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书》认为,隋王朝之所以灭亡是因为隋文帝“溺宠废嫡,托付失所”,换句话说,就是杨广这个超级败家子连蒙带骗地夺到了皇太子之位。
这么说倒也不能算错,但这是先有了结果,再回头来看的。
在开皇年间,作为次子的晋王杨广从各方面都表现出了比长兄杨勇更深厚的实力,或许他唯一输给杨勇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传统认为的“次不当立”——长幼有序,出生的次序决定了继承权。
这才真叫输在了人生的起跑线上。
宗法制度完善于周朝,一经确立,便牢牢占据了中国古代世袭统治的核心地位。而核心中的核心,则是嫡长子继承制——“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第一继承权必须属于正妻所生的儿子,所谓“嫡子”,庶子即使年长也不得立,如果有多名嫡子,那么必须由最年长的继承,嫡次子即使更聪明能干也不得立。
挑战这个核心,就等于挑战宗法制度,挑战世袭统治的根本,所以,一旦有皇帝想要废嫡立庶,或者废长立幼,往往会遭到臣下的激烈反对,甚至闹到以死进谏的地步。
从今日我们的眼光看来,或许由年纪决定一切是很不合理的,但是这种游戏规则在那个时代却维护了一种相对稳定的社会秩序。打个不很恰当的比方,就好像买东西排队一样,其实没有哪个法律强行规定非得要排队,但是社会公德(其实也可以说是一种礼制)就成为这件事情里潜在的游戏规则。如果哪个人非要插队,就会引起一些混乱和不满。而在古代,这种游戏规则更细致,约束范围也更广,甚至很多时候比法律更有力量。
长辈也许会犯糊涂,但这不能成为晚辈不孝顺的理由。
皇帝也许不够贤明,但绝大多数情况下,这也不能成为臣下反叛的理由。
同样的,长子也许不如老二老三聪明能干,但这也不能成为废长立幼的理由。
即使大家明白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但是这个游戏规则被打破,带来的后果可能会更严重。
比如,做出一种很不好的表率。我们的古人一贯风格是向更古的人那里寻求合理性,所以一旦有过先例,后辈们就会说,呐,先祖谁谁谁就是这么做的,所以我们也可以这么做。
当然,话又说回来了,以当时而言,连《隋书》也承认杨广在诸兄弟之中,无论军功还是政绩,都格外耀眼,“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著声绩”。那时既无人识破晋王的矫饰,更没人有预言能力猜到十几年后的情形。那么,单纯从才能方面,杨坚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更好的继承人,其实也再正常不过了。
但,正是在夺嫡到继位的整个过程中,杨广犯下了古人道德标准中最严重的几项罪行:欺骗父母,用狡诈的手段夺取本属于兄长的储位;涉嫌杀害父亲隋文帝杨坚;残杀兄长;霸占继母。全都明文载于史书。
只不过,有些铁案如山,有些却不免叫人生疑,还需一一分剖。
夺嫡
那么,杨广这条“次不当立”的咸鱼到底如何翻身的呢?整件事情的经过包含了很多要素——
独孤伽罗
首先,起了关键作用的是他的母亲独孤伽罗。
正因为独孤皇后坚定地支持废黜老大杨勇,改立老二杨广,才最终促成了此事。
杨坚一共有五个儿子,五个全都是独孤皇后所生。杨坚为此十分自豪,觉得是千古未有的嘉话。五个儿子都是同母所生,一定会相亲相爱,古来那些萧墙惨剧,应该不会发生了吧?他怀着乐观主义精神这么宣称。
当然我们都知道,他错了。
但这里面有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作为一个母亲,独孤皇后对同样亲生的儿子,为什么会偏心眼呢?
这与她独特的个性有关系。
她的独特,其实只是以当时的标准来看,以今日的眼光,再平常不过了——她只不过认为,夫妻就应该彼此忠诚。从这点上说,她是一位执着于完美爱情的女性。而这种执着,让她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位著名的女权运动领导人。
她十四岁时,与杨坚新婚宴尔,就让杨坚立下誓言,绝不会与其他女人生孩子。
杨坚也确实做到了。
独孤伽罗出身高贵,她的父亲独孤信是北周八大柱国之一。独孤家盛产皇后,独孤信有三个女儿先后成为皇后,还是三个不同朝代的皇后。在独孤伽罗之前,她的大姐成为北周明敬皇后,在独孤伽罗之后多年,她的四姐又被追封为皇后——唐元贞皇后(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的母亲)。
前面说过,独孤信是位著名的美男子,从遗传学角度来看,有理由猜测,独孤家的女儿们都很美。
但,独孤伽罗绝不是一只花瓶。
如果说,当年轻的小夫妻立下誓言的时候,有着新婚的冲动,也许,还因为独孤信是杨坚父亲杨忠的顶头上司。然而就在他们完婚第二年,独孤信就遇害,独孤家也随之一败涂地。其后的独孤伽罗是凭着自己的魅力,牢牢抓着丈夫的心。
她聪明。她喜爱读书,手不释卷。她并不过多参与朝政,却对天下情势很有自己的见解。每当杨坚需要建议的时候,她都能提出自己的看法。杨坚对她言听计从,宫中并称他们两人为“二圣”。
这二字意味着什么?这么说吧,下一对获得了“二圣”之称的帝后,便是赫赫有名的唐高宗与武则天了。
她坚强。杨坚在篡位夺权的关键时候,必须留宿在宫中,以便随时掌握情况。那个时候,他的手里没有兵权,谁也不知道这一步棋走出去结果究竟如何。那时,独孤伽罗托人带了一句话给杨坚:“郎君,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尽管去做吧!”
