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群英
心在山东身在吴,
飘蓬江海谩嗟吁。
他时若遂凌云志,
敢笑黄巢不丈夫。
潘金莲为何撩不到武松
(一)
前度见段宏宇老师的一篇奇文《徒手打死老虎,这事儿连常识关都过不了》,说的是武松打虎事件。
这话没错,常人别说打虎,打死一头牛都不易。但小说家言,多有夸张语,武松打虎固然不合常识,鲁智深倒拔垂杨柳岂不更耸人听闻?当然我也知道段老师不是要跟施耐庵老师较这个真,不过是借这个话头,做些果壳网性质的常识普及而已。
普通人是打不了虎的,武松能打虎,说明他不是普通人。打虎是他的出场秀,艳惊四座,见者皆惊为天人。记得高中课本里就选了这一段,还是必背的段落。
当时背得有口无心,许多年后重读,在英雄气概之外,倒读出些悲凉来。武松何以能打虎,要打虎?是因为他不得不如此。他上景阳冈看似偶然,实则缘着前路一步步行来,必然地,要跟那只猛虎狭路相逢——好的写作者不生产人物,只是人性的搬运工。
武松原本清河县人士,酒后与人相争,以为自己打死了人,远遁他乡。后来听说那人没死,就打算回归故里。途经景阳冈,在山下店家一再告诉他山上有老虎,且等明日再过冈,武松的反应却是:“你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
这话,一半是玩笑,一半是真心,他未必认为店家要谋财害命,却不信人家对他会有这份好心。等他来到山脚下,“见一大树,刮去了皮,上面写着两行字:‘近因景阳冈大虫伤人,但有过往客商,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成队过冈,请勿自误。’”他仍然认为这是酒家的伎俩,要赚客人在他家留宿。
直到他来到一个破落的山神庙,看见门上贴着官府的印信榜文,才相信山上有虎——到底是更相信政府。他欲待转身再回酒店,又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
这里写出武松的神威没错,却也写出武松高度的戒备与自尊心,他防范人多于防范虎,这也难怪,他之前虽然不曾见过虎,却已经懂得,人性恶于虎。
(二)
关于武松来历,书中未曾交代太多,单知道他曾与哥哥武大相依为命,武大卖炊饼为生,处于社会最底层,又是个侏儒,曾受不少欺负。昔年武松喝多了就跟人打架斗殴,时常吃官司,害得武大随衙听候,但也因此没人敢惹他们。
可是,武松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这番好身手的,在他长大成人之前,想来武大保护不了他,他对世间真相多一点了解,就对人性多一些悲观。
书中他一出场,便是冷面冷语。当时宋江新投柴进大官人,英雄惜英雄,不免多喝了几杯,宋江起身净手,在走廊尽头,一脚踩在一只铁锨上,铁锨上却有一团炭火,拍在了躲在那里就火的大汉脸上。
这对照颇有意味,当宋江与柴进在暖和的房间里,喝着酒,“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时,武松缩在廊下,就着铁锨里的炭火取暖。他揪住宋江的衣领要打他,庄客忙制止道:“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武松道:“‘客官’,‘客官’,我初来时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过,如今却听庄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
他道出了世态炎凉。人与人初相见时,稍有投缘,彼此都会产生美好想象,放大那份好感。可惜这好感,经不起世事擦拭,若没有资源加持,很快就露出破绽来。书中说是武松性格暴躁,遭庄客在柴进面前搬口,可是若他有家底,庄客又岂敢说三道四,柴进又岂会因这些闲言碎语,对他冷遇至此?
武松出身寒微,野蛮生长,身长八尺,浑身上下有千百斤力气,算得上一个英雄好汉。只是,任你浑身铁,又能打几根钉?在这世间,纵有一双铁拳,仍然随时都有被暴击被暗算的风险,自尊自负又自知,使他常处于紧绷的状态里,养成了警醒也不无焦躁的个性。
紧绷的他,宁可与老虎死磕,也不愿遭人耻笑,明知山有虎,他也得上景阳冈。
(三)
打虎不但是武松武力的一次展现,也是他内心的一次大爆发,走投无路,孤注一掷,他与老虎之间必有一死,最终是他满身血污地赢了。这是一个暗喻,也是他接下来人生的缩影,他无所依凭,必须赤手空拳地为自己打开一条血路。
只是在他彻底跟生活硬碰硬之前,插入了一段短暂的蜜月期,这是打虎换来的福利。他得到阳谷知县的欣赏,知县要赏他一千贯,他答曰:“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用?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这一千贯散给众人去用?”
这段话大气、厚道、谦虚,还很有分寸,与他在庄客、店家乃至宋江面前的言谈都不同,关键时候,武松还是挺擅长辞令的嘛。知县觉他忠厚仁德,当即任命他为都头。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他停下看望哥哥的脚步,安心地走马上任。
巧的是,武大因为娶了潘金莲,被地痞流氓骚扰,在清河县待不下去,也来这阳谷县谋生。几日后,他们在街上遇见,彼此大为欢喜,武大将武松带回家,兄弟二人各种亲热自不必说,更上心的是武松的嫂子潘金莲,一个劲儿撺掇他搬到家中来住。
我们都知道,潘金莲别有用心,但武松不知道,他觉得这主意不坏,就收拾了行李搬了过来。书中写潘金莲,“如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拾金宝是意外之财,还是在半夜里,更显出潘金莲那舍不得与人分享的喜出望外,她很文艺地以为,她嫁给武大,只不过是为了遇到武松:“想不到这段姻缘,却在这里。”
当潘金莲以一种恋爱的心情,对武松浮想联翩时,警醒如武松,居然毫无察觉。也许是他经受风雨太多,很享受在这无序世间终于建立起的这个和谐小世界。这几乎是他一生里的黄金时代,他终于不用那么紧绷,还特意买了彩色缎子,送给潘金莲做衣服。
武松竭心尽力守护这气氛,潘金莲却在想方设法地想要突破它,她想要的不只是这些。
机缘出现在一个下雪的中午——顺便说一句,《水浒传》写四季特别像四季,“智劫生辰纲”非得在那样一个着火般的夏日正午,一场大雪,让林冲夜奔,更显怆然。如果我们的道德那根弦稍稍放松一点,也许会觉得潘金莲选的这个中午,还挺有气氛。
那之前已经下了一天的雪,第二天早晨,武大和武松各自出门,武大要做一天生意,中午,武松戴着毡笠儿踩着乱琼碎玉归来。
潘金莲准备了酒肉,还簇了一盆炭火,虽然称不上“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但下雪会造成一种隔绝感,世界很远,你很近,外面很冷,眼前的你让我觉得很暖,此刻,我不关心全世界,我只关心你。
雪天、火炉、帘子、热酒、小菜、美人、笑脸……真是很容易将人催眠啊。然而,当潘金莲将一张潋滟的笑脸凑过来,说“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时,那温软的时光戛然而止。武松劈手夺过酒杯,泼在地上,骂道:“嫂嫂!休要恁地不知羞耻!”将手一推,差点将潘金莲推倒,还声称:“稍有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
这反应也太激烈了。潘金莲的做法是大有问题,但是换成一般人,不管被什么人表白,心里都会生出一种幻觉,认为是自己魅力巨大,让对方迷失,即便正色拒绝,也会有点感念这“知遇之恩”的。
武松的脑回路不同常人,他马上识别出,这只是潘金莲生性轻浮,她会对自己这样,也会对别人这样,他嗅出了危险的味道,需要立即警告她。他是一个不会产生幻觉的人。
潘金莲的撩拨击碎了武松的安全感。在他心中,哥哥和他是一体的,潘金莲欺负他哥哥,也就欺负了他内心里弱小敏感的那一部分。
这是一,其二,武松经历过长期贫穷困窘的生涯,像他这样骄傲的人,须得给自己找到几个立足点,一身功夫是其一,道德洁癖是其二,他武二纵然不曾发迹,但绝不是那种“猪狗不如”的人,潘金莲这是想什么呢?
第三,我们说了,武松一向活得紧绷,不能容许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和谐小世界出现缺口。他混迹江湖多年,深知千里之堤,溃于蚁巢,必须严阵以待。疾言厉色教训完了潘金莲还不算,知县安排他出长差,他特意回到哥哥家中,叮嘱武大做好防范,要他每天迟出早归,归来便下了帘子,早闭上门。
(四)
潘金莲有点伤自尊,哭闹了一场,也就算了,看武大每天果然迟出早归,下了帘子关上门,她也就依顺了他,估摸着武大快要回来时,先把帘子下了。
如果不是武松这样提防,而潘金莲又无奈地配合,那挑帘子的竿子,也许就不会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地打在西门庆的头上,也就没了后面的血雨腥风。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在一个无序的社会里,不管你怎样紧绷,怎样防范都没有用,没准还适得其反。越是用力,越有可能走向它的反面。这是命运对于武松的一个恶毒的嘲弄。
当武松远行归来,发现哥哥命丧黄泉,嫂子与人勾搭成奸,他首先想到的是走法律渠道,细心搜集证据,寻找证人。此时他好歹是个都头,才在知县面前立了功,按说能跟知县说上话了,可惜,遇到大事,真相才会水落石出,与西门庆带给知县的利益相比,他的分量很有限。
知县把他挡了回去,他瞬时回到起点,什么交情,什么都头,什么打虎英雄的辉煌履历,统统归零,他有的,还是自己那一双赤手空拳。
好在,武松从来都能平静地接受残酷,他立即转过身,准备好纸笔,铺下酒食果品,请来高邻,在他们的见证下杀嫂祭兄,再干掉西门庆,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泥滞。
他被刺配孟州。长路漫漫,前途茫茫,世间再无亲人,他成了一个囚犯。拟想那光景,当是无尽苍凉,但武松未见异常,相反,在两个押解他的公人面前,他都保持着支配者的姿态,依旧强势,警觉,一刻也不放松。
在十字坡,他一眼就识出孙二娘开的黑店里大有名堂,他佯装不知,戏耍了她,然后与孙二娘夫妇不打不相识地成为朋友。听孙二娘两口子说起曾经杀过无辜之人,也完全无感,在一个丛林社会,弱肉强食天经地义,劫匪与官府,不过是不同的利益群体而已,他见得多了,见怪不怪。
在孟州监狱,他受到施恩精致牢房丰盛牢饭的礼遇时,不相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他一再要幕后者出场,听到对方是想借他一用,他简直是迫不及待了。
礼遇他的人是施恩,听听这名字,就知道,施恩者,图报也。这位施恩黑白两道通吃,主流身份是官府监狱里的管营,闲来则在快活林里收保护费。
这个快活林,听起来是不是跟“天上人间”有点像?那确实也是个繁华之地,“有百十处大客店,二三十处赌坊兑坊。”施恩自陈:“往常时,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营里有八九十个拼命囚徒,去那里开着一个酒肉店,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后许她去趁食……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
这么个赚钱买卖,被他的同事张团练觊觎,张团练弄来个诨号“蒋门神”的蒋忠,将施恩痛殴了一顿,占据要塞津,自收保护费。
(五)
就是一起黑吃黑的纷争,跟武松描述这件事的施恩却以受害者自居,他爸老管营说得更为堂皇:“愚男远在快活林中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孟州,增添豪侠气象。”说得他们好像是在搞精神文明建设似的。
怎样描述这件事,对于武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身好功夫再次找到了买家。他帮施恩干翻了蒋门神,夺回了快活林,之后,施恩父亲的上司、孟州御兵马都监张大人也看上了他的威武雄壮,要他做自己的帐前亲随。
武松当即跪下称谢道:“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伏侍恩相。”他仍然很会说话,也许以为这一套自己已经熟门熟路,不过是利用和接受利用,收买和接受收买,还能有什么呢?
起初似乎就是这样。他在张都监那儿混得很不错,有人有事要求着张都监的,就来找武松,武松跟张都监一说,张都监都答应。人家送他些金银、财帛、缎匹之类酬谢,武松买了个柳藤箱子,把那些东西锁在里面。
你看,武松也很懂官场上那一套,知道怎样把张都监的抬举给变现啊。只是,一向警觉的他,忽略了一点,他到底何德何能,让张都监对他如此厚爱?在阳谷县县令那里,他有打虎英雄的光环,在施恩面前,他一时半儿会就能派上用场,在张都监这儿,他寸功未立,怎能就大剌剌地以红人自居了?
