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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五城:一位唐史学者的寻踪壮游(第2版) 作者:赖瑞和 著


甚至到20世纪90年代的今天,唐太宗的昭陵依然是很“神秘”的一座帝王陵墓。最神秘的是,这陵墓连它的照片都不容易见到。真怀疑,世界上有多少人,见过昭陵的照片。在香港,临出发到西安前,曾经想找一张昭陵的照片来看看,但翻遍了旅游资料,甚至查了昭陵的考古探测报告,竟然连一张都找不着。到了西安,也没有找到昭陵的照片。相反的,乾陵的照片多得是,宛然变成了唐代陵墓的一个代表。

当然,这种神秘感,反而更使我想到昭陵去看看。最初对昭陵发生兴趣,是十多年前,在研究所专攻北朝隋唐史,刚开始研读《新唐书》、《旧唐书》和《资治通鉴》这些基本唐代史料的时候。当时,读到太宗朝那些人物的列传时,经常会发现他们死后,都“陪葬昭陵”,而且照史书的描述看来,这是一种无上的荣耀。“陪葬昭陵”这几个字的字面意义,当然不难理解,但“陪葬”的方式是怎样的,却难以想象。

于是,那天早上,乘着曹师傅的小面包车,终于来到了昭陵。曹师傅年约五十,高高胖胖的,经年在外开出租车,皮肤都晒黑了。他的教育程度看来不错,至少念过高中,谈吐用字,都很有水平。可能因为他自己是个体户,所以他对国内的“大锅饭”制度,颇为不满。他批评有些工厂工人,“制造出来的东西,全是废品!”

他这辆小面包车,后头有两排座位,可坐六人。车子漆上深红色,我感到不解。一问之下,才知是因为“红色最好”。曹师傅有点自豪地说,“有人结婚,都喜欢请我这辆红车,去载新娘呢!”听他这么一说,不觉感到好笑。原来我今天是乘了一辆新娘车,去“谒昭陵”的。

车子停在昭陵博物馆门前。“昭陵到了,”曹师傅说。博物馆旁有一通极高大的李勣碑,碑后是隆起的李勣墓,高约十米。登上这墓冢的最高处,才知昭陵的范围极大,辽阔而静寂,如今全是一片片的农田。农田上,散布着一座座隆起的墓冢。我终于解开了从前的迷惑,明白那些便是昭陵的陪葬墓了。原来陪葬的形式便是如此。只是把这些功臣,都葬在陵墓区内,让他们在一片秀丽的风景环抱下,长陪太宗。

但昭陵呢?昭陵在哪里呢?“在九嵕山,”曹师傅指指北面一座奇突的高山说,“离博物馆这里还有好几公里呢!”

“车子到得了吗?”我试探着问。

“路不好走,不好去。”曹师傅说,不很热心。

于是,先到昭陵博物馆去。这里摆满了从昭陵陪葬墓区运回来的墓碑和墓志:房玄龄、温彦博、尉迟敬德、阿史那忠、孔颖达等人,全都是我从前在《旧唐书》、《新唐书》和《资治通鉴》中见过的人物。如今,站在他们高大的墓碑前,甚至可以用手去触摸他们冰凉的碑身,我仿佛也在触摸着历史。

唐初大将军李勣的神道碑,一千多年后仍然立在原地。

一转身,猛然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物体,摆在展示柜内。西安火车站的屋顶上,左右两边,不就是这东西吗?后来落成的陕西省博物馆,所有建筑屋顶上,更全部采用了这装饰。像一头勇猛的老鹰——鸱尾。原以为火车站上的鸱尾,虽根据文献,但仍属现代人想象的作品。万没想到,唐代的鸱尾,居然还有实物在昭陵的一个废墟上出土传世。这鸱尾塑造得强劲有力。那弯弯的鹰喙部分,充满线条张力。比起后代屋顶上常见的龙凤装饰,鸱尾更显得淳朴,也很有中亚的风味,很可能是突厥遗风,唐代“胡化”的结果。

孔颖达的神道碑,原本应当立在他墓冢的神道上,如今被安置在昭陵博物馆。

我终究忍不住,央求曹师傅载我去九嵕山,一探昭陵的真面目。

“我也没去过,”他说。“不过我看您好像是搞研究的,我们就去看看吧。”

但昭陵在哪里呢?清代的金石学家毕沅,在乾隆年间出任陕西巡抚时,曾经四处寻访汉、唐帝王的陵墓,并且立碑为记。像汉武帝的茂陵和唐高宗的乾陵前面,都有毕沅在两百多年前所立的石碑标记。游客来到这里,好比放下心头大石:“没错,这就是茂陵。”“啊,这就是乾陵。”然后,他们站在这些石碑前,拍照留念,表示到此一游过了。

但我们来到九嵕山脚下时,完全见不到那通熟悉的毕沅碑,也见不到任何显著的陵墓遗迹或废墟,更没有任何翁仲和石狮等大型雕刻。这里,只有农田和农舍。曹师傅停车问了好几位当地农人,他们都指着九嵕山顶说,“昭陵就在上头。”

曹师傅很够义气,干脆把车子开上九嵕山。路是狭窄的黄泥路,不好走,沿途经过许多梯田和窑洞。看来,山上如今还住了不少人家,不知他们是否是当年唐太宗的守陵人的后代?越往上,梯田越少,几乎没有甚么树木,但山坡上长满了苍翠的绿草,远远看去,如地毯般柔软,有牛羊在吃草。

车子走了整整半个多小时,才开到约三分之二的山腰上,无路可去了。站在九嵕山上往下望,风景绝佳。前面的山脚下,便是著名的渭河,缓缓流过这一大片关中平原。这里有山有水,环境清幽,确是第一流的风水,难怪当年唐太宗要选择在这里安葬。