当杨坚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仿佛看到妻子正含笑站在眼前,对他说:“你放心!”只有杨坚能够体会得到,这看似平凡的一句话带给他的力量。因为这一刻,不仅仅是他自己身处在不知底线的漩涡中,他也将妻儿全都带进了这个漩涡中。他当然知道独孤伽罗身为妻子和母亲,心中如油烹般的焦虑,可是她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她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不必担心我们,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没有这句话,杨坚也一样会去做,可是,他会有更多的顾虑和牵挂,而不会这样坚定。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她善良。和丈夫一样,她笃信佛教。每年死刑的犯人最终判决的时候,她都会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误入歧途的人而落泪。
她俭朴。突厥与隋交易,曾送来价值八百万钱的明珠,有人要献给她,她却说:“我不需要明珠,前方的将士那么辛苦,还不如奖给他们。”
她明理。她的表兄因为渎职而犯了死罪,杨坚顾及她,准备宽恕她的表兄。她却说:“国法怎么能够徇私情?”她的表兄还是被处死了。
她也重情。她的一个同父异母弟弟因为不能够得到爵位,而对她心怀怨愤,用巫术诅咒她和杨坚,被告发。这是铁定的死罪。然而这一次她却一意求情,甚至不惜绝食三天。杨坚不解,为何她要以德报怨?她含泪道:“如果他是因为残害百姓而获罪,那么我不能求情,可他是因为我……所以,请饶他一命吧!”杨坚叹息不已,他又怎么能拒绝这样的请求?
只有一件事,一条底线,是独孤伽罗绝不肯放弃的,即使背上恶名她也不肯放弃:她要求丈夫对她忠诚,她不能容忍在他们之间存在另一个女人。
她坚持得那么执着,就算为了皇家的体制,后宫中必须设立嫔妃,她也绝对不能容忍那些女人接近她的丈夫。在隋唐时期,女性的地位还不像后来那么低微,但是能够做到独孤伽罗这么绝对的,也很少见。
杨坚很郁闷。在他心目中,没有人能够取代独孤伽罗,但是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空有三宫六院,却只能看着她们干瞪眼,这滋味实在难熬。
终于有一天,当他看到一位美女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偷偷地宠幸了她。
第二天,他去上朝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他心里怀着愧疚,他知道,独孤伽罗迟早会知道这件事,在宫中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她。他希望能够找到机会跟她解释,希望能够说服她接纳这个女子……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独孤伽罗的反应会那么快,那么激烈。
等他散朝回到后宫,看到的是一具血淋淋的尸体——那女子已经被独孤伽罗下令活活打死。
杨坚简直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简直不能够相信那个一向善良明理的妻子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情来。
他的愤怒一时完全压过了曾经有过的愧疚。
但,耐人寻味的是他生气之后的反应。照一般想来,在那个专制的男权的时代,一个身为皇帝的男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会直接把怒火发向那个女人吧?就连以窝囊著称的唐高宗李治,一怒之下还找上官仪来写诏书想废了武后呢。可是杨坚呢,他一怒之下,居然离宫出走了!
他骑上马,独自一人冲出了皇宫,连皇帝也不想做,自个儿跑到山野里去了。
这还了得!宫人连忙向当时的两位国务总理——高颎和杨素汇报这一突发事件。两人扔下手里的公务就骑马去追,终于在山里追上了他。
两人拉住杨坚的马,竭力劝说。杨坚长叹了一声:“想不到我当了皇帝,居然还是这么不自由!”
这时,一向说话坦直的高颎说了一句很著名的话:“陛下岂以一妇人而轻天下!”——陛下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就忽视天下?!
这句话很著名不是因为这句话的意思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因为后来“一妇人”这三个字传到了独孤伽罗耳朵里,她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一种轻视,从此疏远了高颎。而这,也成为杨广最终夺嫡成功的一个重要砝码。
至于是谁把这句话传给独孤皇后的呢?明知道独孤皇后会不乐意,也明知道高颎的权势如日中天,是谁想要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呢?谁会从中得益呢?……这是个有趣的问题。
杨坚闹别扭闹到半夜才终于回宫。独孤伽罗被他这一闹腾吓着了,也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于是前来认错。两人重归于好。
破镜重圆。
可是重圆的破镜真的能够毫无痕迹吗?在独孤伽罗的心底,终究有一样最珍贵的东西破碎了。她曾以为那是世上最牢不可破的,他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所有的人都会背弃,但他不会。
结果,她错了。