说来还是武松内心太希望被收购,他生而赤贫,只有这一身功夫,希望能卖给识货者,提升阶层,出人头地,而张都监,貌似是眼下最具实力的买家,他以为,只要他勤勉谨慎,就能够再次达成一桩两全其美的交易。
他太过一厢情愿了,张都监没那么需要他,他要的是别的。他是张团练的结义兄弟,俩人一道分成都未可知。武松想象中的完美交易,不过是他们联手做的一个局,先把武松赚入府中,再栽赃陷害,最后将他彻底了结。
中秋之夜,张都监邀了武松一道赏月,还要把一个歌姬送他做个妻室,武松欲迎还拒,心内非常领张都监的情。回房后听见有人喊“有贼”,他心道:“都监相公如此爱我,他后堂内有贼,我如何不去救护?”正是这份殷勤,将他引入圈套,他成了被捉拿的贼,张都监疾言厉色又痛心疾首,大骂武松忘恩负义。
武松被收监,被押解,在飞云浦,他干掉了两个想要暗算他的公人,返回张府,血溅鸳鸯楼,杀掉张都监张团练以及蒋门神,乃至丫鬟门房等一共十五口。他撕下死人的衣襟,蘸了血,在粉壁上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这八个字,是快意恩仇,也是借此洗刷被愚弄的耻辱。
(六)
他一路遁逃,在白虎山孔太公庄上与宋江重逢,两人有一番特别交心的对话。宋江邀武松同去小李广花荣府上,武松道:“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
“遇赦不宥”四个字,何其悲凉,他知道主流社会已经彻底对他关上大门,只有去投奔他先前拒绝过的二龙山了。就算这样,他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对宋江说:“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
一句“天可怜见”更是悲怆,也道出他对被招安的期盼。注意,武松是《水浒传》里第一个提出“招安”的人,他跟宋江说这两个字时,宋江都还没打算落草为寇,落到这个份上,武松仍然没有对主流道路死心,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其实并不奇怪,武松不同于李逵,也不同于阮家兄弟,他虽然也曾跟人打架斗殴,但他并不喜欢惹是生非,一定是反抗多于挑衅。他还是规则之内的人,对绿林生涯没有想象力,又自视甚高,他能够想象的前程,就是靠着自己的能耐,依附于某一股势力,获得赏识和提拔。
当年柴进不是他的伯乐,他很不快。后来无论是在清河县知县面前,还是在张都监面前,他的配合度都非常高,动辄跪下,自称小人,称对方为恩相。施恩不过是个小管营,但县官不如“现管”,在他面前,武松也倾尽全力。外表忠直的他,颇善利己之道。
他有混体制的素质,有能力,有眼色,话少,懂得跟人。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处处受阻,欲求一容身之地而不得,变成了朝廷重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实在荒谬。
武松的短板有两点,一是底子薄,他太草根了,不寻是非,也有是非来寻他,这也许是中国人咬牙切齿要做人上人的缘故,否则的话,总有一种伤害让你泪流满面。
其次,是脸皮薄。武松杀起人来不眨眼,心硬如铁,但自尊心太强了,很多东西咽不下去,学不会包羞忍辱,做不了将复仇周期放到十年的君子,更愿意来明的,敞开了干,而混在主流社会,不玩点阴谋诡计,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武松之于主流生涯,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但他始终不抛弃不放弃,等待老天可怜,等待运气回黄转绿,等待他的日子终于到来,像宋江给他画的那个饼:“如得朝廷招安,你可撺掇鲁智深降了,日后但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得大事业,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
(七)
武松是第一个提出招安的人,也是第一个反对招安的人,提出与反对,他面对的对象都是宋江。
第七十一回,梁山一百零八将聚齐,宋江心情大好,要做醮报答天地,超度亡魂,最重要的是“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招安的思路显而易见,所谓做醮只怕也是为了凸显这个主题。
随即天降陨石,宋江叫人挖出来一看,是个石碣,上面皆是龙章凤篆蝌蚪之书,人皆不识,解释权在谁手上就很重要了。
有一个何道士,自称家中有密码本,能翻译出来。宋江大喜,让他看了,何道士说,这石碣前后都是梁山好汉的名字,侧首一边是“替天行道”,一边是“忠义两全”,众人都做惊讶、领悟状,呵呵,宋江玩的是套路,诸将拼的是演技。
接着,宋江举办了一个菊花之会,将山上山下的兄弟,不论远近,都召山上赴宴,他也没有发表什么重要讲话,只是作了一首词,叫乐和来唱,最后两句是“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这个菊花之会因何而开,想来大家都已经明白。
武松先跳了出来,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兄弟们的心。”李逵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宋江当即要砍了李逵的头,诸将当然要为他求情,宋江当然只能赦免他,他对众人说:“我在江州,醉后误吟了反诗,得他气力来,今日又作《满江红》词,险些坏了他性命。”
这话差不多是威胁了,潜台词是,李逵和我有这般交情,我还要砍了他,你们试试看?他随后又放缓口气,对武松说:“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如何便冷了众人的心?”
武松没有回答,鲁智深为他代言,说:“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听,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
窃以为,这话是两层意思,第一层自然是说朝廷黑暗。第二层怕是在说他们自己,一日为匪,终身是匪,怎能轻易洗白?无论是朝廷方面,还是他们自身的缘故,都无法同乘一条船了。鲁智深说:“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吧。”
武松的转变不难理解了,他到二龙山落草,与鲁智深与杨志为伍,这两人在体制内都曾有一席之地,一个是延安府老种经略帐前提辖,一个是东京殿帅府制使官,最终还不是跟他一样,以打劫为生?鲁智深也许还会给武松讲起他的好友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本事比武松大,比武松还谨慎,又能忍,却落得家破人亡,自己也险些送了性命。
“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这是一个多么天真感人的梦。犹如你遥望远处灯火楼台,荧荧有光,心中羡慕,只有在那里走过一遭的,才知道一样藏污纳垢,朝不保夕。鲁智深与杨志的一路经历,足以为草根武松开悟。
但武松说的没用,鲁智深说的也没用,宋江才是梁山一把手,大权在握,众人即便不以为然,也只能是“皆称谢不已”。
宋江积极运作,走了名妓李师师的后门,打动了宋徽宗,派来了招安代表。梁山好汉成了朝廷可以利用的一支军事力量——这也是他们自己期待的,被招安不是目的,是过程,进入体制内,将一身本领卖与帝王家,成为主流社会的赢家,才是这个貌似桀骜的群体的终极追求。
有什么办法呢?买家太少,皇帝做的是垄断生意,他们并没有太多选择。
他们首先被派去迎战辽国,如天降神兵,将辽军打了个落花流水。又被派到江南战场上征讨方腊,这回就没那么顺利,但见好容易攒齐的一百零八将,像秋叶般纷纷凋零,三言两语间就能死掉好几个,待到他们终于得胜归来,入京朝觐的只有二十七人。
鲁智深没有回来,他在六和塔下的寺庙中坐化了,“听潮而圆,见信而寂”,花和尚自己成全了自己。在坐化之前,宋江邀他进京,以“图个封妻荫子,光耀祖宗,报答父母劬劳之恩”为诱惑,他拒绝了:“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宋江又劝他到京师找个名山大刹,当个僧首,“也光显宗风,亦报答父母”,鲁智深也拒绝了:“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这话让宋江听得很不高兴。
武松也没有跟宋江回去,在战斗中他失去一条胳膊,“已成废人”,同样失去的,还有他曾经的进取心,他只愿留在六合寺里了此残生,这个做了许多年假头陀的人,到此真的出了家,后至八十岁而终。
一百零八将里,真正以佛门为归宿的,只有鲁智深与武松两人,鲁智深外表莽撞凶悍,内心却有一种慈悲,他原本就有佛缘,皈依佛门,是理所当然。
武松则不同,他精细敏感,使得他总难免为尘世所扰,被诱惑牵制,这诱惑不是声色犬马的享乐,而是被尊重,被认可,出人头地,如宋江所言,光耀门楣。超越自己的阶层,这也是许多男人的梦。这份心,在乱世中,一寸寸地灰了,作者把他支派到鲁智深身边,也是一种慈悲心,帮他找个能度他的人。
武松的一生,是一个草根英雄的辗转腾挪,他曾倚仗神勇,想与命运达成圆满的合作,却每为造化所弄,心事都成虚。断臂实则大有寓意,是他的一个大决心,卸除了武力之后,他才终于找到自己的落脚点,虽然寂寞了点,但一年年面对那潮涨潮落,知世事如潮,他不再期待什么,做了内心的主人。这,也算是一个完美的收梢。
林冲,一个被体制化的人,在这无序世间
(一)
某友写过一本关于《水浒》的书,内中说有个姑娘放言:“嫁人当如林冲。”多年前看到这句话,也觉得有道理,在梁山那些只爱打打杀杀的汉子里,林冲既矫矫不群,又落落寡合,别有一种男性魅力。
许多年后,这句话再度漫上心头,已无当初的共鸣,倒是很想问那姑娘一句:“你确定?”只因这些年来,将《水浒传》读了几遍,关于林冲的细节看得仔细,再有就是,对于人世也多了些了解。
现实在那儿摆着呢,林冲的老婆就挺惨。当然,你可以说施害者主要是高衙内和高俅,可是,林冲又为她做过什么?
先是将她当成壁虎的尾巴一样断掉,任她于孤独无助中自杀,数年之后,高俅攻打梁山,反被梁山人擒获,高俅自己都以为死到临头,宋江却杀牛宰马,亲自持盏擎杯,希望高俅能成为一个好中介,在皇帝面前穿针引线,做成招安这件大事。
说好的“替天行道”呢?国字号第一奸佞就在眼前,这些平日里自称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好汉们,倒纷纷低下身段。
别人还罢了,林冲与杨志是被高俅坑得最惨的两个,杨志也罢了,高俅虽然对他不善,却不是他被逼上梁山的直接原因。唯有林冲,家破人亡皆因这恶人,此刻狭路相逢,难道不应该有个了结?
然而,他只是“怒目而视”,目光是杀不死人的;也曾有“欲要发作之色”,但这脸色,也可以解释为“敢怒不敢言”,让高俅片刻胆寒之后,就没了下文。最终,高俅还是怡然地享用盛筵,“大小头领,轮番把盏,殷勤相劝”,不知道这把盏相劝者里,有没有逐渐把自己劝消停了的林冲。
林冲有一种惊人的弹性,不到山穷水尽活不下去,他都可以忍耐。即使他为了生存,冲冠一怒,之后,也能迅速让生活复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这样一个人,真的可以拟将身嫁与吗?他武功高强,神勇过人,内心却是软弱的,缺乏对抗力,害怕突如其来的时刻,甚至害怕自己的能量,因为这能量,有可能与他想方设法把自己安妥了的现实冲撞。
(二)
林冲曾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水浒传》里,提到两个八十万禁军教头,另一个是王进。他们职务相似,都出于武将世家,仇人都是高俅。
只是,林冲在《水浒传》里戏份相当吃重,王进却只亮了几个相,看上去不是凡人,好似将有一番作为,却刚开头就结了尾,无影无踪了,连他的徒弟史进都寻他不着,更不在梁山一百零八将之列。
我理解王进是一条辅助线,为刻画林冲的个性而画下,背景相似度极高的两人,不同的处事风格,更能将两人的个性凸显分明。
且说高俅刚当上东京殿帅府太尉,就以组织纪律性为由拿王进开了刀,王进识出他是当年帮闲的圆社高二,也曾学着使棒,被王进的父亲老王教头一棒打翻,三四个月将息不起。
老王教头这一棒,是一个不留神,还是有意为之,已经不得而知。反正高俅心里是恨上了,如今老王教头已不在,父债子还,他自然要好好收拾王进一番。
王进发现形势不妙,立即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带着老母,骗过看守他们的牌军,晓行夜宿,一路向西,脱离了高俅的控制。
相形之下,林冲就没有王进这份机敏,也没有这种行动力。他爹林提辖倒是没有得罪高俅,他自己却成了高俅的儿子高衙内的眼中钉。
这高衙内是高俅过继来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也是一肚子坏水。他在庙里遇见林冲的老婆张氏前来上香,拦住就要调戏,林冲闻讯赶来,将他的肩胛扳过来正要打,认出是高衙内,“先手自软了”,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出庙上马而去。
别人可打,高衙内不可打,打了高衙内就会破坏他生活的稳定性。他对鲁智深这样解释:“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就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
意思是他并不是怕高太尉,只是要给高太尉留面子,毕竟他在人家手下领薪水。
这也说得过,打狗还要看主人嘛,他还可以对自己说,高衙内不知道这是他林冲的老婆。但他能饶过高衙内,高衙内饶不过他,在林冲所谓发小陆谦的设计下,高衙内派人将张氏赚到陆家,正要非礼,林冲再次得信及时赶到,跟高衙内算是正式结仇了。林冲居然依旧没意识到,他的生活里,有什么正在发生。
他在街上偶遇一个看上去很落魄的卖刀人,买下对方自称是祖传的宝刀,很快太尉府的人登门说,太尉要看看他这把刀,林冲脑子都不带转弯的,带着刀就跟人去了。
他被带进白虎堂,商议军机大事的地方,他没有资格擅入,何况还带着刀,这成了他的大罪,即使孔目府尹对他怀有同情,依然被脊杖二十,刺配沧州。
王进远走高飞,林冲落入高俅的陷阱,命运走向已大为不同,接下来他们的路径依然有重合之处。都途经武术爱好者的庄院,都被主人要求展示武艺,整个过程中,王进主动果断,林冲勉为其难。
王进路过的是史进家,看到史进在那里舞棒,便道:“这棒也使得好了,只是有破绽,赢不得真好汉。”书中说王进失口,我看他是存心的,他当时处境窘迫,老母患病,寸步难行,虽然史进的父亲满口答应帮他们医治,王进却清楚,单靠对方的善心,非长久之计。他先激将,再显出真功夫,史进服了他,拜他为师,王进得以暂时容身。
林冲路过的是柴进家,他一点也不想展露身手,柴进家的武师洪教头不知深浅,步步相逼,柴进都看不下去了,再三暗示林冲,这位洪教头资历不深,不用看自己的面子,林冲才肯出手。他打败了洪教头,第一次在读者面前秀了功夫,却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王进和林冲的差别,已经可以见得分明,王进伺机而动,林冲稍有容身之地,就能够对自己装聋作哑,这两种不同的性格,自有来由。
(三)
林冲比王进活得更主流。
跟很多梁山好汉一样,王进是个单身汉,家中只有一个老母。林冲不但有老婆,老婆还绝色,丈人也是个教头,当初极有可能是林冲的上司。能被上司或同僚挑中,把掌上明珠嫁给他,林冲自有大可取之处。
当爹的都愿意把闺女嫁给什么样的人?晋朝的郗鉴会选中狂放的王羲之做东床快婿,但更多的亲爹还是愿意把闺女嫁给更妥当的人。
林冲无疑是稳妥的,他专业强,性格好,为人低调,温和靠谱里带着一点点疏离,一看出身就不错,没有讨好生活或是与生活pk过的痕迹。相反,作为被命运厚爱的那种人,他的背景与才华,注定他简单行事就能过得不错,无须考虑跟谁竞争,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避免各种不必要的对抗。
在人际交往上,他不愿耗费太多精力,否则,陆谦人品那么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林冲与他交往多年,不可能没发现一丝破绽。但对于一个抽离感太强的人,对方为人如何并不重要,机缘凑巧,就能成为多年至交。
他更多的心思,花在专业上,那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他钟情之所在,看见鲁智深墙内挥舞禅杖,他就能在墙外情不自禁地叫一声好,鲁智深也因这一声赞,认了他是个知己。这种以欣赏对方才华为基础的友谊,在《水浒传》里,如江清月白,又有一种“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慨然古意。
但他不愿意跟鲁智深说家事,有人指责林冲不够朋友,鲁智深对他那样关心,他也只是随口敷衍,并不交心。可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他欣赏的只是鲁智深的禅杖功夫、江湖豪气,因此就得把这个不知底细的人,当成知心大哥吗?
