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传》提及,孔子言“立象以尽意”。这个美学重要原理提出后,汉诗创作便自觉进入创造审美意象的艺术规则。试看:
《古诗十九首》之二: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全诗笼罩在一种栩栩如生的审美意象之中,没有一个词是抽象的抒情,没有一个词是孤立的写景,而是融情景为一炉,把荡子妇思夫的情怀及其周围环境水乳交融般地描绘出来,使读者产生无穷的遐想。这就是审美意象的魅力。
曹操《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沈德潜评曰:“有吞吐宇宙气象。”(《古诗源》)的确,一代枭雄的豪情壮志,通过一个又一个逼真的审美意象传达出来,比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直抒情怀不知高明多少。
斛律金《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王夫之评曰:“寓目吟成,不知悲凉之何以生。诗歌之妙,原在取景遣韵,不在刻意也。”(《古诗评选》)所谓“取景遣韵”,即创造审美意象。大凡优美汉诗,无不意伏象外。此诗即为成功典型,其悲凉气氛全寄托在审美意象之中。
所以,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明确指出:“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指诗)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又说:“神用象通,情变所孕。”刘勰的意思是说,在汉诗的艺术构思中,景物之象与诗人之意是结合在一起的。诗人凭借景物之象展开时空想象,使景物之象在诗人的情意之中孕育成审美意象,然后借助语言给人以美的享受。上引三首诗,就是根据这个艺术规则创造出来的。它们给读者的不仅是意,也不仅是象,而是审美观照的整体——意象。因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令人百读而不厌。
历史上凡是著名诗人都是美学家。被称为“七绝圣手”“诗家夫子”的盛唐诗人王昌龄,不仅诗作得好,对诗的艺术也有独到见解。他在《诗格》中强调“诗有三境”: 一曰“物境”,“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他认为:“夫置意作诗,即须凝心,目击其物,便以心击之,深穿其境。”“夫作文章,……思若不来,即须放情却宽之,令境生。然后以境照之,思则便来,来即作文。”又反复强调“境与意相兼始好”,进一步发挥了刘勰的美学观点。
晚唐著名诗人司空图《与极浦书》中记载,中唐著名诗人戴叔伦曾说:“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司空图在《与王驾评诗书》中极其推崇戴说,认为诗人应写出“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称赞王诗“长于思与境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一书是后来学诗者之圭臬,全书列出汉诗二十四种风格,都是围绕着审美意象而展开论述。
在这种美学理论指引下,继汉魏之后,晋宋及有唐一代诗歌开出千娇百媚的花朵。
如陶渊明《饮酒》之四: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味,欲辨已忘言。
全诗但见审美意象,不见作者情意,因为诗人已把胸中元气完全渗透在自然景物之象中,毫无痕迹可寻。这种作品韵味无穷,令人品之不尽,不愧“神品”之称。
又如崔颢《长干曲》之一:
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透过审美意象,使人看到有限的文字之外潜伏着的无限情景,乡思油然而生。
再如张子容《泛永嘉江日暮回舟》:
无云天欲暮,轻鹢大江清。归路烟中远,回舟月上行。傍潭窥竹暗,出屿见沙明。更值微风起,乘流丝管声。
王夫之评曰:“只于心目相取处,得景得句,乃为朝气,乃为神笔。景尽意止,意尽言息,必不强括狂搜,舍有而寻无。在章成章,在句成句,文章之道,音乐之理,尽于斯矣。”(《唐诗评选》)
南宋诗人、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更是强调汉诗的艺术特征要求以完美的审美意象表现诗人情性的感受。他认为“盛唐诗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他有个诗学主张:“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并批评宋诗说:“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这种主张上承刘勰诸家之说,下合诗坛实际,赢得后人公认。
可是,汉诗自宋开始在背离审美意象的艺术规则下愈走愈远。到了明代,王廷相在《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中又再次强调:“夫诗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粘著,古谓水中之月,镜中之影,难以实求是也。……嗟呼!言征实则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难动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诗之大致也。”
到了清代,王夫之继承前人尤其是王廷相的美学思想,反复强调,审美意象才是汉诗的艺术本体;一首诗好不好,不在于“意”如何,而在于审美意象如何。他在《明诗评选》中说:“诗之深远广大,与夫舍旧趋新也,俱不在意。唐人以意为古诗,宋人以意为律诗绝句,而诗遂亡。如以意,则直须赞《易》陈《书》,无待诗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岂有入微翻新,人所不到之意哉?”在《姜斋诗话》以及古诗、唐诗、明诗三册《评选》中,王反复阐述这个美学观点。
惜乎今人片面认识汉诗,或认为汉诗的精华在格律形式,或认为汉诗的精华在思想内容(即“意”),或认为汉诗的精华在语言形象(即“象”),而很少有人能继承汉诗的传统艺术——创造审美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