对她而言,她所失去的,是远比尊荣富贵,远比世上的一切都要珍贵的东西。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宫人们很快发现,独孤皇后变得沉默了,她似乎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风采,眉宇间经常锁着几分萧瑟。
她的个性也变得偏激。
高颎原本是独孤信的门客,甚至一度赐姓为独孤,与独孤皇后关系极好。在开皇年间的十多年里他的地位稳固,一直是当仁不让的帝国国务总理,为隋朝兴盛立下汗马功劳。杨坚对他长时间的信任,与独孤皇后大有关系,杨坚甚至一直都称呼他“独孤”,而不叫他的名字。
然而,自从“一妇人”三个字传进独孤伽罗的耳朵里,事情就悄悄地发生了变化。之后,高颎的妻子过世,独孤伽罗提出为他续弦,但高颎以自己年纪已大,又怀念前妻为理由拒绝了。不料,过了没多久,却又传来消息,高颎的小妾怀孕了。独孤伽罗因此认定高颎“怀念前妻”云云只是扯谎,其人已不值得信任。高颎从此失去了独孤伽罗的好感,之后不久,他便因种种理由被罢免。当然,高颎被罢免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他是废太子杨勇,改立杨广的最大阻碍。于公,高颎坚定地支持长幼有序;于私,高颎的儿子娶了杨勇的女儿,他们是儿女亲家。
杨坚当然觉察到了妻子性情的变化,他心里也清楚这一切的缘由。但是他却无从劝慰,也开不了口,他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依从她。或许,他想用这种方式让她明白,其实那件事只是一个小岔子,在他心里,她始终是唯一重要的。
这也是事实。杨坚对独孤伽罗的依恋,终生未变,直到生命的最后,他依然怀念着她。其实,从前面我们已经可以看出来,在那样的时代,一个像杨坚那样的男人,他不缺乏胆识和魄力,更有帝王的至尊身份,却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妻管严”,为什么呢?恐怕,唯一能够解释的理由,就是他对独孤伽罗怀有深厚的感情。
然而,独孤皇后始终解不开这个心结。愤懑和忧郁摧残着她的健康,也极大地影响了她对很多人很多事的看法,最终,甚至影响到了皇位继承人的选择。
中国历史也因此发生了转折。
太子失爱
与此同时,太子杨勇渐渐失却了父母的欢心。
毋庸置疑,杨勇的确只是个庸人。
他无大的建树,更无大的过错,更因杨广最后的亡国结局,史家普遍同情他,但也不讳言他的种种不检点。杨勇其人性情坦直仁厚,跟费尽心机的杨广相比,说好听是率性而为,不好听就是缺心眼儿。
作为长子,杨勇本来是深受宠爱的,在他当皇太子最初的那些年头里,他与父母之间也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杨坚夫妇望子成龙,对他教养甚严,然而事实表明,儿女的成长往往不以父母的愿望为转移。
杨勇好文学(杨坚“不好读书”,简直藐视文人,五个儿子却文才都很好,不知道是怎么教出来的),且爱好奢丽的衣饰玩物(杨坚以俭朴著称,看见有官员用布袋装姜进贡都会心疼得大发雷霆,他的五个儿子却个个都喜好奢侈,真是……也不知道是怎么教出来的),举止轻浮,经常不顾上下尊卑,跟一些文人侍从亲狎玩闹,放纵手下胡来。
东宫学士刘臻,曾经引巫士入宫。太子的老师柳肃得知,便劝谏杨勇:“殿下您是主上嫡长,身居皇太子之位,您只要好好孝顺主上,不要令父子生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您还是远离为好。”细究起来,柳肃的话诚乃金玉良言,一位皇太子的成功要领,不外令父母满意,诚心孝顺才是上上之策。可惜杨勇听不进去,他不曾自省,反倒去责怪刘臻:“都怪你行事不隐秘!让柳肃得知,来批评我。”
诸如此类,都发生在杨坚夫妇眼皮底下。杨坚夫妇都是性情方正古板的人,当然很看不顺眼。种种都是小事,却如白蚁蛀堤般动摇了嫡长继承。
换作更寻常一些的人,这些小事也许未必能起那么大的作用,但从史书上看,大隋的开国帝后似乎有着完美主义倾向。夫妇俩都有着超乎常人的自制力,即使当上了帝后,在相当长时间里,一直坚持过着简朴的生活。他们对自己尚且严苛,更不必说对臣下。在他们挑剔的目光中,优点会被放大,缺点更会被放大。
杨勇失却母亲的欢心,还因在一个关键问题上犯了母亲的大忌——他好色。
杨勇的发妻元氏出身北魏皇族,杨坚夫妇想必也是精挑细选了这么一位长媳——保证未来的皇孙血统高贵。可惜,这段婚姻是强扭的瓜,杨勇对发妻自始至终都不曾动过感情,他甚至在背地里埋怨:“阿娘可恶啊!不曾替我找个好老婆。”
他爱着另外一个女人。
史书上没有说,他是怎么认识那位云姓女子的,只是说,她出身低微,她的父亲云定兴是个匠人,请记住这个名字,他还会再次出现的。杨勇和她私订终身,之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
生米煮成了熟饭,得知事情真相的杨坚夫妇无论怎样吃惊愤怒,却不得不接受这个儿媳,最重要的是,接受皇孙。
孩子的母亲被封为昭训,之后又为杨勇生下了两个儿子。杨勇的后宫规模还远不止于此,他的十个儿子分别由五六个女人所生,和他的父母形成了鲜明对照,气得独孤皇后大骂。而元氏益发备受冷落,当然更不会有子嗣。雪上加霜的是,元氏患有心脏病,不久暴病身亡。杨坚夫妇甚至疑心杨勇与云昭训故意投毒谋害,愤愤之下,大张旗鼓地操办了元妃的丧事,以警告杨勇。可杨勇我行我素,依然整日与宠妾宴乐。
甚至有一次杨勇见到独孤皇后的侍女,指着她们对身边的人说:“瞧见没?将来这些都是我的女人。”杨勇毫无遮拦的个性可见一斑。
他的好色成了他母亲独孤伽罗的一桩心病。他爱云昭训,独孤伽罗却讨厌她,甚至恨她。和多数专制的母亲一样,独孤伽罗也把儿子的过错归结到这个儿媳身上,她认为错在于这个出身低贱的女人。
如果杨勇做了皇帝,这个贱女人迟早会成为皇后,而她所生的儿子,也会成为太子。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另外的几个儿子就必须向那个贱女人,还有她生的儿子行跪拜之礼……独孤伽罗不愿意再设想下去,她觉得那一幕实在太令人痛苦了。