林冲这一套处世哲学,在有序的生活里,言之成理,无可挑剔,如若生活可以就这么进行下去,这也是一个聪明人的活法,我们都知道,人际交往里,有太多无益的耗损,自我发展才是硬道理。
然而,林冲的问题是,他身处的是个乱世,他不惹事,自有事来惹他,在这种情况下,他一以贯之地推行他的那一套,于人于己到底有多少好处,就很难说。
比如在他被刺配沧州之前,与岳父妻子告别时候,他没有吁天呼地,也没有与妻子执手相看泪眼,反而是很冷静地说,他拟写一封休书,要老丈人将闺女另嫁他人。
对于林冲这一做法,众说纷纭,有人说他负责任,如他自己所言,不愿意耽误了妻子的青春年少,也有人认为他太自私,他的心机与心迹在另外一句话里——“林冲去得心稳,免得高衙内迫害。”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只有把那玉璧放弃,才能获得安全。
很难评价林冲的这个决定。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信邪的,一种是不信邪的,当年诸国联军攻打秦军,见秦军来势汹汹,诸国皆作壁上观,唯有项羽不信这个邪,破釜沉舟,拼死一搏,打败了秦军,这就是那种不信邪的人。
但他的对手刘邦韩信团队,是一群信邪的人,懂得包羞忍辱,缓图后来,他们没有项羽式的神勇,却以理性与坚忍,赢得了最终的胜利。
谈不上项羽是贵族刘邦是流氓,项羽有些事儿干的也挺流氓的,只是两种不同的处事方式,项羽更像尼采说的那种超人,有权欲,有胆量,要最大化地体现生命意志,开创新的历史,即使失败了,他也因体现了人类快意与激情的极限,为世人称羡和记取。
林冲不是超人,凡人是他的舒适区,当他的人生突然变成火灾现场,他不会去质问是谁制造了这灾难,而是考虑从灰烬里能不能抢救点什么出来。不被逼到极限,他总要给自己留点后路,他对于那种快意激情缺乏想象力。但他想得这么周全,也并没有被放过。
(四)
在野猪林,押送他的公人说要睡觉,为怕他逃跑,要把他绑起来。林冲很配合,一副非常信得过对方的样子。这是弱者的求生方式:我都这么信任你了,你一定是值得我相信的吧。与其说想催眠对方,不如说是试图安抚自己。
但公人一将他绑起来,就告诉他明年今日就是他的周年祭。林冲泪如雨下求放过,却被那公人董超喝骂:“说什么闲话。”“闲话”二字用得传神,林冲的那一套,在乱世中,可不就是一句可笑的闲话。
告饶是没有用的,有用的,还是鲁智深的那条禅杖,它从天而降,击飞了公人手中正朝林冲脑袋劈过来的水火棒。
和林冲不同,鲁智深既有菩萨心肠,也有与这菩萨心肠相辅相成的攻击性,他有点像《三体》里的罗辑,知道这世界是一座黑暗森林,必须建立威慑机制。而林冲采取的,却类似于《三体》里的“黑域计划”:把光速降到太阳系的逃逸速度以内,把平凡空间变成黑洞,里面所有物质都不能外出,自然不能对外界造成威胁,以此声明自己没有攻击性,于他人是安全的。
这样的“安全声明”,不过是自欺欺人,林冲差点害死自己,可他死里逃生之后,对两个公人脸色一如往常。到了沧州,凭着柴进的书信与银两,他得到了管营和差拨的照应,在那座离家两千里的小城里,他安安生生地过起日子来。这种姿态,表示他已卸去武装,依旧是他“安全申明”的一部分。
只是在两千里外,有人忘不了他,比如当时还在苦等他的妻子,比如因为他妻子不肯忘记他而越发将他记在心头的高衙内。那个陆谦,再次被委以重任,长途跋涉来到沧州,与管营差拨在小酒店里细细密密地算计起来。
林冲得到风声,起先也紧张,去买了把解腕尖刀,到街上找了三五日,都没有找到陆谦。他再次地“自心下慢了”。与其说是他掉以轻心,不如说是他不希望出现变故,没有对抗能力的人,总想逃到自己的安全错觉里。
差拨派他去看草料场,他像上次被高俅府人邀请时一样毫无戒心,看到草屋四下里崩坏了,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还暗想:“这屋里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里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再也想不到,他未必有造化在这屋里过上一冬。
他的处境是四面楚歌,内心却是岁月静好,这对比已是繁弦急管,施耐庵偏偏还要再添一场雪,沧州城的这一场雪,因为映照了林冲的绝境和绝处逢生,成为中国文学里关于风雪的最经典的意象。
却说那雪下得正紧,林冲用花枪挑着酒葫芦,去二里外的酒馆里买酒,他喝了热酒,吃了熟牛肉,又灌了一葫芦酒后,回到草屋,发现屋顶已经被大雪压塌了一半。他只得拿了絮被,朝不远处的一处古庙奔去,在庙里,他看见草屋起了火,门外,陆谦和差拨管营,已经提前庆祝胜利了。
火光在远处,仇人在眼前,到此时,再没有退路。他决然拽开庙门,挺着花枪,将三人搠倒,割掉他们的头颅,摆在山神庙的供桌上。再把葫芦里的酒饮尽,带着三分醉意,朝东而去。
水浒诸将,大多以英豪、以凶猛乃至于凶残为经典桥段,唯有林冲,竟以这风雪夜里的大凄厉大无奈的背影定格。他杀的人没有武松多,杀的过程也很简单,我们会一再回味,也许是因为,从他朝着风雪夜奔的背影上,看到了自己,或者,看到了自己的某种可能。
平常人生里,也有这样的兵荒马乱日暮途穷。你过着一份小日子,不求闻达诸侯,也不想快意恩仇,你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好人,一个简单的人,一个脱离了成天钩心斗角这种低级趣味的人,却不想,有一天,你也会见识生活凌厉的一面。行到水穷处,看不到云,你也无法坐下,眼前就是绝境,你只能回过头,挺枪立马,恶向胆边生,从凡人秒变超人。
然后呢,再以理性赋予的弹性,回到原来的路上,因为,我们只熟悉这样一条路,我们害怕歧途,只想按照前人的路数活下去,无意于开拓历史。
(五)
到这时,林冲已经没有回头路,他杀了三个公务员,这弥天大罪,招来天罗地网,他只有奔向梁山。
关于梁山,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理解。对于李逵,那是一个大碗吃酒肉,大称分金银的快活所在;对宋江,那是他的根据地,跟朝廷谈招安的筹码;对于杨志秦明卢俊义等人,是走投无路之后的后着。但林冲却有一种本事,能将梁山生涯,也活出一种体制内的窝囊感来。
他被王伦排挤,他小心谨慎,像做公务员的时候一样压抑自己。这当然首先因为王伦不是东西,但是换成鲁智深或是武松,有可能作一个这样的受气包吗?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点过分,但有些人,总能让他遇到的几乎所有人,用同样的方式对他。
好在晁盖等人的到来,打破了这局面,王伦像上次拒绝接收林冲一样,拒绝接收晁盖等人。吴用看出林冲和王伦不是一条心,装作要转投别处,如若他们真的这么干,王伦在梁山的势力会更大,林冲以后更难混,林冲再一次走到了那个风雪夜,他与王伦之间,必有你死我活的一战。
林冲到底是林冲,三下五除二做掉了王伦。按说他资格老,能力强,怎么着都该他坐头把交椅,但林冲更愿意朝凡人堆里扎。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老大的福利是作威作福说了算,弊端是会吸引来更多的攻击,林冲不但不当老大,连老二、老三的位置都让出,坐到第四把交椅上,这还是他的“安全申明”。
他更愿意被驱遣,总是所向披靡。他打下祝家庄,刺死高唐州之战的统制官于直,与花荣活捉龚旺,与呼延灼伏击官兵,刺死洳州都监马万里……被招安之后,他跟随宋江南征北战,屡立战功,作为一个战将被使用时,他表现卓越,锐不可当,再艰难的战局,只要他出现,就有了希望。他更像一把强悍的武器,自己无法发力。
林冲是一个被体制化得太彻底的人,这种体制化,不只是指他曾经当过大宋的一名中下层公务员,而是习惯于遵从规则,遵从某种思维定式,即便周围的环境已经完全不同,他执行的,还是旧有的经验。
当初,面对着高衙内那张脸,他“手先自软了”,就注定,他后来面对着跟宋江觥筹交错的高太尉,也只有敢怒不敢言的份。
即使下了山,他还是原来的他,我们光听见他在打仗打仗打胜仗,他的真问题被一再掩盖。但最后的时候还是来了,朝廷派梁山人去征方腊,场场都是恶战,好汉们成拨地死去,一串串阵亡名单令人目不暇接。
梁山上的这些人,打家劫舍,杀人放火,说是替天行道,每每滥杀无辜,不说李逵这样的杀人魔王,就是公益爱好者宋江和成天呵呵笑的吴用,种种狠毒,在历史上也是耸人听闻的。所以他们不拿道德说事儿,引以为傲的是持有暴力。征方腊,终于量出了他们暴力的老底,虽然最后他们赢了,但是那长长的阵亡名单,也足以击垮他们内心的依靠。
林冲活了下来,却染患了风瘫,这比武松断去一条手臂更惨,是他身体的内部机制出了问题。他本来就内心乏力,唯有在武力中找点存在感,到这时,他一无所有,留在钱塘江边的六和寺,由在此处出家的武松照顾他。这两位昔日皆英勇无匹,如今一病一残,于晨钟暮鼓中,日日相对,不知道心中是何感受。半年之后,林冲亡故,一世无言。
金圣叹极赞林冲是上上人物,“看他算得到,熬得住,做得彻,都使人怕”,这个评价里,只有“熬得住”一句是成立的,高俅就不怕他。大仇未报,苟且偷生,怎么称得上算得到,做得彻?金圣叹又说“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这话倒是有点对头,前提是,林冲必须在一个正常的环境里,否则,即便他不遭此大难,也难说能做得事业。
在过去,人们谈起林冲,总是以赞扬为主,豪杰失意,英雄末路,最是让人同情。近些时候,则看到不少文章批判他的保守与自私。
这两种声音,都有极端之处,而所以有如此极端的两种声音,也许正因为,在水浒诸将里,林冲最像个真人,也就是前面说的,像我们自己,他遇到的问题,也是我们会遇到的。
我们会遇到各种攻击,也听到各种道理,有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认怂更能保存实力;有人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有血性者,更能占得先机;又有寒山问拾得:“世人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者,如何处置?”拾得曰:“忍他,让他,避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各种说法,不一而足,其实做何选择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有对抗力的,你的内心是笃定的,你有办法随时反转局面。而林冲没有这种力量,他的柔软,只是出于无措,即使终于铤而走险,也无法真的走向新生。这是林冲的悲剧,也是我们很多人的悲剧,我们逃避自由,依赖秩序,而一旦被秩序抛出,我们就像离水之鱼,即便勉强存活,也艰难于呼吸。
王婆,黑道上的草根族