在山腰上,仰望那尖突的主峰,觉得它好孤单寂寞。我决定爬到这主峰上去。我提着一瓶水和相机,请曹师傅在山腰上等我,然后就独自往主峰上爬了。这儿一片寂清,连种田的农人也见不到,更不要说游客了。

我一边沿着一条小路爬山,一边感觉到,在选择陵墓地点上,唐太宗比唐高宗和武则天高明许多。他的墓,建筑在这座海拔一千一百八十八公尺的九嵕山上,确是遗世而独立。即使在交通便利的今天,游客也难以到达,索性都不来玩了。大家全都挤到高宗的乾陵去。比起昭陵,乾陵低矮得多了。然而,我想太宗是宁愿死后清静的。要不然,他当年也就不会选择这座如此高的孤峰,来作他的“长生殿”了。

唐太宗的昭陵,就建在这座九嵕山的山峰顶上。

爬了几乎一个小时,才登上主峰。唐太宗便长眠在这主峰深处。据《唐会要》的记载,他的墓室深入山峰南面达“七十五丈”,约二百三十公尺,可见当年凿山工程之浩大,难怪营建了整整一十三年。如今,这主峰南面,已经毫无任何陵墓遗迹,亦无任何标记,表明这儿是一座唐代皇帝的墓。只有一大片绿茸茸的柔软青草,覆盖着峰顶。也不知何人,在峰南的一小片平地上,种了一小亩的油菜,和一丛丛的秋菊。不像帝皇墓园,倒有一种田园的恬静。

在唐代,昭陵当然是十分神圣,不可侵犯的。像我那样爬上去玩,或像那名农人,在太宗的坟头上,种菜种花,恐怕都是“欠砍头”的。杜甫曾经两次路经昭陵,但我想他并未曾登峰,也不可能登峰,所以他写的昭陵,只能远远从山下低处取景:

陵寝盘空曲,

熊罴守翠微。

再窥松柏路,

还见五云飞。

提到昭陵,许多文献资料都说它开了“唐代帝王依山为陵”的先例。当然,汉代已经有依山为陵的例子。唐太宗只是第一位采用这种葬法的唐代皇帝而已。然而,“依山为陵”这句话,其实并不好懂。唐代的史料,如《唐会要》等书,一直没有解释甚么是“依山为陵”。所以,我从前一直有一个疑问:依山为陵,那么墓室到底在山顶上、在山腰,还是在山脚下?似乎这三者都可能。

甚至现代的考古报告,对“依山为陵”的葬法,也是语焉不详的。等我登上了九嵕山顶,才明白甚么叫“依山为陵”了。几乎可以肯定,太宗的墓室,应该是高高在山顶上的,在海拔一千多公尺之上,而不是在山腰或山脚下的。而且,攀登了九嵕山后,我更能领会,当年下葬时,要把他的灵柩运到那么高、那么陡的山上去,这工程是如何的浩大和艰难。

从昭陵回来后,重读《唐会要》的记载,从前不明白的,现在都可以懂了。原来,当年还曾经“架梁为栈道”,“绕山二百三十步”(约四百公尺),才能抵达墓室所在的玄宫门。无疑,这更证明墓室应当是建筑在山峰顶上的。而且,在高宗朝,旧守陵使阎立德曾经上疏建议把这栈道拆掉,为了使墓室“固如山岳”。史家在记录这件事时,有一妙笔,说高宗“呜咽不许”。一直到长孙无忌等大臣,引用了《礼记》的权威,重新上表,高宗皇帝才只好勉强答应了。从此,“灵寝高悬,始与外界隔绝”。

从前读这一段记载,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高宗要哭哭啼啼地“不许”拆栈道。拆了栈道,太宗的墓室,像阎立德所说的那样“固如山岳”,不会有人来盗,不也是好事吗?有甚么好哭的呢?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墓室建在这么陡峭的高山上,若拆了栈道,那么就连高宗这个孝子,也不能上山来谒拜他父亲的灵寝了,怪不得他要哭哭啼啼。明白了事情的曲折,我觉得这不仅是史家的妙笔,而且还很写实,很能刻画高宗的心思。

三年后,我有机会到河北的满城县,亲身走进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夫妇的山顶墓室,更能肯定唐太宗的墓,应当也像刘胜夫妇墓一样,是建筑在山顶上的。刘胜夫妇墓是汉代“依山为陵”的一个好例子,而且又经过现代考古学家的科学发掘。他们的墓室,正是建在满城县城西南,陵山东麓的山峰顶上。或许正因为建得这么高高在上,这对夫妇的墓室,才从来没有被人盗过,而出土了大批珍贵文物,尤其是那件名闻中外的金缕玉衣,和那盏长信宫灯。然而,陵山没有九嵕山那么高,从山脚下往上爬,只要二十多分钟就可到山顶,大约只有九嵕山三分之一的高度。

现代人可能受了“地宫”一词的影响,以为皇帝的墓室必定是在地面底下的。北京市郊明代万历皇帝的定陵,近年来开放给游客参观后,可能更使得大家以为,皇帝的陵墓正像明代定陵那样,是深入地面底下好几百公尺的。从前我也有这种错觉。昭陵和中山靖王墓,终于让人明白“依山为陵”是怎么一回事,也令人想起四川三峡一带那些高悬在绝壁上的悬棺。这些山峰上的陵墓,如果有一天能够重见天日,像刘胜夫妇墓那样,必然是极为诡异又壮丽的景观。说不定,在现代旅游工业的“推磨”下,或许有一天,真的会有甚么单位,在九嵕山脚下,架起登山缆车,方便游客去游昭陵。那时,唐太宗恐怕就永远得不到安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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