不行,这样的事情不能让它发生,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独孤皇后下定决心,要动用她的影响力,促使杨坚改立太子。
晋王矫饰
在苦心经营之下,晋王杨广的声誉与日俱隆。
在继位之前,杨广的形象包装近乎完美:军功显赫、对江南的治理卓有成效、儒雅、好学、仁孝、举止庄重、生活俭朴、行为检点、感情专一、礼贤下士……
别笑,千真万确,史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同时,史书上也用两个字就解释了这一奇特现象:矫饰。
对比前后的表现,当然是有道理的。杨广生性好动,关于他小时候的一段记载提到:杨坚继位之后,杨广被封晋王,坐镇并州。当时被派在他身边,负责约束和教导这个十三岁小皇子的是名臣王韶。王韶督导得很严格,杨广被管得死死的。有一次王韶去巡视长城,前脚一走,后脚杨广就命人在自家后园里开了池塘,造起假山来玩。王韶回来之后看见,便把自己锁上,说晋王居然这样胡闹,全是我的错啊,把小杨广吓得连连认错才算完。
在这样的约束下,杨广长大后性情“深沉严重”。这点恐怕又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因为在野史里,杨广的形象应该是一上朝就打瞌睡,一见美女就满脸淫笑才对。然而,正史中多处记载,杨广继位之后,在朝堂上始终表现得凝重端方,回到后宫才会玩闹,再对比和他半师半友的柳的传中,可以看出,杨广无论是在江南当晋王,还是在大兴当太子期间,私下里和文人亲狎玩闹也没有多少顾忌。所以,单就这方面来说,可能是他从小养成了这种习惯,做正经事一种态度,玩的时候另一种态度。
至于生活俭朴云云,也可能当时他的确如此后来改变了,也可能确实是刻意装出来的。有一个著名的事例:某天杨坚去他府里,看到他那里乐器上的弦都断了,还蒙了一层灰,认为他不好声色,因此印象大好。
有趣的事情是,尽管在继位之前,杨广刻意装出俭朴的作风,但他的诗作却是华丽浓艳,充满了脂粉味儿,与陈后主之流一脉相承。莫非杨坚不好诗文,所以不曾从中瞧出破绽?这就不好推断了。最古怪的是,在杨广继位之后,他的生活日益奢侈,诗作却一扫铅华,变得朴素雅正。古人所说的“文如其人”在这里来了逆反,真是不可思议的转变。
当杨勇在京师率性而为,让他的父母越看越不顺眼的同时,杨广在江南竭尽所能地包装自己,顾及了每一个细节。
他专情。和长兄杨勇正相反,他对发妻萧氏表现得一往情深,他有姬妾,却从来也不染指。独孤伽罗看在眼里,自然十分满意。
但是这里得插一句,他与发妻的感情,或许不能完全归于“矫饰”。实际上,他对萧皇后依恋终生,自始至终,并没有别的女人能够撼动萧皇后的地位,这是事实。这个历史上名声最荒淫的皇帝,却对发妻有着不可动摇的感情,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矛盾。
萧妃也尽全力回报了他。如果说,独孤皇后是对杨广夺嫡起过关键作用的女性,萧妃无疑是另一位至关重要的女性,只不过,她更多地隐身幕后,她的角色更多的是一个演员。然而,没有她的密切配合,杨广必定无法成事。
他仁孝。平时他远在江南,如果父母派宫人去看他,无论来人身份贵贱,他必出城相迎,嘘寒问暖,在来人面前提到不能尽孝膝下,必垂泪,如果来人是女性,则由萧妃出面款待,同桌吃饭,同榻睡觉,全部工作细致到家。想想看那些宫人受宠若惊的心情,再对比杨勇指着侍女说“那是我的女人”,会不会来事儿,高下立判。
不止如此,开皇十四年(公元594年),杨广率百官上表请泰山封禅,杨坚美滋滋地答应了;杨坚过生日,他巴巴儿地从江南送个长毛龟去,都正中他父亲下怀,可见他花的心思。
但是,必须得说,这一切毕竟还是建立在他已经获得的政治资本基础上的。如果说,单凭装装样儿就能顺利达成夺嫡,未免太小看了杨坚夫妇。换做一个昏君可能蒙混过关,但杨坚夫妇是在政治漩涡里打滚几十年的人,识人如炬。更何况,杨坚夫妇的好感固然重要,朝中官员的支持也必不可少。杨广所笼络的杨素、张衡、郭衍等人,也无不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姜”,如果杨广拿不出真实的才能和政绩,这些精明透顶的人物是不会上船的。
所以,当时的杨广军功民政都成绩斐然,“朝野属望”,这才是他夺嫡成功最关键的砝码。
要想有出色人物跟班,必须要证明自己是个好BOSS。这点从古至今都没有变过。
最后时机
万事齐备,就等最后时机。
所谓时机,必须恰到好处,不能早也不能晚。就像一个大厨,慢火烹小鲜,火候是最要紧的。可是怎么才能知道火候到了没有呢?杨广很清楚坐等不是办法,他决定试探一下。
在归藩之前,他去向母亲独孤伽罗告别。独孤皇后提起自己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一别又是一年,也不知明年自己还在不在人世,表现得十分伤感。
杨广见缝插针,说出了一番很让独孤皇后震动的话:“母亲,不知道我因为什么事得罪了皇太子,他现在处处看我不顺眼,经常想要整死我。我现在总在担心他有朝一日会杀害我,那我将再不能与母亲相见!”
杨广确实选择了正确的时机,对正确的人说正确的话。在他母亲面前,他的这番话就算引起怀疑,做母亲的也会包容一二,更何况在离别之际,独孤皇后为伤感包围,更容易信以为真。
而从他的话里,也可以推断出另外一点:杨勇和他这个二弟的关系已经破裂了。这点史书上虽没有明说,但如果兄弟感情表面上看起来还很好的话,他这么说立刻就会引起独孤皇后的怀疑。杨勇当时确实已经觉察到了杨广的野心,这个“直筒子”在作秀这方面不是杨广的对手,所以双方发生冲突,恐怕当时旁观者都会更同情杨广。
果然,独孤皇后大怒,将心中对杨勇的积怨一股脑地发泄出来:“如今有我在还好,将来我不在了,你们兄弟几个岂非要任由那畜生,还有他那些个贱女人生的儿子们欺压鱼肉?!”
杨广明白,火候到了!