武松远行办差归来,四十多天不见,哥哥武大已经变成一座灵位。他惊痛过后,明察暗访,知悉实情,一日之内,在阳谷县内行走如风,从紫石街到狮子桥,相继将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头颅割下,献祭到哥哥灵前。唯独留下了一个牵线搭桥的王婆,把她交给了官府。
王婆多活了几天,但受罪更多:“把这婆子推上木驴,四道长钉,三道绑索……上坐,下抬,破鼓响,碎锣鸣,犯由前引,混棍后催,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带去东平府市心里吃了一剐。”
“木驴”是专门针对女人的一种刑罚,其残忍,不想在这里复述,大家自行搜索吧。先坐木驴后剐刑,王婆将生而为人能受的不能受的罪都受了。
王婆受此重刑并不奇怪,要不是她撺掇,西门庆和潘金莲这事儿未必能成。但是,我说过施耐庵是个技术派,善恶且放一边,他要把每个桥段都写得漂亮。武松打虎之勇猛,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之异彩纷呈,乃至于李逵一口气血洗十五里的穷凶极恶,都被他写到极致。这个老王婆,施耐庵也不肯敷衍塞责,他罕见地把个坏人,写出了坏人的专业性。
王婆是武大的邻居,同住紫石街上,跟潘金莲往来得颇热络,潘金莲不方便出门时,会托她打个酒买个菜什么的。她的来历身世皆无交代,这种空白,与她的分量不匹配,在那场鲜血迸溅的纠葛里,她是最为冷静的一个,西门庆追逐潘金莲,潘金莲欺瞒武大,而她,则将这所有人,都视为猎物。
且说这天西门大官人在街上走,突然挨了一竿子,抬头正要动怒,发现高空抛物的是一个妖娆妇人,他“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作笑吟吟的脸儿”。
潘金莲忙道歉,西门庆说不妨事,开茶坊的王婆,站在自家水帘子底下,含笑接上话茬:“兀谁教大官人打这屋檐下边过,打得正好。”原本有点紧绷的气氛,因了她这一笑,被引入几许风情。
潘金莲取了竿子放下帘子不提,西门庆像个狗似的,在她家窗下转了一圈又一圈。王婆坐在自家茶坊里,笑看他各种颠倒,当西门庆终于踅入茶坊,王婆开始收网了。
西门庆打听这个美人是谁的老婆,王婆答道:“她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问她怎的?”她不正面回答西门庆的问题,引逗西门庆更加猴急,原本就暧昧的气氛变得更加暧昧。西门庆猜了几回猜不着,王婆才道出是武大郎的老婆。
西门庆大感吃惊。两人却也并不就此朝正题上扯,西门庆要跟王婆结过去的茶钱,又要王婆儿子到自己手下就业。王婆谢过他,西门庆告辞而去,她也淡淡的,并不挽留。
那两天西门庆来回无数趟,早也来,晚也来,他在楼下惦记潘金莲,王婆在屋里惦记着他,暗自思忖:“你看我着些蜜糖,抹在鼻子上,只叫他舔不着。那厮会讨县里人便宜,且教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败缺。”
直到西门庆摸出一两银子,王婆才肯切入正题:“老身看大官人有些渴,吃个‘宽煎叶儿茶如何’?”到此际,神魂颠倒了一两天的西门庆终于不堪煎熬,问王婆如何知晓自己的心事,王婆以遍观风月的淡定答道:“有甚么难猜。自古道:‘入门休问枯荣事,观着容颜便得知。’老身异样蹊跷作怪的事都猜得着。”
西门庆求她使出手段,这正撞到王婆的强项,她坦白说这茶馆不过是个幌子,她赖以谋生的,是做媒收小说风情。
当然,这媒不是白做的,西门庆虽然有钱,但正如鲁迅笔下的“豆腐西施”所言,越有钱就越抠门。那人家王婆也不怕,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为了防止西门庆过后不认账,她把自己的利益,细致地分布在给西门庆谋划的每一步骤里。
她先要西门庆送她一身寿衣的原料,作为她邀潘金莲来她家里的引子。她准备跟潘金莲说,有个大施主送了她一身送终衣服,她来借尺头,选个好日子请裁缝,若潘金莲主动答应帮她做,就有一分光景了。
你看,不管潘金莲答应不答应,王婆先落了一身送终衣服。《水浒传》里,身后事最能掀起人世波澜。宋江就是给阎婆惜的父亲买了口棺材,与那对母女结缘。后来又是要送王公一副棺材钱,才发现装了晁盖书信的顺袋被遗忘在阎婆惜处。活得烦烦恼恼,却还是将身后事郑重对待,想来也是讽刺。这身寿衣,应当也是王婆的一件大心事,借此机会,把这件事搞定。
潘金莲答应做衣服,只是第一步;若愿意来茶坊做,才有了两分光;人真的来了,这是三分光;潘金莲做衣服的第三天,西门庆也来,潘金莲不躲,这是四分光;西门庆试着跟潘金莲搭话,若潘金莲回应,就有了五分光;王婆去买吃的,让两个人独处,潘金莲不动身,便有了六分光;王婆真的走了,潘金莲还在,这是七分光;王婆买了东西回来,潘金莲肯和西门庆一桌吃,这是八分光;王婆再去买酒,拽上门,潘金莲没有反应,这是九分光;西门庆把筷子拂到地下,去捏潘金莲的脚,她若是没有喊,则十分光齐备。这是王婆制定的“捱光十计”。
西门庆为之叫好,称作:“虽然上不了凌烟阁,端的好计。”他何尝不知道这每一步里王婆都有埋伏,各种消费她来跑腿,其中大有藏掖,但他是生意人,更知道天下没有免费午餐,他又急等着这一口,顾不得算得精细了。
让我们来给王婆算算账,她大致有这些收益:起先那一两银子;后来西门庆又送来五两碎银;一件寿衣原料;西门庆承诺的事成后十两银子。
这些是前期费用,潘金莲与西门庆做成“好事”之后,王婆威胁潘金莲说,她此后得天天来,若是不来,就透风给武大。她倒比当事人还要上心,实际上,不过是追求长期效益,西门庆在她家偷欢,不能不给个场地费。后来郓哥骂她时,也说:“不要独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
这些细碎银两,让王婆心花怒放,同时铁石心肠,听到武松回来的消息,西门庆和潘金莲慌作一团,唯有王婆,发出一声冷笑,说:“我倒不曾见,你是个把舵的,我是个趁船的,我倒不慌,你倒慌了手脚。”
她心中已然呈现一套方案,这套方案虽然不像“捱光十计”那么精致,却更见王婆本色。她不慌不忙地告诉潘金莲,怎样杀掉一个人。
她对潘金莲说:“你便把些小意儿贴恋他。他若问你讨药吃时,便把这砒霜调在心疼药里,待他一觉身动,你便把药灌将下去,都不要人听得。预先烧下一锅汤,煮着一条抹布。他若毒药发时,必然七窍内流血,口唇上有牙齿咬的痕迹。他若放了命,便揭起被来,却将煮的抹布一揩,都没了血迹,便入在棺材里,扛出去烧了,有甚么鸟事!”
煮抹布,灌药,七窍流血,牙齿咬过的痕迹,胸中宛然有一幅图景,语气里带着一种经多见广的不耐烦,这熟门熟路,让人无法不怀疑,她曾经亲历过那么一遭。那么,她到底从哪里来?有过怎样的往事?
书中只说她有一个独生儿子,初出场时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妇,如果不是潘金莲失手砸了西门庆一竿子,她大概永远以这样的寻常面目出现在紫石街上,守着一个茶坊当幌子,和蔼地笑着,干点说媒拉纤三姑六婆的勾当——凭空一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水浒传》里,真是遍地枭雄,十字坡上的酒店,是杀人越货的所在,寻常巷陌里的茶坊,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黑。王婆较之孙二娘,更技高一筹,毕竟,在荒郊野岭下手容易,在正常有序的生活里出手很难。
西门庆初听要给武大郎下毒,都道“罪过,罪过”,王婆的果敢征服了他,她参与到潘金莲和西门庆这段孽缘中时,那种步步为营的专业性,则征服了世人。老作家黄永玉,曾画过一幅王婆小像,三观不正地题词曰:“王婆聪明,干啥都行。”的确,以她对人性的了解与把握,如若生得其时其地,干哪行,都是人中翘楚。
然而,王婆并没有这个造化,她过人的机警与决断,不怕触犯法律,得罪武松,也不怕下地狱的歹毒,换得的,只是前面所说的微末利益,加起来,最多不过二三十两银子。
《水浒传》里多处写到钱款数额。刘唐在庙里供桌上睡觉,被雷横捉拿了,带到晁盖村里,晁盖知刘唐是个好汉,求雷横放了他,给了他十两银子,而刘唐当时并没有做什么。
宋江和李逵一见面,宋江就送了李逵十两银子;李逵不耐烦歌女演唱打扰他们,一个手指把人家戳昏过去,宋江赔了歌女二十两银子;分手前,宋江又给了李逵五十两银子。一日之内,李逵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六十两银子,宋江花出去的,则有八十两之多。
王进教史进武艺,不过半年,史家送他的谢师费高达一百两银子。
施恩在“快活林”收保护费,自称每个月都有两三百两银子。
卢俊义的管家李固想要害死主人,诬告他已经坐了梁山第二把交椅,向官员蔡福行贿五百两银子,这位蔡福吃了原告吃被告,又从梁山来人那里得到了一千两银子……
跟这些人的收益一比,会不会觉得王婆用力过猛?她那些得意扬扬的计策,获利也太寒碜。但是,没办法,跟上面这些人相比,王婆有个最大的局限,她的资源太单一,太有限。
雷横和蔡福手中有权力;王进的才能,可以兜售给史家这样出手阔绰的人家——哪朝哪代,人们在教育上都是最舍得投资的;李逵那种藏獒式的凶狠与愚忠,正是宋江需要收购的品质。王婆呢,她什么资源也没有,唯一拥有的是头脑,没法大张旗鼓地兜售,只能靠天吃饭,有幸或者说不幸遇上个把有钱人如西门庆,又是悭吝的生意人——这不是我的偏见,是施耐庵老师说的。
有没有资源的差别实在太大,孙二娘杀的人一定比王婆多,杀人之于孙二娘,已经成为一种产业,但她出身好(父亲是劫匪),嫁得好(老公也是劫匪),活在匪窝里,她很安全也很潇洒,不像王婆只能孤军奋战,为了一件寿衣,察言观色,费尽心机,刀尖上舔到一点点血,最终落得千刀万剐。
普通人的社会里,何尝没有类似的差别?我早年刚到这座城市时,房东老太太是山东人,再嫁过来的,能喝酒会抽烟,年过六旬一双眼睛仍然乌黑明亮。她找人来给房子装无油烟灶台,跟那伙计讨价还价,时嗔时笑,瞬息万变,愣是把价钱砍下一成。
在一边看得眼花缭乱的我,暗想,这样一个人,应该出现在更高级的谈判桌上啊。但她的智慧除了砍价,也只是用于指导我“煮绿豆汤先泡上半小时可以省煤气”。我搬走时没能跟她告别,听说她因房产跟丈夫的女儿起了纠纷,再次离婚,不知道又去了哪里。
时运翻云覆雨,让大才流落在民间陋巷,乃至于人性的阴沟里。施耐庵写出了王婆的冷酷心肠、毒辣手段,也写出了她的善窥人意、伶牙俐齿,写出了她的邪恶,也写出了她的惨淡,他将一个恶人写得立体如画,这是他的大慈悲,也是他没立场,不站队,视万物皆为刍狗的大无情。
幸运儿鲁智深和倒霉蛋宋江
(一)
小时候看过一篇童话,叫作《幸运儿和倒霉蛋》,幸运儿干啥都走运,倒霉蛋喝凉水都塞牙缝。要在《水浒传》里找出两位这么捉对,无疑就是鲁智深和宋江,他们干的是差不多的事儿,鲁智深得到福报,宋江惹下事端;鲁智深轻而易举地得道,宋江被他一心效忠的朝廷毒死。
不知道九泉之下,宋江若将自己与鲁智深做个对比,是否会有没处说理的委屈?
