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乐府民歌

乐府是朝廷中管理音乐的机构，初设于秦。西汉惠帝时就有乐府；到了汉武帝时，定郊祭礼乐，重建乐府署，一方面采集民间音乐，一方面朝廷中协律都尉等重新制作声歌，以备朝廷祭祀或宴会时演奏之用，统称为“乐府”或“乐府诗”。其中采集的民间音乐，通称为汉乐府民歌，多是“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抒写百姓的现实生活和喜怒哀乐，抒情与叙事相结合，具有鲜明的现实主义精神，对后代诗歌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上邪

【解题】 此诗最早载录于《宋书》卷二二《乐志四》“汉鼓吹铙歌十八曲”，北宋时郭茂倩据此收入所编《乐府诗集》卷一六。此诗以“上邪”呼天起始，连举山无峰顶、江水枯竭、冬天打雷、夏天落雪、天地相合五种现实中不太可能之事，以示“与君相知”之果敢决绝。王先谦即云：“五者皆必无之事，则我之不能绝君明矣！”（《汉铙歌释文笺正》）张玉穀评曰：“首三，正说，意言已尽。后五，反面竭力申说，如此然后敢绝，是终不可绝也。”（《古诗赏析》卷五）此诗字面意思显豁，传统说法多以其比附忠君爱国，亦有将其与《有所思》解为男女情歌者，今人多取此说。自《离骚》以来，古诗就有以男女之情拟君臣之谊的传统，因而导致解读时爱情主题和政治主题往往缠夹难分。

后来的诗歌尤其是民歌风味的作品中也有类似的表述方式，如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明代民歌《分离》：“要分离，除非是天做了地！要分离，除非是东做了西！要分离，除非是官做了吏！你要分时分不得我，我要离时离不得你。就死在黄泉也，做不得分离鬼！”（冯梦龙编《挂枝儿》卷二）均写企望男女情感之密不可分、牢不可破，与《上邪》非常接近。尤其是《菩萨蛮》，疑似脱胎于《上邪》，应该受到后者的影响。前些年广为传唱的电视连续剧《还珠格格》主题曲《当》的歌词：“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当河水不再流，当时间停住日夜不分，当天地万物化为虚有，我还是不能和你分手，不能和你分手。”“当太阳不再上升的时候，当地球不再转动，当春夏秋冬不再变换，当花草树木全部凋残，我还是不能和你分散，不能和你分散。”无疑也是规仿之作。

上邪^[1]，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2]，江水为竭^[3]。冬雷震震^[4]，夏雨雪^[5]。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

十五从军征

【解题】 本诗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五列入“梁鼓角横吹曲”，题为《紫骝马歌辞》，“十五从军征”前多“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等八句，题下引《古今乐录》云：“‘十五从军征’以下是古诗。”

《诗经·小雅·采薇》写一戍卒四处征战，后终于幸而生还：“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回乡的道路曲折艰辛，心情悲欣交集，诗至此而结束，到家之后如何，不得而知。本诗写一位士兵少小离家，老大方回，完全略去数十年出生入死的征战过程，只写他初到家时的情景：家中无人，人去屋空，家园已是一片坟场，荒地成为野兔野鸡的乐园，野生植物的沃土。结构上好像正好接续《采薇》。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6]。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7]？”“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8]。”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9]。中庭生旅谷^[10]，井上生旅葵^[11]。舂谷持作饭^[12]，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13]，不知饴阿谁^[14]。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郭茂倩编《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

上山采蘼芜

【解题】 本诗写一对离婚夫妻偶然相遇的问答。古时要求妇女具备“四德”，即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种德行。妇容为包括外貌等在内的容态，妇功指纺织、刺绣、缝纫等活计。这位前夫比较了前妻和后妻的容貌以及织布的速度和品质，也即妇容与妇功，认为两人妇容相差尚小，妇功相距则较大，后妻不及前妻。“巧拙既殊，钝捷亦异，而爱憎取舍，一切反之。”（清张琦编《宛邻书屋古诗录》卷二）可以体会到前妻的哀怨和前夫的懊悔，但这种情绪并不激烈，与《诗经·邶风·谷风》、《诗经·卫风·氓》、《孔雀东南飞》等弃妇题材的诗有别。