这锅饭就快煮熟了,再加把柴就行了。那么这把柴在哪里呢?这里有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杨素。
他是高颎之外的另一位国务总理,当时的地位仅次于高颎。换句话说,从权力排行榜上看,他也是一位老二。
杨坚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家,他的政治生涯远比他的皇帝生涯还要长,所以他的用人原则里,也存在着潜在的规则——平衡。如果不平衡,权力过于倾向于某一方,就很可能演变到失控的程度,杨坚当然是不允许的。所以两位国务总理的人选,也必须保持这样的平衡。在这个原则下,杨素和高颎当然不能是一伙的,实际上,他们两人尽管互相都很欣赏对方,但是之间还是存在着微妙的争斗。
现在,杨广要利用这种争斗。他知道自己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得到高颎的支持,因此,高颎必须被推倒,这锅饭才能最终煮熟。他自己当然不便也不能出面去构陷高颎,他必须借一把刀来达到目的。
而杨素也是不甘心久居人下的,从另外一方面说,如果杨勇登基,那么高颎的地位就更加牢不可破,为了自己和家人的未来,他也必须选择另外的投资方向。
杨广与杨素的结交,实则两位老二的联手。他们前无深交,后亦无深交,只在这个恰当的时间点,因各自的利益,一拍即合。
有隋一朝,杨素因赫赫战功一路飞黄腾达,在政坛也一样目光敏锐、手段老辣。既然争取到了杨素的支持,杨广只消在江南藩邸静候佳音了。
开皇十八年(公元598年),杨坚下令,二十万大军征高句丽。这也是隋唐帝王第一次正式征辽,拉开了与高句丽之间接二连三的战争序幕。隋唐帝国和高句丽的关系很复杂,后面再说。
征高句丽的主帅照例是一位皇子,这回轮到汉王杨谅,辅佐他的仍是国务总理高颎。杨谅是杨坚夫妇的小儿子,一般来说,最小的儿子总是最得宠,这里也不例外。
杨谅当时很年轻,才能寻常,脾气倒是很大,是个典型的被宠坏了的皇子。据说打仗的时候,他就顾自躲在后面大营里,非但不上前线,连面也不露,可见他的为人。高颎向来说话耿直,可以想见,这一老一少的相处必然会出问题。
这一战,隋军大败而归。杨坚本来就很不痛快,杨谅又将责任一股脑推卸到高颎的头上,还添油加醋地哭诉道:“我差点被高颎那老家伙给整死了!”这时候,独孤伽罗的枕边风已经吹了一段时日,于是,杨坚看高颎不顺眼了。
入朝为官的第一门必修课就是看皇帝脸色,高颎失去了宠信,这个风向标如果错过,以后也不用混了。所以,朝中那些本来就和高颎有利益冲突的人立刻积极行动起来。
第二年,高颎被罢免。
起因是受了他人获罪的株连,但是墙倒众人推,加上别有心机的人推波助澜,发展到后来,居然成了谋反案。唉,说高颎想谋反,就像说司马昭不想谋反一样,指鹿为马,黑白颠倒。可问题是,杨坚需要这个理由。
高颎会不会谋反其实不重要,但是他该下台了。
一个人做了十八年的宰相,朝中十个人里有八个是他提拔的,信服他都快要赶上信服皇帝了,怎么还能让这个人继续当宰相?麻烦的事情是,高颎究竟做错了什么呢?一般的错误怎么能令人信服地废黜一个对帝国贡献巨大的宰相?这个理由实在不好找啊。所以,高颎被罗织了很多很多罪名,但是居然上升到谋反,杨坚大概也有点小意外,终究他还是一个念旧情的人,只是罢免了高颎了事。
随着高颎的倒台,杨勇也失去了朝中最有力的支持。
剩下的无非老生常谈,废掉一位太子的理由通常都是:他想造反。若非如此,则逼得他想要造反。实在如杨勇那样,逼也逼不出造反,那么就构陷,让事情看起来像是他想造反。
对身经百战、足智多谋的杨素来说,构陷杨勇实在不过举手之劳。
开皇二十年(公元600年)十月,杨勇被废。
开皇二十年十一月,杨广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皇太子之位。
杨勇被废之后境遇凄凉,他想面见父亲申诉冤屈,杨广当然不能叫他如愿。杨勇的满腔愤懑无从发泄,以至于有一次,他爬到树上大叫大嚷,希望父亲听见。可杨坚以为他疯了,依旧不了了之。
杨广始终心存阴影,时刻警惕着废太子卷土重来。经过小心谨慎的四年等待,隋文帝杨坚驾崩,杨广继位当天,便命人缢杀了废太子,只追封了他一个“房陵王”的头衔。
杨勇死了。
死于亲兄弟之手。
或许,杨广曾经怨恨过,为什么仅仅因为早生了几年,什么也没做的杨勇就能获得皇太子地位,而自己就得被迫使尽手段去谋夺?但不知他是否想过,也仅仅因为早生了几年,仅仅因为当过皇太子,什么也没做的杨勇就这样死于非命了。
但这甚至依然不是那场血腥夺嫡的终结,大业三年(公元607年),已然坐稳皇帝宝座的杨广,听信谗言,毒杀了长兄杨勇身后尚存的全部八个儿子。
2005年初,考古人员在陕西潼关税村发现了一座隋代陵墓。墓葬规格甚高、内饰奢华,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壁画上象征皇太子身份的十八杆列戟,据考证,最大可能正是杨勇的墓地。
也许,杨勇尽管只获得了一个郡王的追封,但在下葬时,杨广终究还回了那曾经属于长兄的皇太子身份。
悲剧已成,于人于事皆无补,只是表述着杨广不可告人的内疚。
皇太子生涯
开皇二十年末,杨广回到了京师大兴。次年,杨坚改年号仁寿。
接下来的四年,杨广一直跟随在杨坚左右。虽然皇太子是他费尽心机夺来的,但这段生涯可不太容易熬得过去。从前在江南,天高皇帝远,真的找点乐子,也不怕父母知道,如今不行了,他得夹着尾巴做人。
当时,他写给一位亲信将军的信被记载下来,那里面记录着让他憋闷得要发狂的皇太子生活:“比监国多暇,养疾闲宫,厌北阁之端居,罢南皮之驰射……”
如果只是闲到发慌还容易忍耐,要命的是,他那使手段得来的皇太子之位压根就不稳固!
首先,在仁寿二年(公元602年),独孤皇后过世了。母亲的过世可以说让杨广失去了最重要的支持力量。而与此同时,杨素也退出了权力的核心。
杨素的失宠几乎是必然的:他本来就是为了平衡高颎的势力而存在,现在既然高颎已经倒了,杨坚又怎么可能容忍前门驱狼,后门进虎?何况这回他还很难找到平衡杨素的力量,所以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连杨素也一块儿踢出局。
杨广在京师原本就没有太多的支持力量。
他从十三岁就出藩了,他的根据地从来就不是京师。这点眼下给他造成了麻烦,日后更对历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放眼京师,朝中的人十之七八倒与前任国务总理高颎有些或多或少的关系。尽管高颎已经倒台,很多人见风使舵地转向,但也有人依然信服高颎,同时也对杨勇以近乎莫须有罪名被废黜心怀同情。
杨广也没有办法培植自己的力量。杨勇被废黜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是引起了父亲的猜忌。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他怎么能轻举妄动?可是他不动,对手却在积极的行动中。
杨素退出权力核心之后,取而代之的人物是兵部尚书、杨广的妹夫柳述。
杨广和这个妹夫从来就没对上过眼。当年,他五妹兰陵公主年轻守寡,当然要再嫁,杨广很想让她嫁给自己的小舅子萧玚。杨坚明明已经答应了此事,却半道里杀出个柳述,将妹夫的位置给抢了去。
柳述,出身东宫侍卫,与高颎、杨勇的关系密切。似乎有这一句话就足够了。如果再加上一句:他和杨素的关系十分恶劣。在杨素权势如日中天的时候,柳述就敢把他签过的文件直接扔回去:告诉杨仆射,就说尚书我不同意。
这个人成为杨坚依靠的臂膀,真是足让杨广睡不着觉的事!