鲁智深绰号花和尚,却并非矮脚虎王英那等好色之人,众所周知,他是《水浒传》里难得地爱护女人,尤其是爱护漂亮女人的一位。其他人,要么对美女没概念,要么视美女为祸水,要么欺辱之,鲁智深在其中犹如鹤立鸡群。
其实宋江也救过女人,情节与鲁智深非常相似,只是鲁智深救过的女人,从此脱离厄运,宋江救美,不是最后害了人家,就是被人家所害。
鲁智深救过的第一个女人是金翠莲。她和父母来渭州投亲不着,母亲忽然死了,偏她又被绰号镇关西的郑屠看中,索她做妾。说是出价三千贯,却只让她父亲写了收据,并未兑现,后来金翠莲被郑屠的大老婆撵了出来,郑屠倒叫店主人家看着这对父女还他钱,金氏父女愁苦哭泣,被鲁智深听见。
鲁智深当即给了他们十五两银子做盘缠,让他们回去收拾东西。第二天,鲁智深来到旅店,镇着店家,看金氏父女走远,转身去打死了郑屠。
他逃到雁门县,与金氏父女再度相逢,金翠莲已经是浓妆艳饰,她遇到良人,获得善待,衣食丰足。金老汉说,这一切“皆出于恩人”。
而宋江呢,他遇见阎婆惜时,她跟金翠莲处境极其相似,也是投亲不着,也是死了至亲——她爹死了无法安葬,她妈求到宋江这里,宋江帮她们出了丧葬费。如果这事儿到这里就完结了,阎婆惜只怕也如金翠莲对鲁智深似的,对宋江感激不尽。但宋江经不起阎婆的撺掇,收了阎婆惜做外室,又“于女色上不十分紧要”,把人家撂在那里。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婚内寂寞的阎婆惜跟宋江的同事张三好上了,加上她任性贪婪,逼得宋江杀了她。但是,如果宋江情知自己“只爱学枪使棒”,不可能好好待一个女人,果断拒绝,哪有这一出?换成鲁智深,听到阎婆的主意,没准都勃然大怒了。
鲁智深救下的第二个女人是桃花村刘太公的闺女。桃花村附近有个桃花山,山上有伙强人,头领叫周通,看上了刘太公的女儿,要强娶她做压寨夫人。鲁智深听闻此事,对刘太公自称善于说因缘,能劝周通回心转意,冒充新娘睡在新房里,待那周通来了,抓住就是一顿好打。
后因周通的合伙人之一李忠是鲁智深的故人,周通与鲁智深言和,鲁智深殷殷相劝,口称“周家兄弟”,说:“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养老送终,承祀香火,都在她身上。你若娶了,教他老人家失所,他心里不情愿。依着洒家,把来弃了,别选一个好的。”周通满口答应。
刘太公的闺女最后嫁给谁不得而知,但起码鲁智深帮她圆满地逃过这一劫。
宋江也从山寨土匪手中救过女人,也姓刘,是清风寨刘知寨的老婆。这刘知寨的老婆被好色鬼王英抓住了,欲行非礼,宋江考虑到刘知寨是花荣的同事,又顾虑她“是朝廷命官的恭人”,想要做个人情,要王英放了她。
王英不得已答应了,这女人却非善茬,后来在观灯的人群里发现宋江,告到老公那里,害得宋江、花荣都被官府擒拿,作者写得也真叫讽刺。这故事还埋下伏笔,宋江自认要对王英有个交代,强迫女中豪杰扈三娘嫁给这个好色鬼,成为宋江干的亏心事之一。
(二)
到此时鲁智深与宋江善行之差别已可见得分明,鲁智深无意行善,他临死前写的颂子里,谦虚地说:“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他只是有恻隐之心,见不得操蛋的事儿。听说金翠莲的遭遇之后,他气得晚饭都没吃,愤愤地睡了。
在那个年代里,女人是弱者,美丽而背景不够强大的女人,尤其是弱者中的弱者,她们总是处于被掠夺被欺辱的危险中,于是,可巧不巧地,成了鲁智深首要救助的对象。
至于他救林冲,纯属兄弟情义,但也不能否定,林冲外表神勇,内心乏力,又有在体制内的拘泥,最容易成为乱世的受害者,鲁智深对这个兄弟,有敬有爱有疼惜。
却有一种阴谋论,说鲁智深暗恋林冲的老婆,连一些很严肃的学者都愿意采用此说,理由是,鲁智深与林冲梁山再见时,对他说:“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
乍一看,确实像是那么回事,可是,只要换一种断句法,意思就完全不同:“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信息否?”这就是朋友间正常的关心了。我不知道这些学者们为何要这样厚诬古人,也许他们是出于好心,要给鲁智深过于简单的生活增加一抹桃色?
扯远了,再来说宋江,他忠厚的外表下,实则有一种睚眦必报的凶狠。比如梁山人劫了法场之后,本欲赶紧撤退,宋江却觉得没有杀掉黄文炳,难消他心头“这口无穷之恨”。
晁盖说对方已有防备,再去很是危险。不如先回山寨,以后再来,宋江坚决不干。他们最终抓住了黄文炳,宋江的心腹小弟李逵用尖刀先从黄文炳的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在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才把刀隔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
宋江与杀人魔王李逵如此投缘,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行善,对于“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的宋江来说,更像是他下的一场大棋,在救助两个女人的过程中,我们都能看到那欲望的藏头露尾。
但是这里又出现一个问题,不管是没心没肺,还是在下棋,救人总是没错的。没心没肺就得福报,想得多点就结恶果,这样不但不科学,也有诛心之嫌。但中国式的道德审美,是要问动机的,动机不对,其他就全不对了,偏偏宋江,又是一个动机先行的人,这种情节设计,暴露了作者的褒贬之心。
救助这两个女人,只是宋江无数乐善好施的光荣事迹的一部分,在他做这些事之前,他“及时雨”的名头就远播江湖,连身在浔阳的李逵,都老惦记着要去找他。
这又有不可解处,《水浒传》里,善待八方宾客的还有柴进卢俊义等人。柴进系大周柴世宗子孙,属豪族贵胄,卢俊义是北京的土豪,都没有宋江这般声名。声名是用钱铺底的,宋江本人不过是个押司,一小吏也,他父亲宋太公“守着些田亩过活”,就算是个大地主,但也支撑不了宋江如此宏大的公益事业啊。
说到底,还是宋江做得更用心,他不但肯花钱,还肯花时间,态度极好:“但有人来投奔他,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上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相形之下,柴进起初善待武松,后来庄客一挑拨,他就逐渐疏淡了武松,简直是始乱终弃。
(三)
“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还不择人高下,这境界,只有菩萨才能达到吧,但菩萨无心,宋江有心,从他接济李逵的过程就能看出这一点。
他跟李逵第一次见面,就在他身上花了八十两。第一笔十两银子,是李逵强跟店家借钱,宋江听见,自己拿出银子来给他。戴宗阻拦,因这十两银子不算个小数字,宋江跟武松结拜为兄弟,临走时也就送了他十两银子而已。
第二笔二十两银子,是李逵惹下事端,他代李逵赔偿人家,连戴宗都替宋江心疼,宋江只是一笑了之。
最后跟李逵告别时,他又取出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子送给李逵。为何宋江对李逵厚爱至此?当初给李逵十两银子时,他说是看李逵是个忠直汉子,到了给那五十两银子时,他已经目光如炬地判断出,李逵会因为他想吃一口鲜鱼汤,跟张顺打作一团,浸得翻白眼,将来必有大用,所以有这大手笔的追加。
我曾说李逵如藏獒,凶狠、易收买、智商低,只忠诚一个主人,这样的人,是值得胸怀大志如宋江者投资的。宋江即将被刽子手行刑时,也正是李逵举着板斧跳下来,将那两个刽子手砍翻。
相形之下,武松更像狼,即便俯首帖耳,还是有一种“养不熟”的气质,更适合结交,给巨额银两,反而尴尬。
鲁智深没有宋江这般手笔,他给过金翠莲十五两银子,给过流放途中的林冲一二十两银子,还给了差点没被他打死的公人三二两银子,也算恩威并施,要他们不要跟林冲为难。
钱虽不多,于鲁智深却是倾囊而出,救济金翠莲时,他身上只有五两银子,居然就跟刚刚见面的史进开口借钱。他觉得扶危济困是天经地义,便是借钱也坦然。史进的师傅李忠摸出二两银子,还被他嫌少,嫌对方不爽利,又丢还了回去。
在捐款这件事上,宋江胜在数字规模,鲁智深胜在自然洒脱。他只管任意而行,没那么多弯弯绕。
宋江弯弯绕多,是因为他惦记的东西太多。当年宋江杀掉阎婆惜,雷横、朱仝带公人去他家抓他爹宋太公,宋太公出示了一纸凭执文帖,说是数年前就告了他忤逆,将他出籍。书中说道:“原来故宋时,为官容易,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册,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
听起来这个押司做得真是苦逼,宋江何苦来哉?有人说这里面大有油水,但是他早就许下王公一副棺材,还要等晁盖送来金子,才有兑现的可能,不像常有进项。究其原因,只怕还是因为,除了做押司,他也没其他晋升渠道,读书不行,背景一般,可他又那么想上位。
晁盖劫了生辰纲,伤了何观察,又损害了军官人马而被官府通缉,宋江给这个心腹兄弟通风报信,心里并不认同:“如此之罪,是灭九族的勾当。虽是被人逼迫,事非得已,于法度上却饶不得。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他的思维还是体制内的。
杀了阎婆惜之后,他一度逃走,却被父亲骗回家去。宋太公说怕他被人撺掇落草,做了不忠不孝之人。正好朝廷册立皇太子大赦天下,将犯了大罪的尽减一等科断,他死罪可逃,不如还去坐牢,宋江也觉得这是条出路。
他被刺配浔阳,途中路过梁山,晁盖等人邀他落草,他断然拒绝,说:“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是苦我……父亲明明教训宋江,小可不争随顺了,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
他来到浔阳,在戴宗和李逵的照应下,日子过得不错,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爱因斯坦说:“我从来不把安逸和享乐看作是生活的目的本身,这种伦理基础,我叫它猪栏的理想。”宋江同样无意于当一头哪怕是特立独行的猪。
坐牢只是个门槛,他必须跨过这道槛,才有重拾光宗耀祖梦的可能。如今,牢是坐了,梦想却遥遥无期。他想道:“我生在山东,长在郓城,学吏出身,结识了多少江湖好汉,虽留得一个虚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双颊,配来在这里!”
心中虽然悲伤,对未来仍有痴念,看到白粉壁上有很多先人题咏,寻思道:“何不就书于此?倘若他日身荣,再来经过,重睹一番,以记岁月,想今日之苦。”他用想象中的辉煌未来安慰自己的现在,遂作《西江月》一首: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双颊,哪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写完意犹未尽,又添了四句诗:“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湖谩嗟呼。他年若得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这几句诗词,先是志存高远,随后恼羞成怒,另一个小吏黄文炳单看出诗中的反心,却没看出一个心向主流的人被辜负的委屈。黄文炳自以为挑唆蔡九知府杀掉宋江,就能将即将发生的谋反扼杀在萌芽状态,却不知,这种粗暴的工作作风,将一个本来可以拉拢的人推向反面。
等到宋江被抓起来,被判斩首,又被梁山人劫了法场,他对主流的向心力再强,也无法不落草于梁山了。吊诡的是,他本来是为了走主流道路而广结善缘,却没有被官方认可为“郓城好人”,倒是在黑社会中,“及时雨”的名声成为他的核心竞争力。
梁山人看中的是他的善良吗?当然不是。他若真是一个大善人,如何镇得住这鱼龙混杂的群体?他们会为那名声而对他高看一眼,不过是觉得,这是一个尊重他人利益的人,跟着他,有肉吃。
(四)
时运凑巧,晁盖被毒箭射死,宋江成了梁山一把手,但他的志向不仅于此。而且请不要忘了,宋江的爹也在梁山上,宋老爹以前反对宋江落草,价值观那么主流,现在跟他在梁山上,即便享尽尊荣,心中也未必快活。
梁山一把手宋江,仍然在路上,他最终的目的地,还是体制内。他殷勤地招待高俅,认低服小;进京走李师师的门路——梁山人虽然看不起女人,可不敢看不起皇帝的女人;他费尽苦心终于被招安,又接下最苦最累的活儿,打辽军,征方腊,兄弟们成拨地死去,他也曾难过,但心中一团热中之火始终不灭。
在《潘金莲为何撩不到武松》一文里,我曾提到过宋江与鲁智深的一段对话,这里不妨再摘抄一回。
征伐方腊之后,宋江邀请擒拿住方腊的鲁智深进京,“图个封妻荫子,光耀祖宗,报答父母劬劳之恩”,鲁智深拒绝了:“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宋江又劝他到京师找个名山大刹,当个僧首,“也光显宗风,亦报答父母”,鲁智深只道:“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
那时梁山一百零八将死去了近四分之三,宋江还梦想着“封妻荫子,光耀祖宗”。这些年来,他付出多少心血,忍受多少惊吓煎熬,搞定多少难缠的下属,就是为了在主流社会里出人头地。
以这样的代价,他换得了“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的官职,得偿所愿,衣锦还乡。
半载之后,宣和六年首夏初旬,他在楚州任上,朝廷忽赐御酒,他饮下便觉腹痛,知道自己着了道。他叹道:“我自幼学儒,长而通吏,不幸失身于罪人,并不行半点异心之事,今日天子轻信谗佞,赐我药酒,得罪何辜!”
