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合恩角——参观
11月5日,星期三。
前几天晚上天气都挺好,我们能清晰地观测到麦哲伦星云和南十字星座。麦哲伦星云是由星际南边的三朵小星云组成——有两朵如银河一样灿烂,另一颗却是暗淡无光。这些都是我们刚跨越地平线看到的景象,很快我们就穿越了南回归线。南十字星座由四颗星构成十字架状,据说它是天空中最亮的星座。
那天(星期三)上午,风很柔,但到了下午,就变大了,于是我们拢起了顶桅帆,立桅帆仍然保持扬起。船长说如果可以,他会围着他们转。快到八点的时候(在那个纬度,太阳落山的时候)在前舷窗和后舷梯处都听到了大声的呼喊:“啊嘿!所有人!”于是所有人急急忙忙地跑上甲板上,发现一片巨大的乌云正从西南方向我们袭来,染黑了整个天空。“到合恩角了!”大副喊道。我们还没来得及卸下帆,扯上桁,乌云就已经出现在我们面前了。顷刻间,大海打起巨浪,我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巨浪,就像在我们面前似的。这可怜的小船,没比更衣车好到哪儿去,被它吞没。船头完全没淹没在水中,海水涌入了首货门和锚链孔,没过了船首斜桅的支撑杆,像要把一切都吞噬掉似的。背风处的排水口的水高到可以没过腰部。我们迅速爬到桅杆上方,用最快的速度收起上桅帆,并拢起其他所有帆,做好了一切抵抗风暴的准备。但就算这样,也没用,船已经被这顶头大浪摧残得不成样子了,而这狂风刮得越来越凶猛。与此同时,雨雪、冰雹也来势汹汹地向我们袭来。我们扯下帆桁,拖出缩帆滑车,将前方上桅帆缩到最小,拢起主帆,让船在右舷抢风。现在我们的美好憧憬完全破灭了。我们都下定决心迎战顶头风和寒冷的天气。我们降下顶桅帆桁,将齿轮从滑车上拉回。但顶端牵制装置的其余部分仍旧留在那儿,甚至被吹到了天帆桅杆和立帆吊杆的位置。
整个晚上暴风雨都很猛烈——狂风大作,海上波涛汹涌。天快亮的时候(大约凌晨三点),甲板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船长让膳务员给每一位站岗的水手一杯格罗格酒。在我们驶往合恩角的途中,每天早上站早岗的水手都能得到一杯格罗格酒,所有收上桅帆的水手也能得到一杯。在日出时,乌云总算是散开了,风也小了许多,我们又按照航线开始出航。
11月6日,星期四。
这天上午天气也很晴朗,可是到了晚上同样的情景再次上演。这次在夜幕降临之前我们并没有停船,而是将上桅帆缩到最小,平衡地收缩斜桁帆和前主顶桅帆,尽力逆风行驶。这天晚上由我掌舵两小时,或像水手们说的,该我来玩转舵柄。因为没经验,我尽量做到最好让上级满意,在驶离合恩角的途中,无论是水手还是我自己都不愿放弃掌舵的机会。掌舵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因为在遇上狂风,遭遇顶头大浪时,驾驶一艘迎风而行的船需要良好的技能,随时保持警惕。“在船倾斜时,要把舵柄松一松”就是掌舵的准则。船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时,一点小小的马虎,都会给海水机会淹没甲板,冲倒桅杆。
11月7日,星期五。
天快亮的时候,风开始变小。整个上午风平浪静,但我们都被笼罩在浓雾之中,躺在那儿,辗转反侧。风平浪静的时候也不像世界上大多数地区一样,因为海上随时可能会变得波涛汹涌且很难再平静下来,而平静总是很短暂。船在没有帆和船舵掌控的情况下,就像伐木漂在水上一样。我们必须用人力和支柱稳定住吊杆和横桅杆,把甲板下的东西捆扎好。现在我们发现上部累赘船具还有些用途,因为虽然船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颠簸前行时,很容易失去控制或随船晃动,但在浪涌时,它们能保持船的稳定,使船能够低速平稳地通过。
