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节选）

《庄子》

秋水时至，〔秋天，水汛按时令而至〕百川灌河；〔千百条河水注入黄河。灌，流入。河，黄河〕泾流之大，〔水势很大，河面变得很宽〕两涘渚崖之间，〔两岸之间。涘（sì），水边。渚，水中的小块陆地。崖，高的河岸〕不辩牛马。〔分不清牛和马。辩同“辨”〕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河伯，传说中的黄河河神〕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认为天下的盛美都聚集于自己了〕顺流而东行，〔河水（河神）沿河东行〕至于北海，〔来到北海（今渤海）〕东面而视，〔面朝东边望去〕不见水端。〔端，尽头〕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于是河神开始改变原来洋洋自得的面容。旋，转，变〕望洋向若而叹曰：〔仰头望着若（北海神）感叹地说。望洋，仰视貌〕“野语有之曰，〔俗话有这样的说法〕‘闻道百，〔听了许多道理。百，喻多〕以为莫己若’者，〔认为天下谁都不如自己的。若，如〕我之谓也。〔就是说的我啊〕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而且我曾听说过觉得孔子学问少、伯夷义气轻的话。尝，曾经。仲尼，孔子字。伯夷，商代贤人，曾与弟叔齐互让君位；周朝代商后，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始吾弗信；〔以前我不相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睹，视。子，您（北海神），代指北海。难穷，浩大无穷尽〕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我这次如不到您这里来那就糟了。殆，危险〕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我将永远被得道的高人所耻笑。长，久远。大方之家，有道德修养的人〕

北海若曰：〔北海神（若）说〕“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对井中的青蛙，不可与它谈论大海〕拘于虚也；〔因为它受生活空间的局限。虚同“墟”，指居处〕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夏虫，仅在夏季生活的虫子。冰，冰雪气候〕笃于时也；〔因为它受生存时间的限制。笃，固定〕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对于孤陋寡闻、缺少见识的人，不可以跟他谈论大道。曲，乡曲，偏僻之地〕束于教也。〔因为他受到教育水平的束缚〕今尔出于崖涘，〔今你从河边走出来。尔，你，河伯〕观于大海，〔见到了大海〕乃知尔丑，〔方知道自己的鄙陋。丑，陋〕尔将可与语大理矣。〔现在可以跟你谈论大道了。与语，与之讲。大理，大道理〕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千万条河水流入大海〕不知何时止而不盈；〔不知道何时能停流而海水却不满溢。盈，满〕尾闾泄之，〔海底的尾闾不断地排泄海水。尾闾，相传海底下泄水的巨洞〕不知何时已而不虚。〔不知何时能停止排泄，而海水却不见损少。已，停止。虚，亏空〕春秋不变，〔不因春秋变换而增减变化〕水旱不知。〔也不受陆地水旱灾害的影响〕此其过江河之流，〔这大海的容水量远超过江河的水流〕不可为量数。〔不能用一般的数字来计算〕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但我从来没有因此而自满过〕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我自认为是从天地中获得了形体，并且禀受阴阳之气。自以，自认为。比，依附。形，形体〕吾在于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木，树木〕方存乎见少，〔正存有所见嫌少的想法。存，存念〕又奚以自多？〔又凭什么自满呢。奚，什么〕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计，寻思〕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礨（lěi）空，蚁穴〕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稊（tí）米，小米粒。大仓（一作“太仓”），大粮仓〕号物之数谓之万，〔世界上可称出名字的物类数以万计。号，称号〕人处一焉；〔人在万物中只是其一〕人卒九州，〔人们遍居于九州。卒，尽，此指住满〕谷食之所生，〔有粮食生长的地方〕舟车之所通，〔车船所通行的地方〕人处一焉。〔个人只是人群的一分子〕此其比万物也，〔个人与万物相比〕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不就像一根毫毛在马身上吗。毫末，毫毛的末梢〕五帝之所连，〔皇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之帝位的禅让。连，续〕三王之所争，〔夏禹、商汤、周文王之江山争夺〕仁人之所忧，〔仁人所忧虑的〕任士之所劳，〔贤士所操劳的。任士，以天下为己任的能人〕尽此矣！〔（对宇宙而言）都同毫末一样啊〕伯夷辞之以为名，〔伯夷辞让王位为博取名声〕仲尼语之以为博，〔孔子游说天下为显示知识渊博〕此其自多也，〔这就是他们的自满〕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不就像你刚才在河水暴涨时的自满自得吗。向，以前，前面〕

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既然这样，那我把天地看作最大、把毫末看作最小，可以吗〕

北海若曰：“否，〔不可以〕夫物，〔世界万物。夫，发语词〕量无穷，〔数量无穷尽〕时无止，〔时间上无止境〕分无常，〔得失分际没有常规〕终始无故。〔起始和终结都不固定〕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所以大智者观察事物既看到远也看到近。是故，因此。知同“智”〕故小而不寡，〔因而，小的不以为少〕大而不多，〔大的也不以为多〕知量无穷；〔知道事物的量是无穷尽的〕征曏今故，〔（大智者）验证并明察古今变化。曏（xiàng），查明。今故，今古〕故遥而不闷，〔所以对远去的事情不纠结〕掇而不跂，〔对眼前的东西也不强求。掇，拾取，此指近。跂（qì），求〕知时无止；〔知道时间是无休止的〕察乎盈虚，〔他们明察事物盈亏之理〕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忧，烦恼〕知分之无常也；〔知道得失分际没有定规〕明乎坦涂，〔他们明白由生到死是人生必由之路。涂同“途”〕故生而不说，〔所以对于生并不过分地欣喜。说同“悦”〕死而不祸，〔也不把死亡当作弥天大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懂得事物的开始和终结是不会一成不变的〕计人之所知，〔计，算起来〕不若其所不知；〔不若，不如，比不上〕其生之时，〔人活着的时间〕不若未生之时；〔总比不上他生前死后的时间长〕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以其有限的生命和智识去追求那无穷无尽的整个世界。穷，整个，完全〕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是故，因此〕由此观之，〔由此看来〕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怎么能判定毫末就完全是世界上最细微的限度。至细，最小。倪，末端，边界〕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又怎么知道天与地肯定就穷尽了整个世界呀〕

品读

秋水，秋天的雨水。《秋水》是《庄子》中的一个长篇，这里节选文章开头的部分。文章借河伯与北海神（若）的对话，论述了事物大小、多少的相对性，时空的无限性与不确定性，说明对事物的认知和判定并不容易，教育人们要放开眼界，拓宽视野，不要鼠目寸光，自以为是，自满自得。文章充满了辩证精神，闪耀着古代哲学思想的光辉。

妙语警言

“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是故大知观于远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征曏今故，故遥而不闷，掇而不跂，知时无止；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知终始之不可故也。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