你看,他当土匪上梁山,在他看来都是“失身”,“学儒”“通吏”才是他眼中的正途,绕了这么一大圈,他还没有被他眼中的“正途”接受,不亦悲乎。
然后就在这种时候,他还想到李逵一旦知道,必然再去哨聚山林,“把我等一世清名忠义之事坏了”。
他连夜唤来李逵,在被朝廷毒死前,做了最后一件效忠朝廷之事,把李逵也给毒死了。
宋江这辈子太不容易了,殚思竭虑,如履薄冰,最后依旧万事成空。他心有不甘,托梦给徽宗,徽宗查清实情后,也只是将下毒的高俅、杨戩大骂了一顿,追封宋江为“忠烈义济灵应侯”,我不知道,对于这个结局,宋江满意否?
相形之下,鲁智深活得实在太容易,他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大踏步地朝前走,管他风动还是幡动,反正他的心不动,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从未有无谓的内耗。他活得至情至性,离去时,也是一片开阔明净。
在钱塘江边的六和寺里,鲁智深听到潮声,心中突然大悟,记起智真长老付与他的四句偈言:“遇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便叫僧人烧汤洗浴,他“写了一篇颂子,去法堂上捉把禅椅,当中坐了。焚起一炉好香,放了那张纸在禅床上,自迭起两只脚,左脚搭在右脚,自然天性腾空”。等宋江到来,他已经坐化了。
鲁智深与宋江,是两种不同的活法,鲁智深始终保持真性,从未陷入无明,永远是轻装上阵,无惧也无悔。而宋江是更多人的代表,我执太深,欲望太多,总想迎合或算计命运,却被命运所弄。作者无疑对这类人是不以为然的,但是,我却隐隐也怀疑,在对宋江的刻画里,也有作者的自嘲。
(五)
鲁智深与宋江都是因为女人从公职人员变成通缉犯的,再几经辗转上了梁山,却能相安无事,互相不能影响对方的价值观丝毫,真是人各有命。倒是在许多年后,鲁智深不经意中解脱了一个人,那就是《红楼梦》里的贾宝玉。
当时宝钗过十五岁生日,因是将笄之年,贾母与凤姐都很重视,在家中摆酒搭戏台,比以往给黛玉过生日更为隆重。
黛玉便不自在,宝玉心中有数。偏巧宝钗知道老人喜欢热闹戏文,老点些《西游记》《水浒传》里面的唱段。宝玉作为一个叛逆的年轻人,大概觉得这些老套得跟《北国之春》差不多了,加上为了讨好黛玉,他忍不住奚落宝钗道:“只好点这些戏。”
宝钗应对从容,说:“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辞藻又妙。”
宝玉说:“我从来怕听这些热闹戏。”宝钗道:“要说这一出戏热闹,你还算是不知戏呢……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
宝玉大为好奇,求她念来,宝钗随口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这支《寄生草》,替宝钗征服了宝玉,他忘了初衷,喜得拍膝画圈,又赞宝钗无书不知。看得黛玉直翻白眼,对他说:“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
这段唱词,在宝玉心中盘桓良久,后来黛玉、湘云闹矛盾,他在中间斡旋,碰了一鼻子灰。他心中郁郁,袭人劝他随和点:“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说:“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觉泪下,再细想这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写了一个偈子,又作一首词,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词里有他的坏情绪,也有少年人故作的一种看破。
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在“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中,只能读出孤单。那时的宝玉如宋江,我执过甚——虽然指向完全不同。他想青春不老,希望永远春暖花开,想要所有女孩子的眼泪,他为此处心积虑,日夜忧心,但想要的那些,却与宋江梦寐以求的那些一样,都难免灰飞烟灭。
要等到繁华凋零,家园弃毁,心爱者死去,在大伤痛中必须寻一条生路时,才能读出超脱,读出不带悲伤的孤独,读出人生原本就是赤条条地来,再赤条条地走,不必,也不能有太多牵挂。
鲁智深与贾宝玉,一个粗犷豪迈,一个诗意栖身,最终,却是鲁智深启悟了贾宝玉。在经历了一场场丧失之后,“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定会成为八十回后救了贾宝玉的那句话。宋江,却至死不悟,这是眼界使然,也是灵性的差异。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廓尔亡言,才得花满春枝。《水浒传》与《红楼梦》的这样一次交会,来得十分别致。
《水浒传》,“兄弟情义”背后的残忍与麻木
(一)
赛珍珠翻译《水浒传》,英译名为《All Men Are Brothers》——“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句话出于《论语》。《水浒传》第三回,那个纳了金翠莲做外室的赵员外,也对鲁智深这么说过。
然而,将这句话作为小说的主旨,颇为讽刺,好汉们何曾对世人有这样一种友爱?李逵劫法场,将宋江救下,还是刹不住脚,抡着板斧,一口气只管杀将起来,“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
武松被张都监等人暗算,将张家上下尽皆杀掉,马夫丫鬟都不放过,还特地“寻着两三个妇女,也都搠死了在房里”,“方才心满意足”。
强者是不会与弱者称兄道弟的,即便是书中最可爱的鲁智深,他的行侠仗义也只因见不得不平事,对当事人未必有什么感情。比如在瓦官寺,他听那几个面黄肌瘦的老和尚说,此庙被一僧一道给占了,他就去寻那僧道厮打,因为肚里没食,又走了长路,打不过人家,落荒而逃。逃跑路上碰到史进,两人吃了饭再杀回,杀掉了那一僧一道。
但那些老和尚们,已经上吊自杀了,他们见鲁智深跑了,唯恐那对僧道来找自己麻烦,干脆一死了之,还有一个被掠来的妇人,也跳井自尽了。
碰上坏人会吃亏,碰上好人干脆阴差阳错地送了命,弱者的命运就是这么不堪,作者冷冷地只说事件,却让人从脊背间生出寒意来。
而鲁智深只管带着史进去寻金银财物,打包背上,再一把火将这寺庙烧了个干净,大踏步地朝前路而去了。
“兄弟之情”也是讲究势均力敌的,比如鲁智深对林冲就各种记挂,但这样的感情在《水浒传》里也还是异数,更多的“兄弟”二字背后,是利益取舍。
书中经常写到,那些好汉们一听宋江的大名,纳头便拜,口称大哥。宋江武艺稀松,谋略寻常,何以有这般江湖地位?不过是“及时雨”的名声在外。
对于最底层的李逵,它意味着有求必应。未跟宋江见面之前,他就曾想着去找宋江,找他做甚,无非是要点钱花,求个生路。而对于柴进、花荣这些中产阶级,他们更看重的是“及时雨”三个字的民间感召力。
生逢乱世,章法全无,即便是老牌贵族如柴进,握有一定权力的花荣,也难保无虞。但风险同时也是际遇,他们仗义疏财,延揽人才,应对未来的变数。在这个理念里,宋江已经领先一步,做出了“及时雨”的品牌,休要小看一个绰号的力量,绰号就是宣传,它比“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之类口号更加言简意赅,直击人心,三个字,就道出了核心竞争力。
凭着这个招牌,宋江每每逢凶化吉,遇到无数热烈的表白,盛大的宴席,兄友弟恭,热气腾腾,但当局者心中只怕都明白,各自的诉求之所在。当兄弟之情与利益碰撞,前者立即荡然无存,虽然作者尽量写得平淡,但宋江对兄弟下手时,皆是极尽狠辣之能事,主要体现于赚取徐宁、卢俊义、朱仝、秦明等人上梁山时。
(二)
除了李逵这样彻底的流氓无产者,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愿上梁山,宋江本人,也是宁可坐牢,都不肯完全站到朝廷的对立面去,成为大宋的敌人。但是,等到宋江们上了梁山,就开始琢磨着把别人弄上去,卢俊义们因此进入他们的视野。
徐宁和卢俊义,与梁山原本无瓜葛,只因徐宁擅使钩镰枪法,卢俊义“一生好武艺,棍棒天下无对”,梁山用得着他们,就由不得他们了。
赚徐宁上山比较容易,时迁去偷了他的雁翎锁子甲,一步步将他引诱到梁山上来。
让卢俊义上山则很费了一番周折,卢俊义是北京大名府的员外、大财主,第一等长者,日子过得好好的,只是因为英名在外,被宋江知晓,便要赚他上梁山,卢俊义当然是拒绝的,吴用使下诡计,放风说他投了梁山。官府将他抓去,流放沙门岛,差点没死在半路上,被整得七荤八素的,老婆也没了,只能栖身于梁山。
已经算得残酷,但比起秦明和朱仝的遭遇仍略逊一筹。
秦明原是大宋军官,被宋江他们擒住,劝他入伙梁山,秦明断然拒绝:“秦明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马总管,兼受统制使官职,又不曾亏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强人,背反朝廷?你众位要杀我时便杀了我,休想我顺随你们。”
梁山人倒也并不强劝,第二天好生送他下山。只是等他来到城外,发现“原来旧有数百人家,却都被火烧做白地,一片瓦砾场上,横七竖八,杀死的男子妇人,不计其数”。
昨夜有强人来此杀人放火,领头者,穿着他的盔甲,骑着他的马匹。慕容知府站在女墙上,大骂他是反贼,并告诉他,他家中老小尽皆被官府杀掉,又叫军士将他妻子的头颅挑在枪上给他看。
不消说,这正是梁山人做的局,官府固然失之于昏聩不察,但梁山滥杀无辜在先。想这一夜有多少颠扑哭喊,多少恐惧与绝望,那些男子、妇人、老人、婴孩,他们可能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何遭遇这无妄之灾,数百人家,只因梁山人需要秦明这一个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
秦明本人也付出了巨大代价,妻儿尽皆送命,梁山人如何算不到这一步?只是与他们的“小目标”相比,秦明的亲人,以及秦明本人的感情创伤,都不算什么了。
不明就里的秦明跟宋江诉说自己的遭遇,宋江轻描淡写地说:“没了夫人,不妨,小人自当与总管做媒。”他把花荣的妹妹许配了秦明,还陪备了彩礼,似乎这样一来,秦明的损失就完全被抹平了,他们本来就没有把他的感情计算在内。
(三)
他们也同样无视朱仝的感情,尽管相对秦明,他们与朱仝有更深的交情,也有更多的感性认知。
作者浓墨重彩地将朱仝塑造成一个忠厚仁义的形象,他“身长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似关云长模样,满县人都称他美髯公。”
他为人忠肝义胆,为朋友两肋插刀,放走劫了生辰纲的晁盖和杀了阎婆惜的宋江也许还只能算是举手之劳,甚至还有以权谋私之嫌,后来雷横杀了白秀英,他宁可自己坐牢,也要救下雷横性命。
他因此事被发配到沧州,知府见他“一表非俗,貌如重枣,美髯过腹,先有八分欢喜”,知府四岁的儿子更与他投缘,一见到他,就说:“我只要这胡子抱。”
那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端严美貌”“知府爱惜如金似玉”,幼年贾宝玉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吧。从此后,朱仝主要职责就是抱这个孩子到街市上玩耍,天真的孩童犹如天使,一定在许多时刻温暖过身处羁縻中的朱仝。
梁山人却盯上了这个小娃娃。七月十五夜,朱仝带小衙内去看河灯,小孩儿打扮得十分周正,穿着一领绿纱衫儿,头上角儿栓两条珠子头须,他活泼泼地等待着和朱仝去玩耍,并不知道,灾难已经专为他埋伏在那里。
朱仝扛着小娃娃走在街头,雷横出现了,要朱仝借一步说话,朱仝放下小衙内,跟他到个僻静地方,见到了吴用,吴用、雷横二人一起劝朱仝上梁山。
朱仝断然拒绝,他犯的罪行并不严重,一年半载就能够还乡复为良民。这原也在宋江吴用预料之中,于是,当朱仝回转,到处找那小孩儿,却发现,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娃娃,已经被李逵一劈两半,尸首就在朗朗月色下。
每次看到这一段,都不忍卒读,替那孩子难过,替他父母难过,更替朱仝难过。似他这样重情重义之人,如何面对那个孩子的惨死,知府对他的不设防?