这平静的早晨让我想起了一个刚开始忘记描述了的情景,但在我第一次听到鲸呼吸的声音时又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们在福克兰群岛和史泰登大陆间行驶。我们从半夜十二点站岗到凌晨四点,来到甲板上时,我们发现一艘被浓雾笼罩的小船静静地停在那儿。海面看起来是如此光滑,如同在海上倒上了油似的。但海面下也时不时涌起一阵长而低矮的浪涌,把船轻轻荡起,却没有打乱玻璃般平滑的海面。在我们附近一群群鲸和逆戟鲸,由于浓雾的关系,我们看得不是很清楚,它们像是缓慢地游到水面,也许是躺在那儿,发出奇怪的、慵懒的、沉重而冗长的呼吸声,给人一种懒散而有力的感觉。一些站岗的水手睡着了,有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所以没有什么能打破这样的景象,我靠在舷墙上,听着这巨大的生物发出的低沉的呼吸声。我几乎幻想着能透过浓雾看到它那露出水面的黑色身躯。我能听到另一头鲸在远处呼吸着,直到像海洋广博的胸怀那样起伏的低矮而规律的浪涌与它那低沉冗长的呼吸融为一体。
夜幕降临时,大雾散开了,我们算是体会到了这寒风的威力。太阳落山后,风继续刮着,我们开始扯帆上桁,卸下帆,收帆,拢帆,直到我们把上桅帆缩到最小,扬起斜桁帆,把斜桁帆双倍缩小,并收缩好前桅。那晚大雪、冰雹、雨夹雪不停地打在我们身上,海浪不断向船头翻涌,吞没了小船的前部。由于船可以在原来的航线上航行,船长不让逆风停船。
11月8日,星期六。
这天初始虽有大雾,但很平静。但到了晚上又下起了冰雹、雪,刮起了狂风,我们又再一次把上桅帆缩到最小。
11月9日,星期日。
今天天气晴朗,直到十二点,船长观察到一些现象。这些现象对到合恩角都很有帮助,我们认为这很重要,因为整个航程中我们还没有一个不愉快的星期日,在船上唯一可以忍受的一天也就是星期日了。到时间去清理统舱和前甲板,整理好东西,稍微晒晒我们的湿衣服了。但这样的情况没有持续多久。在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好天气大约持续了三个小时——就听见召集在甲板上站岗的水手们的呼声:“啊嘿!右舷侧所有水手!”随即所有船员也被召集起来,这下是真的到合恩角了。一大朵呈暗淡的蓝灰色的云正从西南方向我们袭来,我们尽力在被它包围之前收起帆(因为在上午大部分重量较轻的帆都被扬起),已经把重量较轻的帆拢起,将下桁大横帆扬起,拖出上桅帆缩帆滑车。当暴风雨来袭时,我们正在爬上前桅索具。瞬间,原本平静的大海变得波涛汹涌,天空也变得像黑夜一样黑。冰雹和雨夹雪疯狂地落下,使我们不能从索具上爬下。帆由于被雨水打湿变得很笨重,绳子和索具上全是雪,而当时我们也冻僵了,被这暴风雨迷了眼,所以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它们收起。当我们回到甲板上时,小船被疯狂地卷入这巨大的顶头浪,左舷船头和船首也都受到冲击,船全部都被淹没。在这一霎时,站在位于前桅杆下的绞盘上方的大副命令道:“放在那儿,拢起船首三角帆!”这并不是件好差事,而且很危险,但我们必须去做。一位属于前甲板的瑞典老人(船上最好的水手)从船首斜桅跳下来,另一个也得跟着跳。我就站在他们的旁边,跑到前面,把收帆索扔到绞盘上,从牙樯边木中间跳了下去。当我们从在上风侧的船首的三角帆上下来,站在踏脚索上抓住帆桅时,在绞盘后面的水手卸下船首三角帆。巨大的三角帆顺风飘动,使我们差点从吊杆上落下。有段时间,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死死抓住帆桅。船时不时会被卷入大海,有两次,我们被海水拽入水中,海水没过了我们的下巴。我们根本不知道是在水中还是在空中,当海水涌上来时,我们会被高高地抛在空中。每当约翰(一名水手)认为可以从吊杆上下去的时候,他会告诉水手离开船,卸下支索帆。但风是那样猛烈,大海涌起惊天大浪冲击船首,蔑视我们每次努力的尝试。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尽力做到最好。幸运的是,大浪没有再次撞击它了,我们也成功地将三角帆马马虎虎地拢起。我们来到支索帆网,满意地发现一切都是那么舒适。站岗的水手可以到甲板下去,因为我们全身都湿透了,而且天气很寒冷。整个晚上天气都是如此恶劣。
