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79年,谏议大夫李定上书宋神宗,说苏轼(1037—1101)写诗诽谤朝政,攻击新法,甚至谤怨皇上。宋神宗欲借此打击反对派,出出怨气,于是立即批准将苏轼送御史台拘审。御史台即所谓“乌台”,因官署内遍植柏树,柏树上常有乌鸦栖息筑巢,乃称乌台。苏轼的诗词确实有些讥刺时政,包括变法过程中的问题。苏轼被拘审的这一案件,史称“乌台诗案”。
“乌台诗案”事发后,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相当于现在区县一级的人民武装部副部长(副科级干部)。同样受到“乌台诗案”牵连的还有苏轼的好友王巩(约1048—约1117,字定国,自号清虚先生)。时任秘书省正字的王巩被贬到穷乡僻壤的宾州(今广西宾阳)去监督盐酒税务。王巩家中原养有好几个歌女,其中一位复姓宇文、名曰柔奴者最为眉清目秀、聪明伶俐。王巩定案后,家奴歌女纷纷散去,唯有柔奴一人愿意陪伴他共赴宾州。
王巩与柔奴一起在宾州生活了三年多。其间,他们的生活十分清贫,而且受尽磨难,王巩的一个儿子还命丧黄泉。然而,王巩在那里泼墨吟诗,访古问道,柔奴则歌声相伴,温柔慰藉,催促奋发。后来,王巩奉旨北归还朝。苏轼发现虽遭此一贬,王巩非但没有遭受贬谪的那种仓皇落拓的容貌,反而神色焕发更胜当年。苏轼又见窈窕的柔奴容颜红润依旧,不像是在南疆僻岭的宾州度过了艰苦岁月的样子。苏轼试探地问柔奴:“在岭南的生活应该不会好吧?”柔奴顺口答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其意为凡心安处,到哪里都像在家乡一样;只要心安,条件再艰苦的地方一样可以愉快地生活。没想到如此一个柔弱女子竟能脱口说出如此豁达之语,苏东坡对柔奴大为赞赏,写下《定风波》一词: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乞与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时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当然,柔奴并不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唐代乐天知命的白居易(772—846)曾多次在诗中表达此意。他的《初出城留别》说:
朝从紫禁归,暮出青门去。
勿言城东陌,便是江南路。
扬鞭簇车马,挥手辞亲故。
吾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他的《吾土》一诗有:“身心安处为吾土,岂限长安与洛阳。”《重题》一诗云:“心泰身宁是归处,故乡可独在长安?”《种桃杏》还说:“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
苏轼与白居易有着同样的心境,他的诗文中也多处表达这种意境。1073年,苏轼在杭州任通判,有一次因生病到祖塔院,留下了“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病中游祖塔院》)之句。他还说过:“无钱种菜为家业,有病安心是药方。”(《次韵韶守狄大夫见赠》)
生逢乱世、大半生投身军旅的南宋大诗人陆游(1125—1210)面对动荡的社会和激化的民族矛盾,依然有着安之若素、旷达不羁的胸怀。他在诗中多次表达了对“心安”的颂扬,谈及“心安”对人生的益处。他认为心安是药,可以除病,有益健康,在《午醉径睡比觉已甲夜矣》一诗中,他说:“心安病自除,衾暖梦欲重。”他的《晨起》一诗云:“心安已到无心处,病去浑如未病前。晨起更知秋色好,一庭风露听鸣蝉。”在艰难困苦的岁月,“心安”让人满足,粗茶淡饭一样美味无穷。他在《旅食》一诗中谈道:“心安失粗粝,味美出艰难。”“心安”还可以修身养性,磨炼人的品质。他的《养气》诗提到“养气安心不计年,未尝一念住愁边”。《宴坐》诗曰:“气住即存神,心安自保身。谁欤二竖子,卓尔一真人。”定住气可以存贮心神,安住心可以保重身体,有此两样,一个人不就像修道已久的真人吗?所以陆游在《道院遣兴》一诗中明确指出“浮世不堪供把玩,安心随处是修行”。陆游一生的理想是抗击金兵入侵,收复中原,“壮岁从戎”,这一矢志不渝的理想让他的人生过得很心安。然而,他到死都心有不甘,因为他的人生理想因朝廷里的投降派不作为而无法得以实现,只能寄希望于后人。因而,他在悲愤之中写下了《示儿》一诗: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白居易和陆游能做到心安靠的是人生的信念和理想追求,而王巩的心安则具备古人创造心安之“安”字的基本要素,即“居住之所”和“女人”。王巩被贬蛮荒之地宾州,他在那里有个简易的家,有柔奴相伴,所以很心安。
有了居住之所就有了家,家给人以温暖,让人心安下来。表示“让人心安静下来”的汉字一般都有宝盖头“宀”,如“定”和“宁”。对于中国人来说,有了居住的房子,人心才得以安定,人生才有安全感。在条件不好、生产力低下的过去,中国人奋斗一生,积攒一辈子,都要在家乡建一栋房子。有了房子,人们夜晚就可以踏踏实实地睡觉了。如今年轻人找对象,女方会提出买房的要求。这实不为过,因为汉字告诉我们,房屋是人心安宁的基本要素。你要一个青春女子跟你过一辈子,你就需要有个居住之所,以安其心。
当然这个居住之所不一定就是豪华别墅,不一定需要宽敞明亮。只要是属于你自己的,就算很小很简陋也一样让你感到温暖、安宁。宋朝陈宓(1171—1226)有《望夕》一诗为证:
一点射窗明已足,三更当户意慵看。
竹篱茅舍心安处,不羡乘风到广寒。
陈宓与理学大家朱熹(1130—1200)是同时代的人。他小时候登朱熹家门,朱熹感到这孩子天赋秉性异常,非一般孩子。陈宓为宰相陈俊卿之子,却不因出身名门而傲视百姓。相反,他为官清廉,体恤百姓,而且安于贫穷,很能吃苦。他任安溪知县的时候,看到那里地僻无药,民众生病时相信巫术,就在县衙大门边设“惠民药局”,聘医生诊治并制药。他一生做官不大,但多有惠民之举。去世之时,家无余财,库无余帛。对他来说,“竹篱茅舍”一样让人过得安稳,何必羡慕月亮上富丽堂皇的广寒宫?