朱仝自然不肯罢休,恨不得一口吞了李逵,要与他厮杀。吴用、雷横点明是晁盖、宋江两位的主意,他仍是盯着李逵不放,提出,若有黑旋风在,他死也不上山去。最终李逵被留在柴进的庄园里,朱仝也偃旗息鼓,不再纠缠,到了山上,见到晁盖宋江,叙说旧话,连日宴饮,他从未追问他们一句。
如此淡定者还有扈三娘,除了她一个哥哥,她全家都被李逵杀掉了,她被安排嫁给好色又窝囊的王英,却也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
从徐宁到卢俊义再到秦明、朱仝、扈三娘,都是被宋江他们暗算了,被欺负了,他们不但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反而很快与宋江他们打成一片。
当然,秦明一开始是拒绝的,“怒气于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厮并,却又自肚里寻思。一则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们软困,以礼待之,三则又怕斗他们不过。因此只能纳了这口气。”待宋江答应把花荣的妹子嫁给他,他“见众人如此相敬相爱,方才放心归顺”。
他这一归顺,马上就很投入,出谋划策,主动提出把兵马都监黄信也拉拢过来。
朱仝、扈三娘倒是没有他表现得那么积极,但后来作为梁山人冲锋陷阵,似乎前尘往事,俱已灰飞烟灭,往昔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平常心想想,未免失真,但是,他们遭遇的,本来就是非平常事件,在一种极端处境中,本能会让自己活下去,哪怕像狗一样活下去。
刘慈欣的《三体》里这样描述“三体文明”:所有的情绪,像恐惧、悲伤、幸福、美感等等,都是三体文明所极力避免和消除的,因为它会导致个体和社会在精神上的脆弱,不利于在这个世界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三体世界所需要的精神,就是冷静与麻木。
三体人活在极其恶劣的生活环境中,时而处于双日凌空的烈焰炙烤中,时而处于极度寒冷的永夜里,人们需要不定期地脱水冬眠,碰上恒纪元时再浸泡重生。在生与死的缝隙里,他们怎么可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那些只会引发无端内耗的感情,被尽数删除,最后,只剩下冷静与麻木。
卢俊义他们也是这样,上山容易下山难,跟官府翻了脸,还有一个梁山在那里,跟梁山翻了脸,他们还能往哪里去?如果想活下去,就必须将那些不必要的情感删除干净,因为冷静所以麻木,因为麻木,所以更加冷静。
这是人之常情。听一位远房姑姑说起她童年的一段经历,那是饥荒年月,有天,她路过婶娘家,婶娘站在门口对她招手:“来来来。”唤她到家中去玩。她以前也经常在婶娘家里玩上好半天,那天,不知怎的,就觉得不对劲,她没有进去,而是飞快地跑开了。
不久,就听说,那婶娘把一个到她家里玩的孩子掐死了,然后吃掉了。她算了一下那日子,正是婶娘唤她的那天,再回想婶娘当时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正是那正常,让她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心有余悸。那种冷静与麻木,是非常环境中的常态,饥饿让人把自己的良心也给吃掉,只剩下本能。
梁山生涯一向被描述得极其恣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称分金银,整套穿衣服”,但内里的残酷,人人都清楚,各自的选择,也都出于对力量的权衡。步步惊心,步步为营,每一个人都在刀尖上行走,要把自己的意志磨成铁,来不得半点感情用事。
然而,为了营造良好的秩序、相对松弛的气氛,鼓舞士气,安慰自己,他们也要制造出另外一套语码,比如“替天行道”“兄弟情义”,于是,你只见每日欢声笑语,看他们心无芥蒂,并肩作战,驰骋疆场,但个人的感受,却石沉大海——如果他们不让那些感受沉下去,被湮灭的,就是他们自己。
武大,“绿帽子”名头带来的二次伤害
刘震云参加腾讯娱乐的“星空演讲”,说了几件“一句顶一万句”的事,其中一件是《水浒传》里郓哥,就因为他多说了一句话,死了四个人,分别是武大、潘金莲、西门庆还有王婆。
他的这个说法,让我心有戚戚焉。
看《水浒传》,远行归来的武松对郓哥和颜悦色,跟他打听武大的死亡真相时,也曾想,他就一点也不恨眼前这小子吗?如果不是他跑到武大面前学舌,各种激将,起码武大不会自不量力地去捉奸。郓哥但凡懂点事理,就应该等到武松回来再说,即便到那时武松和西门庆有一场恶斗,武大总死不了。
对于武大的死,郓哥很难说没有责任,但是他跟武松讲述那前因后果时,没心没肺,无遮无掩,一方面因为他年轻,另一方面,只怕也因为他觉得自己做的就是对的,武大都戴上绿帽子了,怎么可以不带他去捉奸呢?
不管男女,配偶出轨都会令人感到蒙羞与痛苦,中国是这样,外国也是这样,《奥赛罗》的悲剧正是由此而起,但和武大这档子事又有差别。
奥赛罗的愤怒,是他的感情结结实实地受到了伤害,他对苔丝狄梦娜因爱生恨。坏人伊阿古这样说:“本来并不爱他的妻子的那种丈夫,虽然明知被他的妻子欺骗,算来还是幸福的;可是啊!一方面那样痴心疼爱,一方面又是那样满腹狐疑,这才是活活的受罪!”他装作同情奥赛罗的感情,“忍不住”对他道出所谓“实话”。
郓哥则不同,他明明是自己在王婆那里吃了亏,一肚子气没处出,来寻武大当枪使,一见武大,却是满脸的道德优越感。笑话武大说:“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武大说他一向就是这样,郓哥进一步奚落他说:“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稃处,人都道你屋里有。”武大奇怪了,他又不养鹅鸭,屋里哪来的麦稃?郓哥说:“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
这下武大听明白了,他是骂自己如同鹅鸭,暗指他老婆出轨。武大不干了,说自己老婆并没有偷汉子,郓哥便将真相跟他揭晓。武大还有些迟疑,待信不信,郓哥道:“又来了!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去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
话说到这个地步,武大不去捉奸都不行了,不然岂不成了他人眼中“这般的鸟人”?
郓哥也不是存心要害武大,他大概以为武大作为受害者,占了个理字,西门庆就不敢把他怎么着。哪知道就算西门庆反应不过来,心里也许早已恨死武大的潘金莲,却知道怎么对付武大郎,挑唆西门庆一个窝心脚,将武大踢倒在地。
事情既然已经开了头,就很难收场,武大受伤在床,孤掌难鸣,只能任由王婆、西门庆、潘金莲摆布。但有什么办法呢?他当时要是不立即去捉奸,就成了一个将“绿帽子”戴得很堂皇的人,他原本就因为丑陋矮小受尽欺辱,再将这顶帽子戴上,还怎么朝下活啊?
在我们这儿,被命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儿,刘震云的另外一部小说《我不是潘金莲》,讲的也是一个命名改变了一堆人的命运的故事。
小说的主人公叫李雪莲,原本是个地地道道的受害者,许多年前二胎还没有放开,她和丈夫商量着,先离婚,生下二胎再复婚。哪曾想二胎生下来,男人有了小三,不打算跟她复婚了,这还不算,面对李雪莲的指责,男人说:“你是李雪莲吗?我咋觉得你是潘金莲呢?”
他指的是李雪莲结婚时并不是处女。但是哪怕以最传统的是非观论,“非处”也比一个骗老婆辛苦生二胎,自己拍屁股走人另起炉灶的人道德吧?
他说这话是在一个乱糟糟的场合,周围有很多喝啤酒的人,李雪莲觉得自己在别人眼里一定成了潘金莲,在她自己心里,她是那个能让六月飞雪的窦娥。
李雪莲因此开启了她的“洗白”之旅,她到北京上访,阴差阳错地断送了某些官员的前程,她也曾遇到新的爱情,但她很快发现,那个男人和她在一起的目的之一,是劝她不要再上访。
她费尽心机,动用有限的智商,和比较突出的女性资源,要一个“不是潘金莲”的证明。可是谁能给她呢?只有她自己能给自己,但是,她被“潘金莲”三个字镇住了,像是被压在如来佛祖咒语下的孙悟空。表面上看,她走南闯北,动静大得不行,事实上,她是那么害怕这三个字,就像所有要脸面的妇人一样。
我想过做一个考证,考证在“潘金莲”这一形象横空出世之前,最典型的“荡妇”是谁。印象中比较能吓住人的,应该是春秋时候的夏姬,她不但与多位诸侯大夫私通,还跟她哥哥生了孩子。嫁过七回,当过三次王后,这赫赫履历,让风尘中人都感到不齿。
明末时候,有位名妓李十娘刻了个印章曰“李十贞美之印”,男闺密余怀跟她开玩笑说:“美则有之,贞未必也。”李十娘立即就哭了,说她虽然风尘贱质,但并不是夏姬那种不知羞耻之人。估计那会儿,要是说哪个良家妇女像夏姬,她也能一时三刻就去寻死。
夏姬虽然作风惊人,但也因为太惊人,更像个传奇。阳谷县的潘金莲则更接地气,是寻常巷陌里的风流妇人,更容易被类比。女人一旦被比喻成她,会由不得地感觉到被她附了体,成了一个肮脏歹毒无耻的人。
男人打击女人,一句“潘金莲”就能让她万劫不复,至于她是否冤枉,里面又有怎样的细节,并不重要,强硬命名,打得你毫无还手之力,这是男性世界治理女性的法宝,也是李雪莲惶惶不可终日的根由。
女人怕被以“潘金莲”命名,男人的噩梦,则是戴上“绿帽子”。一直觉得“绿帽子”是一个恶意满满而又莫名其妙的词。一个男人,妻子出轨了,不管他跟老婆有没有感情,他本人都是一个受害者,作为受害者,他可以就自己的利益做出申诉,其他人同情支持都可以,发明出“绿帽子”这个词给他戴头上,这不是二次伤害吗?
据说“绿帽子”一词源自元明时期,政府要求娼妓家的男人都得戴绿头巾,从那以后,就用戴绿帽子讽刺妻子出轨的男人。
对于那时候的政府行为,咱这里不做评说了,但靠女人卖身谋生的男人,跟妻子出轨的男人,根本不是一回事啊。对于后者,也没什么好讥讽的,是天灾人祸,是际遇使然。就像武大,他好端端地在街上卖炊饼,他老婆出轨了,为什么他要接受被比喻成鹅鸭的羞辱?
