔着一条不知所起亦不知所往、可能断流亦可能泛滥的大河。

想说一下局限性。生而局限,有如胎记,这没什么不对,也无可避免。但具体到写作中,作家的局限却如陶器宝物上的裂痕,总会一下子令观者有所注意,并影响到其存在与流传的价值。低级的局限会使整部作品瞬间破裂、一文不值;因势利导的局限却又有某种积极的可能,甚至能够成为哥窑的“冰裂纹”“金丝铁线”。

写作这么些年,回想我曾经或正在发生的各种焦虑,那些昼伏夜出、如剑高悬的焦虑,究其实,都与自身写作中的那些“裂痕”有关。有的可能别人看不见,或看见了没有指出,或指出了但比较婉转,没有到位,但随便怎样,作为一个制作陶器的人,心里是自知的,每一阶段,每一作品,其格局、气象,包括语言、节奏、形式,方方面面的毛病,如镜中影像纤毫毕现。这种清楚就跟病人自知病症是一样的心境:有时深感无力,一心想着绕开它,装着没这回事;有时也会平生蛮劲,迎头而上,跟它打架,尝试变通,直至使之成为一个特质,像面补缀过的旗帜,无畏地飘扬起来。

当然,说得漂亮,做来未必好,甚至越做破绽越多,处处露出马脚。但我仍然乐于跟局限性进行不太愉快的相处,它是我写作之路上最值得重视的敌人和最长久的战友,使我不致懈怠,也使我永无宁日。

另有些不满,也是像缠绵的阴雨天一样时不时光临——这阴雨不是对文学本身,而是落在文学之外。文学的核心是结实的,从无动摇,但文学的发生过程中总有太多的华丽干扰素:传统审美的腐朽惯性、现代性的虚假口号、浅薄媒体的扭曲与消减、文化消费风尚对文学母本的腐蚀,等等,文学已经像别的行业一样精明且肥胖多脂了,浑身上下的口袋都塞得满满的,它看上去太中产太优裕了,时常会被恶趣味、恶话题、恶规则所绑架,保持某种镜头前的假态与繁荣。太可惜了,太悲哀了——内心深处,我仍然像置身旧石器时代一样迷信着文本的纯粹性,它真不该被那么多“外部的肮脏”所侵扰和伤害。

生活自是虚妄的,文字也是;生活是艰涩的,文字也是。这个排比句可以写出一长串——在日子的艾汁与奶蜜里浸泡得越久,对文学的贪恋程度就越高,乃至充满了一种情同手足、相濡以沫的信任感。年岁长了,并没有变得更宽容,尤其在获得乐趣的途径上,反而更加挑剔了,但文字本身一直没有让我失望过:不管是写,还是读。

与此同步存在的,是写作上持续的苦闷。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很强大的人,就像卡夫卡说的那样:任何灾难都可以击垮我。写作的过程就是在不断地与各种误解、郁结、障碍、局限打交道,疏通了A,随即又产生了B,循环往复,永无终止——这件事命中注定,永远达不到心满意足。每一个与写作相关的夜晚,都是艰难的,结结巴巴的。

有时为了哄骗自己,我这么想:骄傲有多大,苦闷也就有多大。这种骄傲不是指其本意,不是出于性格或道德,因为准确说来,这种骄傲其实是以自卑与绝望的形式体现出来的。在各种风格、理论、流派、传统、臧否、纷争之前,我总是有些胆怯、愠怒、谨慎于谈论文学。我像追求不到文学似的在密切纠缠着她,以一种不敢张扬但从不退缩的方式。

许多作家都会说到写作对自身的重要与必须。我跟他们也差不多,这也算是从业者的共同心态。但是,这跟面包师与面包、编程员与电脑、厨师与调料的关系不一样,作家与写作的关系,好的能上天堂,坏的也能下地狱,以致去发疯,去离亲叛众,去反人伦反民族反国家,直至去死——我很珍重这一听上去有些离奇的耸人听闻的关系。

电影《逃离德黑兰》中有一句台词,大意是:我这工作,就像矿工,即使回家之后,仍然无法洗净全身的黑。写作这差事,也差不多,别人工作的时候,我也开始工作,但看上去像在休息,发呆、喝茶,打一点儿字。别人休息的时候,我也开始休息,但看上去还是像在工作,仍然是发呆、喝茶,甚至还删掉此前所写的字。这不是讲俏皮话。就是这样,就是没有彻底的放松与休息,大脑深处的某个地方,总是思虑沉沉,总是不得开颜,好像那里有一个野心勃勃但终身被囚的武士。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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