可问题是,此时杨广却束手无策。可以说,他比当初杨勇的处境还要糟糕——杨勇在朝中的支持力量比他强得多。而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上天能够及时送来利好。
宣华夫人
此时杨广的运气真的很好。
仁寿二年八月,独孤皇后谢世。从她十四岁嫁给杨坚,整整四十五年。杨坚心中留下的巨大空白需要填补,寂寞需要排遣,此后,杨坚常跟几名宠姬泡在一起。
毕竟是年逾花甲的老人了,杨坚在温柔乡里很快就掏空了身子,没出两年,杨坚病倒了。在病重的时候,他无限留恋地说道:“如果皇后还在,我的身子不会这么早就垮掉。”
是的,独孤伽罗爱吃醋也好,偏激也好,对杨坚而言,她始终是一位无法替代的女性,任何美女都无法替代。
仁寿四年(公元604年)元月,杨坚宣布,从此时起,所有的朝政全面移交给皇太子杨广。所有的人此时都领会了这个明确的信号——皇帝即将不久于人世。
但,继位的人是谁?从表面上看,无疑会是皇太子杨广,然而,实际上却依旧是一个未知数。至少,在朝中,有一部分人是这样认为的。
事在人为,不到最后关头,谁又能打包票说鹿死谁手?双方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双方都很清楚,那个决战的日子即将到来。
七月十日,杨坚与群臣举行了临终告别会,杨坚一一握着群臣的手,含泪告别。
三天后,皇帝驾崩。
从表面上看,一切正常。
然而,惊心动魄的风波正发生在最后那一天。
这件很可能改变历史的事件,和很多著名事件一样,染着一丝桃色。桃色的女主角在历史上被称为宣华夫人,实际上这是杨广给父亲嫔妃上的尊号,在杨坚时代,这位女性封号是陈贵人。
她是陈宣帝的第十四个女儿,原来是南陈的宁远公主。隋军灭南陈的时候,她只有十三四岁,正处于花样年华,被俘虏,没入后宫。
如果替她想想,这么年轻的女子,原来也是金枝玉叶,可现在却不得不伺候一个比她年长三十多岁的皇帝,最要命的是老皇帝身边还有一只母老虎,有过阴杀美女的前科。她的处境真可以说是如履薄冰。
但她具备了女性的两大最强武器,使得她能够绝处逢生:美貌和智慧。如果要形容起来,只有四个字:我见犹怜。
我见犹怜的典故出自《世说新语》,东晋时,桓温灭了割据蜀地的李势,见到李势的妹妹很美,就纳为妾。桓温的妻子是东晋的南康长公主,桓温也是个超级妻管严,不敢把李氏带回家,偷偷藏在外室。南康长公主听说了之后,很生气,领着一群侍女拿着菜刀冲过去想要杀了李氏。一进门,看见李氏正在梳头,长发委地,肌肤如玉,果然是位绝色美女。
李氏见到这群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脸上竟没有丝毫的惊恐慌张。她从容上前,哀婉地自述身世,说:“我国破家亡,不得已才在这里,如果现在你杀了我,正合我的心意。”
南康长公主听完之后,扔掉手里的刀,一把抱住她说:“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姑娘,我见了你都怜惜你,何况我们家那个老东西!
美女能征服男人不奇怪,连情敌都能够征服,这才是美女的最高境界。
而当独孤皇后见到这位南陈公主的时候,居然也起了怜惜之意,她也就成了独孤皇后生前允许杨坚宠幸的唯一嫔妃。
七月十三日,杨坚弥留之际,史书上出现了一系列戏剧性的记载。首先是宫人忽然送来一封信。杨坚一见字体,就认出是宰相杨素手书,拆开信来,只草草看了一眼,他已气得头晕目眩,原来这封信竟是在与皇太子杨广讨论他的后事!
“我还没咽气呢,你就迫不及待干这些事情了?”
杨坚的火气直冲脑门,他还没来得及发作,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使得情势急转直下——倍受宠爱的陈贵人忽然披头散发地来到他病榻边哭诉:“陛下!太子对我无礼!”
对于杨坚而言,这真是晴天霹雳——亲自选定的继承人竟是这样的衣冠禽兽!“这畜生!”杨坚拍着床榻大怒,“我的天下怎么能交给这样的畜生!来人——去把我儿叫来!”
宫人习惯性地打算去传召皇太子杨广,岂知杨坚却不耐烦地挥手道:“不是那畜生,是……是勇!”又命令正在他身边的柳述和元岩:“你们去拟诏书,废了那畜生,重新立勇为太子!”