细究起来,“绿帽子”和“潘金莲”是一回事,都显示出了男权社会对于命名权的掌控。将一个女人命名为“潘金莲”足以起到震慑作用,李雪莲的反抗,也正是这种震慑引起的反作用力。
绿帽子这个词,表面上是羞辱男人,但它是耻笑,是威吓,更是一种催逼。管好自己的女人,不给社会添乱,不给道德家添堵,是一个男人不可推卸的义务和责任,不管他以什么样的方式。这种要求,多过对于当事人私人感情和能力的考虑,郓哥虽小,也懂得这一点,所以他在王婆那里吃了亏,就理直气壮地要求武大去擒拿那对奸夫淫妇,武大死得真是冤枉。
在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里,他将“绿帽子”的威慑力写得更加清楚,无论是上篇里的吴摩西,还是下篇里的牛爱国,对于跟人私奔了的老婆,都没什么感情。她们跑了就跑了呗,对他们的生活并无实质性的影响。
但是,周围的人不怎么看,吴摩西老婆的前公公跑来找他:“这么吃了哑巴亏,惹人笑话;咱们都是脸朝外的人,白白被人欺负,在街面上就没法混了。”
牛爱国比吴摩西生得晚,差了好几十岁,他老婆跟人跑了之后,他姐也要他去找,牛爱国说:“这种破鞋,找她做甚?”牛爱香说:“找他们不是为了找他们,为了有个交代……老婆跟人跑了,得有个响动。闷着头不作声,咱们在沁源县没法混了。”
这种找,不是丢不下,离不开,它有一种报复性的意味在里面,找到之后呢,必然有一番羞辱,方不吃“哑巴亏”,以后也才有的混。
吴摩西和牛爱国没有办法,只好去找,他们一点也不想找,但是为了不把“绿帽子”戴得那么结实,就得去假找。在假找的过程中,一个把前妻的女儿弄丢了,另一个找到了真爱,这是更加结实的事,他们跟生活硬碰硬了,相形之下,那来自于他人、来自于男性社会积习的命名都是纸老虎,分分钟戳得破,无须再放在心上。
人活在世上,常常逃不过被命名的命运,也常常有命名他人的欲望。漂亮风流的姑娘,被视为潘金莲,优雅优秀的女孩,被鉴定为“绿茶婊”,不久前我还听到一个词叫作“岁月静好婊”,无欲无求也能变成一种罪过,命名果然是打击异己的好手段。
还有一种命名则是反向的,像徽州那些牌坊,用“节妇”这样一个名词,绑架了无数女人的一生,让她们搁置欲求,削足适履,哪怕鲜血淋漓,也要进入这种主流的命名。
强大的人拒绝被命名,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这种拒绝,不是据理力争,也不是像李雪莲那样上天入地地找个说理的地方,而是从心底知道自己是谁,面对的是怎样一件事,如何处理更加利人利己。
这样要求武大或是李雪莲,当然是一种苛求,但如今,面对那些试图为你命名的人,完全可以很有礼貌地跟他们说一声:“不好意思,请把你那些破烂拿远点。”
《水浒传》作者真的是厌女症患者吗
若要在中国古代作家里选出最令人厌恶的一个,《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很有可能上榜。其他作家,比如写《红楼梦》的曹雪芹,写《西游记》的吴承恩,会有人不喜欢,但很难像施耐庵那样令人厌恶,我不止一次听人说,他们无论如何,无法认同作者的三观。
他将那些滥杀无辜的歹徒称之为英雄是其一,让人不能忍的,还有作者的女性观。
美丽的女人全是贱人,全部该死,最后也都死得很难看,只有比男人还粗豪的孙二娘和顾大嫂,才能活得好一点。后世读者不平之余,甚至有诛心的猜想,是不是施耐庵吃过漂亮女人的亏,借写小说来泄愤?
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作者确实是这么写的没错,只是如果他真的认为梁山人都是英雄好汉,完全可以稍稍为尊者讳,不必那样细致地写他们怎样滥杀无辜,去挑战读者的底线。
如果他真的觉得漂亮女人都是贱人,也不必写出她们的可同情之处,比如阎婆惜和潘金莲,虽然许多年来一直是坏女人的代名词,但是帮她们做翻案文章的也不少——作者似乎特意留下了许多缝隙,供有心人听他的言外之意。
以书中出场的第一个“坏女人”阎婆惜为例,作者写她并不客气,她死于贪婪,也死于愚蠢。然而,换个角度看看,她其实挺苦命,那贪婪和愚蠢,皆有可理解之处。
关于阎婆惜的出身,书中这样写道:“(阎婆惜的父亲)平昔是个好唱的人,自小教得他那女儿婆惜,也会唱诸般耍令……三口儿因来山东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此郓城县。不想这里的人,不喜风流宴乐,因此不能过活。”
听上去,这个阎公是个非典型老爸,人家都对女儿严防死守,他却教得女儿会诸般耍令,要么是他自己喜好风月,要么就是他原本就打算让女儿吃这碗饭,不管怎样,阎婆惜不是一个幽闺里的小家碧玉。
屋漏偏逢连夜雨,投亲不着,阎公又生了病,很快死掉,无钱发葬。有个王婆——《水浒传》热衷于牵线搭桥的老太婆都叫王婆,跟现在隔壁老王一样,都取这个姓氏常见吧——帮阎家母女找到“及时雨”宋江,宋江爱做慈善,随手替她们买了一具棺材,又给了十两银子。
那阎婆看宋江出手阔绰,为人侠义,便要把女儿许配给他。宋江经不起撺掇,也就答应了下来。“就在县西巷内讨了一所楼房,置办些家火什物,安顿了阎婆惜娘儿两个在那里居住。没半月之间,打扮得阎婆惜满头珠翠,遍体绫罗……”
宋江对这个花容月貌的阎婆惜似乎挺有心,实则不然。他“及时雨”的名头不是白叫的,舍得花钱是出了名的,对阎婆惜是这样,对李逵也是这样,并不是钱花在哪里,心就在哪里。
书中明说:“宋江是个好汉,只爱学枪使棒,于女色上不十分紧要。”阎婆惜于他,充其量就是个宠物,给钱可以,再多就没有了。这一点,倒是跟在微博上放狂话说“普通漂亮的姑娘”他只要想睡就能睡到的那老男人有一拼。他们不相信爱情,也懒得经营,宋江把扈三娘嫁给矮脚虎王英,从侧面反映出他对于感情的生疏与粗暴。
然后,张三就出现了。张三这个名字妙,妙在他不需要是谁,对于寂寞的阎婆惜来说,任他张三李四,只要有个差不多,都能填补情感空白。何况,宋江的这个小同事张三乃是小鲜肉一枚,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与阎婆惜眉来眼去之间,把情意传达得丝丝入扣。阎婆惜心有所属,对宋江也渐渐冷淡了。
宋江自然不会上网发微博,只是暗自决定不再去阎婆惜那里。阎婆惜倒乐得轻松,但她妈阎婆视宋江为摇钱树,死拉硬拽地将宋江拽回家,打酒买肉,要宋江和阎婆惜共进晚餐然后同床共枕。
那气氛真是尴尬,两人各怀怨气地吃了,躺下,辗转到四更天,无眠的宋江和阎婆惜拌起嘴来。宋江大怒而去,却将一个招文袋忘在床头。阎婆惜起身解衣睡觉时,发现了招文袋,更发现招文袋里有一条金子和一封书信。那信,来自于梁山,写信人是晁盖,他正因劫了生辰纲而被官府通缉。
阎婆惜大喜,笑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那意思是,宋江这下可犯在她手里了。
她这么说,是有点忘恩负义。宋江不算对不起她,对不起她的是生活。但是,生活是抽象的,具体的是宋江,她只知道,这个人不爱她,她也不爱这个人,她却还得属于他。
年幼无知又任性如阎婆惜,很容易就将对于生活的怨恨,迁怒到宋江身上。她逼着去而复返的他,立即就得拿出一百两金子来。这是贪婪,也是借此出一口恶气。她对生活的所知太有限,不知道看似温懦的宋江,底子是狠的,把他逼急了,他也能杀人。
阎婆惜之死,仿佛是她自作自受,可是作者用这样几句话评论移情别恋的阎婆惜,让人无法不对她有所悲悯,他说:“原来这色最是怕人。若是她有心恋你时,身上便是刀剑水火,也拦她不住,她也不怕;若是她无心恋你时,你便身坐在金银堆里,她也不睬你。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红粉无心浪子村。’”
这所谓的“色”,不就是我们现在说的伟大爱情吗?这段话里有“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又有“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几句话,仿佛是作者特意给阎婆惜留的后门,将她从那“酒色娼妓”的评价里解救出来。我不知道,是作者真心实意地鄙夷这样一种情感呢?还是,明面上拿些能够讨好大众的三观去糊弄,却在字里行间塞点私货,专给那些能懂他的人。
写潘金莲,用的也是相似的笔法。要比惨,潘金莲可能更胜于阎婆惜。她曾是如《红楼梦》里的鸳鸯一样刚烈的女子,在大户人家做丫鬟,被主人纠缠,她告到了主人婆那里。主人婆没能像贾母保护鸳鸯那样保护她,她被主人惩罚性地倒贴房奁,嫁给了丑陋矮小的武大郎。
一开始,潘金莲是认命的,虽然作者上来就给她做盖棺定论,说她“倒无般不好,为头的爱偷汉子”,却并没有提供任何事实依据。相反,当那些泼皮无赖在他们家门口叫嚣“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武大感觉住不下去要搬走时,也没见她提出任何反对意见。除了对武松,书里并未写她主动去招惹过谁。
但是命运怎么肯就此收手?当潘金莲已经习惯了与武大共守平凡时日,命运恶作剧般快递来一个威武雄壮的武松。她没能识别出这礼物的来者不善,兀自心花怒放,以为此前种种尽是铺垫,只为此时见到光明。
她贸然出手,醉眼饧涩,情意绵绵,问武松可肯喝她手中半盏残酒,武松勃然作色,几乎将她推倒,还以拳脚威胁。虽然潘金莲的示爱的确有悖伦理,可是,这极热极冷转换得太过迅捷。真不知道潘金莲前世到底做了什么,要被命运耍得这样忽好忽歹。
先是指派最丑陋窝囊的男人给她,再让最英武健壮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这还没完,当她被武松拒绝,自我评价极低时,又让那个“潘小邓驴闲”一应俱全,最会在女人面前小意殷勤的西门庆上场。作者似乎唯恐这些元素还不够缭乱,又添出一个最擅长煽风点火而且可能曾有杀人前科的王婆来。
所有这些人,在命运的操纵下,不自觉地形成了一场共谋,要让她陷身其中,就此万劫不复。当然,如果潘金莲真的是个节烈女子,是可以逃出这重围的。但并不是只有节烈女子才配在这世上存身,更多的人,只是没有像潘金莲这样经受反复的淬炼。她没有经过考验,终究失了脚,带着围猎她的所有人,滑进命运的深渊。
该怎么评价她?很难评价。她拒绝主子的骚扰,这是她的勇敢和坚持;主动提出帮王婆做寿衣,这是她的与人为善;她虽然不情不愿,还是按照武松说的,在武大回家前放下帘子,这是她的顺从;武大叮嘱她,若在王婆家吃了酒食,也应带些钱去还席,她言听计从,这是她的知道规矩……
作者写了她欺负武大反咬武松的泼悍,写出了她挑唆西门庆脚踹武大的狠毒,但也写了她日常里那些细碎的好;写下了她的滔天大罪,也写出她的婚姻的原罪。如若作者是仇恨女性,完全不用这样为她开脱,比如潘巧云,就不像潘金莲那样令人同情。虽然,我也不认为潘巧云就该死得那么惨。
《水浒传》里,最令人同情的女人,还是前面一再提起的扈三娘。作者再三皴染扈三娘的英姿飒爽,武艺超群,也再三描画矮脚虎王英的猥琐不堪,然后以宋江的名义,将扈三娘强配给这个她昔日的手下败将。凭空一想,都替扈三娘了无生趣。
扈三娘不同于阎婆惜也不同于潘金莲,她没有吃过苦,没有经过生活的揉搓,这很可能是她栽的第一个跟头,可这一跟头栽下去,就两眼发黑,再也爬不起来了。
到底是一了百了,还是苟且偷生,活在仇人堆里,与最不堪的男人结为夫妻?扈三娘心里未必没有过一番挣扎。可是,要不怎么说伟大作家都心狠手辣呢,施耐庵偏要说得平淡:“一丈青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两口儿只得拜谢了。晁盖等众人皆喜,都称颂宋公明真乃有德有义之士。当日尽皆筵宴,饮酒庆贺。”
我觉得作者是有意的,他有意无视扈三娘的伤痛,因为所有的人都这样刻意地无视了。他们装作以为她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装作以为她会感宋江义气深重——这真是把她卖了还让她数钱。她也必须接受他们的以为,她有偷生之心,她就只能假装笑着活下去。
有句话叫“逼上梁山”,书中那些男子,活不下去就跑到梁山上来,但命运并没有给这些女人准备一座梁山,她们面对的,只有悬崖。阎婆惜与潘金莲的死,是她们朝向这悬崖的纵身一跳,扈三娘的生,又何尝不同样是闭着眼睛一跳。作者冷酷无情地让我们知道那个世道的冷酷无情。
施耐庵是不是在玩写作手法上的无间道?还是他就是这么一个倾斜的三观,觉得女人就是可以被随意分配放置,就是应该被摁死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可是他在这本书里有许多处,如果不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话,简直就是反人类了,比如对于杀人恶魔李逵的欣赏。可是一个反人类的人又如何能描画出鲁智深的慈悲心肠,并给他一个那样美好的结局?在叙述李逵以及宋江还有其他人时,作者可以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叙述这些女人时,为什么不可以?
要么是施耐庵写法复杂,要么是施耐庵人格复杂,我更愿意相信是前一种。因为那种不动声色、阴阳怪气、皮里春秋的写法,不只为他一个人所采用,吴承恩和曹雪芹的笔下,也都曾出现过。
他们都不是老实人,他们一定要给读者设圈套,通过这种冒犯,让读者得到些许烧脑的快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臆猜,姑且就这么一说,存在这里,算作我的一点阅读意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