11月10日,星期一。
那天我们停了一段时间船,其余的时间我们都在将帆缩到最小在波涛汹涌、狂风大作的大海上航行,时不时还会下冰雹,飘起大雪。
11月11日,星期二。
同样的情况。星期三,同样的情况。星期四,同样的情况。
现在我们已经适应了合恩角的天气。船在低速行驶着,甲板上下一切都很安全,所以除了掌舵和站岗,我们很少有活儿干。我们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唯一的变化就是变得更加湿润。要想看看书,或是在甲板下去工作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都太累了,舱口也被关上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又湿又黑又脏又恶心,船也晃来晃去,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只有当站完岗之后,才能到甲板下面去,拧干我们湿透了的衣服,把它们晾起来,换上干衣服,睡个好觉,直到换岗。水手在哪儿都能睡着——风声、水声、敲击木头铁块的声音都不能把他们吵醒——而且我们能很快入睡。当舱口响起三声叩击声或听到那不受欢迎的呼喊声“啊嘿!所有右舷侧的水手!八点了!听到了吗?”(这就是他们通常叫水手站岗时的呼喊模式)这时,我们就得起来,到那阴冷潮湿的甲板上去。我们唯一感到高兴的是在晚上和早上时候,可以喝到一壶热乎乎的茶水(或是水手们所尊称的“神仙水”),因为加了糖,喝起来甜甜的。虽然这顿饭不怎么好,但温热的茶让人感到很舒服,而且还就着压缩饼干和冷的罐头牛肉,也算是一顿大餐啊,但即使享受这样一顿大餐也掺杂着一些不确定性。我们得自己到厨房拿属于我们的牛肉和茶水,在我们到甲板下去之前,还可能会失去它们。我见过的许多人的牛肉都被拿走了,拿走牛肉的人就直直地躺在甲板上。这些牛肉对水手们来说很重要,但最终还是失去了。我记得一位年轻的英国人,一次他拿着一壶茶,在厨房站了十分钟,等着到前甲板去享用(想要知道他在想什么太容易了),终于轮到他上甲板了。当他刚走到绞盘末端时,大海涌起的巨浪将船首吞没。一时间,我们看不见他的踪影,只能看到他的头和肩。一瞬间,他的双腿被卷入海中,直到船尾被海水托起,水流到船首,他被高高地托起在船的一端,孤立无助,他死死抓住茶壶,而茶壶里除了海水什么也没有。在那一刻,无论什么也不能使他感到畏惧,或战胜他,这也是他幽默的地方。收回双腿后,他朝在舵盘那儿的那个人挥着拳头,摇摇晃晃地向甲板下走去,他走过来的时候说:“开不起玩笑的,就不是个水手。”这次被没入水中并不是最糟糕的事情,最糟糕的是当你领过了茶水补贴后,就不能从厨房拿到茶水了。然而水手们是不会让他一个人受苦的,他们总是会分一点自己的茶水给他。这是最好的情况,但损失要算在每个人头上。
几天后,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我身上。厨子刚给我们做了一锅大杂烩——就是把饼干压成面粉状,将罐头牛肉切成一小片一小片的,再加上一些土豆,然后一起下锅煮,用胡椒粉调味。我们很少能享受到这样的大餐,我是最后一个到厨房的,由我到下面拿吃的。直到舱口我都端得很稳,在我刚刚下楼梯的时候,汹涌的海水把船尾顶出了水面,接着又将船头顶起,接而把它狠狠地抛下,将梯子都冲到别处去了,我拿着小木桶加快速度跑到统舱里,可是那珍贵的大杂烩却撒了一地。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一定是和海上的一切开了个大玩笑。如果你从桅杆上落下,落在帆上,因此而保住了小命,这看起来也没什么大碍,也没什么严重的。