柳述和元岩草拟了诏书,又去拿给杨素过目。杨素一见,立刻命人告诉了杨广,于是杨广召亲卫封锁宫门,又派他最亲信的张衡进入寝宫,驱散了里面所有的嫔妃和宫人。
然后……杨坚死了。
也就在当天,杨广派人飞马回到京师大兴,矫诏杀死了废太子杨勇。而在仁寿宫,柳述和元岩遭到逮捕,不久后便被流放岭南。
也许你还记挂着那位陈贵人,她其后的经历就和这一天的经历一样戏剧:她同样也被赶出了老皇帝的寝宫。这时她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恐惧紧紧包围着她,让她不由自主地颤抖。
而当杨广的使者到来,这种恐惧也达到了极点——使者的手里捧着一个描金盒子,她心里很清楚,现在,杨广已经掌握了局势,他还能放过她吗?她死死盯着使者手里的盒子,却始终不敢伸手接过,仿佛那里面藏着一个恶魔,张口就会将她吞噬。
“贵人,请接旨。”使者不断地催促。
该来的终归要来。
她咬了咬牙,尽力装作从容地打开了盒子。
让她大吃一惊的是,盒子里并没有装着她以为的鸩毒,而是几枚同心结。这个堪比言情小说的戏剧转折让陈贵人愣住了,等她醒悟过来,忽然感到了一阵屈辱,她负气地坐下,不肯接受。可是她身边的宫人们却不干了:“姑奶奶你不想活了,我们还想活呢!”她们推搡着陈贵人,硬是拉着她接下了那些同心结。
当夜,她便为杨广所“烝”。
此后杨广对她十分宠爱,可惜她红颜薄命,大业元年(公元605年)便死了,杨广十分伤心,还作了一篇《神伤赋》。
弑父、淫母、杀兄,中国古代道德最不可恕的几大罪状,在这一事件中,被杨广包办了。
疑窦
继位风波的种种,将杨广的个人品行一竿子打到十八层地狱,这果然是一个令人发指的大坏蛋!证明这货一千多年来的恶名绝非空穴来风,那是有确凿证据的。
但是且慢,后世的史学家在爬梳史料的时候,渐渐发现这些记载有很多地方存在着疑点。
有兴趣的话,现在我们也来当一回福尔摩斯。
疑点一,宫人误送的信件。
早在仁寿四年元月二十八日,身体每况愈下的杨坚已经宣布将国家大小事务全部移交给皇太子杨广处理。到七月十三日,已经整整半年的时间老皇帝没有亲自处理朝政了,哪个宫人会错误地将国务总理的信件去交给病重的老皇帝呢?
何况,身为监国的皇太子,杨广此时要见杨素无非一句话的事情,忌讳这么大的事,他为什么偏偏要写信呢?
疑点二,陈贵人的告发。
如果只看陈贵人告发杨广这个细节,一定会认为她与杨广之间就算没有过节,也是关系泛泛,那就错了。实际上杨广早就有心结交她,金银玉饰没少打点,而她也为杨广谋求夺嫡说过好话。
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两个人其实颇有交情,那么陈贵人为什么又会在关键时刻倒戈一击,差点将杨广带落马呢?这就有点古怪了。
而且,隋唐两个朝代因为还保留着游牧民族的风俗,皇族当中,弟弟娶了嫂子,儿子娶了父亲的妾,这都很常见,武则天作为唐太宗李世民的嫔妃,还成了李治的皇后。陈贵人是位聪明的女子。历来后宫的争斗不亚于官场权谋,单凭美貌是难以从后宫突围的。陈贵人也不例外。从她的处境来看,既然杨广马上就会继承皇位,是逢迎杨广更有利呢,还是在这时候去告他一个恶状更有利呢?
当然她可能在受到了胁迫的情况下,由于一时的冲动说出真相。如果这只是一个孤立事件,这样解释也不是不可以,但应该注意到,其中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这件事发生的时间。
疑点三,时间的巧合。
如果我们把这一连串事件再从头梳理一遍,就会发现,发生的时间真是巧合得离奇啊。
就在同一天,宫人“误送”了书信之后,紧跟着又发生了陈贵人哭诉受到非礼的事件。杨广被立为太子已经三年多,这三年多时间里面,父子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异常。可是偏偏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杨坚连临终诀别都已经举行过的当口,忽然接连发生对太子极为不利的事件。让人不得不发出疑问,这真的只是巧合?
疑点四,皇太子杨广的狐狸尾巴。
从此前杨广的种种表现来看,恐怕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的尾巴一直藏得很好。即使我们承认史书上说的,此前他的优异表现都是伪装,那我们也得承认,他实在是个好演员。
杨广在整个夺嫡的过程中,一直表现得非常缜密,非常有耐心,这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而是十几年。
这么长的时间他都忍过来了,只要再忍一两天就能够实现做皇帝的目标,他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了,杨坚连临终告别都举行过了,他会连最后这么一点时间都等不了,而导致功亏一篑吗?
这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
而在所有疑点里,最大的一个疑问,则是杨坚之死。
血溅屏风
弑父、淫母、杀兄,杨广所犯下的这三桩罪,至少后两件,在正史上白纸黑字记载得清清楚楚,言之凿凿。然而性质最为严重的第一件,正史却没有明说。
是的,正史只说,杨坚想要废杨广,重立杨勇,关键时刻杨广派人封锁了宫门,无人在场的情况下,张衡进入寝宫,然后……杨坚死了。
张衡进入寝宫之后究竟做了什么?正史却没有说,一个字都没提。
多么微妙的留白啊!
或许有人会说,这还需要挑明吗?暗示得一清二楚啊。确实如此。但是我们要知道,暗示和明说,只有一层窗户纸,但这层窗户纸有还是没有,很多时候确实有着本质差别。
正史没明说,野史就不必客气了。马总在《通历》当中写道:“乃屏左右,令张衡入拉帝,血溅屏风,冤痛之声闻于外,崩。”——杨广屏退了左右,命令张衡进到寝殿里面,随后寝宫里就传出冤痛的哀号,鲜血溅上了屏风。
一出人间惨剧。
你一定会因这样的景象寒毛倒竖。但是,等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心里一定也会生出疑问:面对一位病入膏肓的老人,他已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做不出任何反抗,杀害他,需要弄得血溅屏风吗?
这还只是细节,疑问的关键是此案的直接凶手——张衡。
关于张衡其人,《隋书》其实褒远多过于贬。《隋书》说“衡幼怀志尚,有骨鲠之风”。——张衡是一个从小就很有志向,也很正直的人。
当年张衡在北周为官,周武帝在为太后守丧期间,和手下一块儿去打猎,这是违反礼制的。张衡“露发舆榇”——用马车拉着一具棺材跟在自己身后,意思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棺材都替自己准备好了。他拉住周武帝的马,苦苦劝谏。周武帝很感动,不但没有责怪他,还赏赐了他。
这个例子虽然小,但很说明问题:张衡的耿直段位很高,真敢拿命上去玩,绝对不是说说的。
等杨坚当了皇帝之后,把他派到并州,辅助当时还年少的晋王杨广。后来他就一直跟着杨广,而且成了杨广的心腹,为杨广出谋划策,整个夺嫡过程当中,他是出力最大的一个人。从他的性情来说,很可能他是真心地认为杨广是一个值得辅佐的人。
但后来他发现,他被杨广忽悠了,所以,他的结局很惨。
杨广继位之初非常宠信他,在大业三年出巡塞北回来的路上,还特意拐到他家里去做客,住了三天。当皇帝的住到臣子家里,当然是不得了的荣耀。
但是好景不长。大业四年(公元608年),杨广再次出巡塞北,下令扩建汾阳宫。张衡觉得这样不好,就劝杨广:“现在劳役太重了,请陛下体恤百姓劳苦,别老左一个行宫右一个行宫地造了。”
张衡的本性没有变,他还是一直保持着当初的耿直。
但皇帝杨广已经不是当初的晋王杨广了。
此时的杨广刚愎自用,已经上升到了高段,最厌烦的就是有人跟他唱对台戏。他随即以一种跳跃性的思维理解张衡的话,认为张衡这是仗着自己当年功劳大,所以事事指手画脚。当然,杨广心中确实存在着这样一种芥蒂。
当年你有功劳不假,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你还认不清形势,你以为你是谁啊?