古诗中采摘或赠送的花草往往都有寓意。本诗中的蘼芜，应该也有寓意。蘼芜由于叶子与当归相似，因此也可以指当归。当归虽是药材，但有时可表达其应当归来的字面意思。如三国时姜维效力蜀汉，魏国人让他的母亲写信让姜维回来，还送药材当归加以晓谕，姜维收到后回信：“良田百顷，不计一亩。但见远志，无有当归。”（《晋书·五行志中》）以另一味药材名“远志”双关远大的志向之意，拒绝回去。本诗中蘼芜或即为当归，寓含应当归来之意，前妻“上山采蘼芜”，是盼望前夫能回心转意。唐代乔知之所写出自本诗的《下山逢故夫》诗云：“妾身本薄命，轻弃城南隅。庭前厌芍药，山上采蘼芜。春风罥纨袖，零露湿罗襦。羞将憔悴日，提笼逢故夫。”其中“厌芍药”，是女子对两人仳离的愁怨；“采蘼芜”，意思与本诗相同。因为古人分别时赠送芍药，因为芍药又名可离；相招时赠送蘼芜，因为蘼芜一名当归（见《太平御览》卷九八九引崔豹《古今注》），都有相关的寓意。

上山采蘼芜^[15]，下山逢故夫^[16]。长跪问故夫^[17]：“新人复何如^[18]？”“新人虽言好^[19]，未若故人姝^[20]。颜色类相似^[21]，手爪不相如^[22]。”“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去^[23]。”“新人工织缣^[24]，故人工织素^[25]。织缣日一匹^[26]，织素五丈余^[27]。将缣来比素^[28]，新人不如故。

吴冠文、谈蓓芳、章培恒《玉台新咏汇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

饮马长城窟行

【解题】 此诗收录于《文选》卷二七“乐府”，为“古辞”，不署作者。《玉台新咏》卷一亦收录，而作者署名蔡邕，明清人所辑蔡邕文集将其收入。

《饮马长城窟行》诗题之由来，《文选》五臣注张铣云：“长城，秦所筑，以备胡者。其下有泉窟，可以饮马。征人路出于此而伤悲矣。言天下征役，军戎未止，妇人思夫，故作是行。”但此诗内容与饮马长城窟并无关联，应非《饮马长城窟行》古辞。而其中多处词句与《古诗十九首》中诗相同或近似，如“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之于《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以及《涉江采芙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之于《客从远方来》“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以及《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可能是仿拟《古诗十九首》之作。

《玉台新咏》卷一所收署名陈琳《饮马长城窟行》，以“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开篇，以被迫修筑长城的役卒与在家的妻子的书简往还，述筑城劳作的艰辛与夫妇分离的苦楚。其形式与内容更接近《饮马长城窟行》古辞。

此诗写女子思念在外的丈夫以及丈夫托人捎回家书。前面几句中“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之“远道”，“夙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之“梦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之“他乡”，连续运用了顶真（或称顶针）的修辞手法。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29]。远道不可思，夙昔梦见之^[30]。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31]。他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32]。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33]？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34]。呼儿烹鲤鱼^[35]，中有尺素书^[36]。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37]。