11月14日,星期五。
现在我们已经快要到合恩角西部了,我们尽力向北边改变航线,因为肆意妄行的西南风使我们向巴塔哥尼亚航行。在下午两点的时候,我们看到一艘帆船在我们右舷侧横梁方向。四点的时候,我们辨认出那是艘只扬着上桅帆的大型船舶,它的航线与我们相同。当风小的时候,它就扬起主上横帆。船长刚看清他们扬的是什么帆,就下命令扬起前上横帆和船首三角帆。这位老水手——正如他的船和他跑过的短途航程一样——让他感到一丝羞耻。他展开了上桅帆,但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因为他已经降下上桅,驶离合恩角了。他跑下来找到我们,像捕鲸船一样回应我们的问候,位于从纽约出发到位于波基普西的新英格兰需要一百二十天。船长向我们保证,又说从波士顿到新英格兰还要多花二十二天。然后他们又谈论了一些关于纬度的话题,在这一话题上他们并没有达成一致。这艘船落在我们后面,在晚上都一直能看到它的踪影。天快亮的时候,风小了,我们支起了顶桅帆桁和天帆桁。在黎明时,船的前后都扬起了顶桅帆和天帆,我们的帆如云朵一样在头顶飘浮着。这个“话唠子”——水手们这样称呼这位老水手——支起了主上桅,扬起了帆,给我们发出了停船的信号。大约七点半的时候,他们的捕鲸船靠了过来,乔布泰瑞船长跳上甲板。他在太平洋一带很是出名。当我问一位来到船上的新手有关他们船长的事的时候,他对我说:“难道你不认识乔布泰瑞吗?我以为每个人都认识他呢!”事实上,他是个单身汉,身高六英尺,穿着厚重的牛皮靴,棕色的帽子和裤子。除了黝黑的皮肤,他没有哪一点像个水手。但他从事鲸鱼贸易已经有四十年了。他说他有自己的船,也造船,出航。他的船员都是些新手,都是刚出道,用水手们的话来说就是,“乡巴佬进城”。泰瑞船长使我们船长坚信我们的账目有些出入,他在船上待了一天后,在黄昏时分,乘坐小艇回到他自己的船上去。而现在他的船在我们后面五六海里的地方。他一到我们船上就开始了他的奇谈,一直讲了四个小时,中间只作了短暂的休息。他讲到了他自己,秘鲁政治,都柏林护卫舰,詹姆斯·汤森勋爵,杰克逊总统和巴尔的摩的“安姆金”号的一些故事。他的故事简直是没完没了,让你没有什么好理由请他回到自己的船上。一位看起来头脑简单的年轻人来到他的船上,他看上去对船、绳索,或其他一切用具都不怎么感兴趣,只是仔细打量着家禽,弯下身去看看猪圈,然后说他想回家帮他老爸养猪。
八点的时候,我们向北边改变了我们的航线,向胡安·费尔南德斯群岛出发。
这天我最后看了一眼信天翁,在我们从合恩角返航时,大部分时间,它们都与我们为伴。从我在书本上读到关于鸟类的描写开始,我就对它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看到它们后,我更是不会后悔。我们在船尾墙面板上用饵钩捉住了一两只。长长的拍动着的翅膀,修长的双腿,和直瞪瞪的眼睛构成了它们独特的外形。虽然它们的翅膀也很美丽,但我们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从合恩角返航时,见到它们在水面栖息,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风景。海面风平浪静,只有大浪在水面下不停翻涌着,我们看到这全身雪白的家伙就在前面,头埋在翅膀里,栖息在波浪上头。随着巨浪上下涌动,直至消失在巨浪与水面形成的空间中。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没被惊醒,直到我们船的声响渐渐靠近时,才惊醒了它。它抬起头,盯了我们一会儿,展开它宽阔的双翅,翱翔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