从文字的构成上看,心安的另一要素就是“女人”。中国人讲究“成家然后立业”,“成家”就是要娶个老婆,有个女人后,心里才会安宁,才会做出大事业来。没有“女子”,无以成其“好”,无法成其“妙”。汉朝和唐朝甚至将“女人”用在外交上,用“和亲”的政策让边境安宁。
英语中表示“安心、安宁”的词有“composed”、“placid”、“sedate”等等。在这几个单词中,我尤为喜欢“sedate”,其词根“sed”本义是“坐下来”或“沉下来”。它似乎在告诉人们,要坐得下来,沉得下去,才可以让人的灵魂安宁。这个很简单的动作实际上是很难做到的,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地坐下来思考问题,能够沉得下去,看清问题。这个词的构成也很符合中国传统的修身养性,“沉”与“静”相连,即为“沉静”,沉静者,镇定也,内心沉静可得安宁;“浮”则与“躁”相连,凡是为人处世浮在表面的人,内心都躁动不安。“composed”和“placid”的词根“pos”和“plac”都有“放置”的含义,这似乎也在告诉我们:要想内心安宁就必须“放得下”,不计较,不奢望,放下不必要的欲念。
深刻影响我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佛教劝诫人们放下欲念,追求内心的安宁。宋真宗(968—1022)年间释道原所撰之禅宗灯史《景德传灯录》卷三记载,禅宗二祖慧可曾向初祖达摩大师求法,慧可说:“我心未宁,乞师与安。”大师说:“将心来与汝安。”慧可找了半天,拿不出心来,说:“觅心了不可得。”大师说:“我与汝安心竟。”《稠禅师意》中又有记载:“大乘安心,入道之法云何?”说:“夫安心者,要须常见本清净心。”在佛教中,“安心”有三重意思。第一层即不安心;第二层意思为如何安心?第三层意思为无心可安。我们所有的心,包括烦恼心、欲望心、憎恨心、妒忌心等种种意念,要想将起心动念的那个心找出来,是没办法找得出来的,所以一切的心了不可得。到了无心可安的境界,那便是真的安心了,也就是前文提及的陆游诗:“心安已到无心处,病去浑如未病前。”到了无心的境界,所有的心病皆除去了,人就没有烦恼和忧愁了。俗话说:世上本无忧,庸人自扰之。就像狂犬吠月或堂吉诃德挑战风车,许多烦恼都是人们自找的。
现今许多人的烦恼皆来自内心躁动,有太多不该有的欲念,背负着本该弃去的包袱。我的一些朋友本来学问做得很不错,沉下心来,专心学问,就可以成为学科领域里的权威。可是,他们偏偏怀揣着“学而优则仕”的古代中国文人的理想追求,非要弄个行政职位不可,几年下来,发现自己并不适合当官,浪费了光阴,学问也耽搁了。很多年轻人大学毕业后不安心于在小城镇里工作,想尽千方百计,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漂荡,最后也弄得头破血流,一事无成。他们羡慕那些北漂成功的人,可并不知道北漂的人很多很多,并不是人人都能成功。其实,只要心安下来,就算是在条件艰苦的穷乡僻壤,也可以做出一番事业,也能享受快意人生。
苏轼被贬黄州期间,社会地位陡然下降,但他常常“幅巾芒履,与田父野老相从溪谷间”。虽然尝尽了世态炎凉的滋味,他照样过着闲适的生活:“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吃饱了没事情,一路散漫而走,看看花草,好不逍遥自在!他在艰苦的环境中体会到生活的甘美,高声吟唱“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苏轼面对逆境从容坦荡,豁达超脱。公元1094年,58岁的苏轼被放逐到更为荒远的岭南,由于荒山路远,生活条件艰苦,许多人把岭南当做不归之路。然而,苏轼来到惠州却吟道:“报道先生春睡足,道人轻打五更钟”,内心宁静,安然酣睡,十分超然,并自得其乐,“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结果他又因诗得祸,被迫渡海,61岁时白首投荒来到海南。面对这种不公平的待遇,东坡依然满不在乎:“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并道出了“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人生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