萧统编《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1] 邪（yé）：语气助词，表感叹。

[2] 陵：山峰、山头。

[3] 竭：干涸、干枯。

[4] 震震：形容雷、鼓、炮等声音宏大响亮。

[5] 雨（yù）：下降、下落。

[6] 目前尚未发现汉代有早到十五岁就服役、晚到八十岁才退役的规定，以上二句有所夸张。

[7] 阿谁：即谁。“阿”为称谓之前的前缀，如“阿爷”、“阿娘”、“阿兄”、“阿姨”等。

[8] 冢（zhǒng）：坟墓。古时常在坟墓边种植松树、柏树，故云“松柏冢累累”。

[9] 雉：野鸡。西汉吕后名雉，当时为避讳而将雉改称野鸡。

[10] 中庭：庭院之中。旅：野生、未经播种而自生。

[11] 葵：冬葵，又名冬苋（寒）菜，宋元之前最主要的蔬菜。

[12] 持作：当作。旧题曹植《七步诗》：“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持作”与“以为”对文，意思相近。

[13] 一时：即时、立刻。

[14] 饴（yí）：通“贻”，给予，送给。

[15] 蘼芜：川芎的苗叶，有香气，可作香料或入药。或以为此处蘼芜指当归，详参本诗“解题”。

[16] 故夫：前夫。

[17] 长跪：古人在椅、凳等坐具出现之前，席地而坐，两膝据地，以臀部着脚后跟。如要表示庄严恭敬，则抬起臀部，挺直上身，重心因而升高，称为“长跪”，也称“跽”。

[18] 新人：新娶的妻子，相对先前的妻子（故人、旧人）而言，即后妻。杜甫《佳人》：“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何如：怎么样。

[19] 好：女子外表漂亮。《陌上桑》：“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20] 姝（shū）：美丽、漂亮。《诗经·邶风·静女》：“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21] 颜色：面色、面容，引申指容貌、姿色。

[22] 手爪：手指，引申指手艺。相如：相同、类似。以上四句为前夫回答前妻之语，谓后妻虽然外表漂亮，但还是比不上前妻貌美；两人容貌还差不多，但后妻的手艺就不如前妻了。

[23] （ɡé）：侧门、小门。以上二句为前妻的插话，谓后妻从正面大门迎回，而前妻从旁边小门离开，有怨恨之意。

[24] 工：擅长、善于。缣（jiān）：泛黄色平纹丝织品。

[25] 素：白色平纹丝织品。

[26] 一匹：汉代布帛一匹规格为长四丈、宽二尺二寸。

[27] 以上四句谓后妻擅长织缣，每天能织一匹（即四丈）；前妻善于织素，每天能织五丈多。两人织布速度相差较多。附及《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织布“三日断五匹”，平均每天将近七丈，已是快手，但婆婆焦母还嫌她织得慢，显然是借此故意刁难。

[28] 缣的品质劣于素，价格低于素。

[29] 绵绵：连续不断。后白居易《长恨歌》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句。

[30] 夙昔：前夜，昨夜。

[31] 觉：睡醒。以上二句谓女子思念在外的丈夫，梦里看到他在自己的身边，醒来后发现他仍在他乡。

[32] 以上二句谓枯桑虽然叶子已落，还能感知天风吹拂；海水虽然不易结冰，还能感知天气寒冷。喻指自己的丈夫纵为别鹤孤鸾，也应能感知自己对他的深深思念。这两句诗后来成为禅宗常用的话头。

[33] 以上二句谓同乡的游子回到家中，各自亲热，谁人愿意告知自己丈夫的消息？

[34] 遗（wèi）：交给、送给。双鲤鱼：这里指两块刻成鲤鱼形状的木板，一底一盖，中夹书信，用绳捆扎，类似于信封。刻成鲤鱼形状，大约是取鱼游水中、可助人传递信息之意。《古诗十九首·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35] 烹鲤鱼：语意承接上句“双鲤鱼”，喻指解开捆绳、打开木板。

[36] 尺素：在纸张成为书写材料之前，古人常用约一尺长的绢帛（或木板）来写信，称为“尺素”（或“尺牍”），后来用以代指书信。

[37] 《古诗十九首·孟冬寒气至》：“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