这么个人,杨广当然不愿意看见他老在眼前晃悠。皇帝要找借口总是容易的,不久,他就鸡蛋里挑骨头把张衡打发去做地方官了。
过了一阵子,杨广心血来潮,又念起旧情,召回张衡来。一看,张衡还是胖乎乎的。杨广又一次发挥了跳跃性的思维:心宽体胖,你明显不忧不急不知悔改嘛,那就还回去吧!于是又打发他回去了。
张衡确实也是比较骄横,再加上说话耿直,得罪过太多人,所以,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大业五年(公元609年),有人告他的状,当时的礼部尚书杨玄感去调查这件事情,张衡见了杨玄感,一句别的话都没有,上来就说:“唉,薛道衡死得真冤。”薛道衡这年刚刚因为同情高颎的言论,被杨广杀了。张衡这句话又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只不过,死刑令下,杨广却又犹豫良久,最后还是放过了他。但,躲过初一没躲过十五,到了大业八年(公元612年),又发生类似的告发,这回却碰上杨广征辽大败,心情极差,便以诽谤朝政的罪名处死了张衡。
临死的那一天,张衡望着白绫,忽然觉得啼笑皆非。他仰天长叹:“我为人作何物事,而望久活!”——当年我为人做了什么好事,竟然希望活得长久?
吓得监刑官连忙塞上自己的耳朵,连声催促:“快快,快把他杀了!”生怕自己多听见一句不该听见的话。
注意这句话,“我为人作何物事,而望久活!”后来也经常作为张衡是血溅屏风案凶手的证据。
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两件事,第一,史书记载张衡的为人正直,直到最后也是如此,很敢说话。他像是弑君的凶手吗?
第二,唐初君臣对张衡的态度。在《隋书》里,史官不但把张衡和一群正直的贤臣放在同一卷里面,而不是放在佞臣传里,要知道,谋杀君王这可是古人眼里的第一大罪恶,乱臣贼子,这个立场绝对不能错的。比如《隋书》虽然先把杨广骂了个狗血淋头,但对于后来杀害杨广的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司马德戡等人,也一样骂了个狗血淋头,认为就算遇上个烂皇帝,弑君依然“天地所不容,人神所同愤”。
甚至,因为张衡的枉死,唐初追谥他“忠”。“忠”这个谥号在古代是评价最高的谥号之一。如果张衡真的是血溅屏风案的嫌疑犯,那么唐王朝又怎么可能追谥他这么一个谥号?
所以,正史的留白是有原因的。
包括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也只是说,当时有这样的流言蜚语,可是并不靠谱。
既然张衡这个直接凶手不存在,那么,杨广所犯下的弑父这条罪名其实同样也是靠不住的。
可是,杀兄是确凿无疑的。
就在杨坚去世的当天,杨广派人火速赶回京师大兴,杀死了前太子杨勇。
如果认为杨广一直都是一个很残忍的人,杀自己兄弟就像切白菜,那就错了。杨广需要的就是自己皇位的安全,只要皇位安全了,伪装也好,真心也好,他还是会表现宽容的。
比如说,杨广就没有杀死自己的幼弟杨谅。尽管杨谅在杨广刚一继位的时候就率二十万大军起兵谋反,但是在平定了叛乱之后,所有朝臣都认为应该处死杨谅,杨广却没有杀他。因为杨谅是个无能之辈,被父母宠坏的绣花枕头。既然已经没有实质性的威胁,他就表现出了宽容。
所以,杨勇肯定让杨广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才会那样迫不及待地杀死他。
那么,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发生过的事……
柳述步入皇帝的寝宫,因为正值盛夏,外面烈日当空,寝宫的窗门都悬了层层竹帘,屋里极是幽暗。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渐渐地适应过来。
寝宫的空气里飘浮着浓浓的药味,三四个内侍守在床边,一个抱着皇帝的身子,一个扶着他的头,另一个端着药碗往他嘴里送。皇帝合拢双目,牙关咬得很紧,药汁一大半都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这样的情形看在柳述的眼里,心头仿佛坠着一块巨石。任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将不久于人世。
时间不多了。
“废长立幼,只怕国家从此多事!”
四年前高颎说的这句话,连同他当时满脸的忧虑神情,柳述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皇帝的排拒,高颎的处境已经相当艰难,但他仍不吝于说出这样忌惮颇深的话来。在柳述看来,老成谋国的高颎,和杨素那些人的不同便在于此,于国有利的事情,即使于己不利,他也仍会尽力而为。
这才是宰相气度。也因此,和大多数平步青云的世家子弟一样,柳述也不免有自视过高的毛病,却从心底里信服高颎。
“太子心地仁厚,虽有小过而无大错,陛下无端有废立之意,恐怕不能够服众。晋王才华过人,雷厉风行,有陛下之风,但‘治大国,若烹小鲜’,晋王之行事有如利刃出鞘,只怕将来……”高颎未尽的话淹没在一声长叹当中。
柳述很清楚当时他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对于废立太子一事,他更有比高颎更深一步的看法:当年的晋王,也就是眼下的皇太子杨广心机深沉,手段狠辣,远非他表面上那样忠恕仁爱。
但是,皇帝听不进这些话。这几年中,柳述费尽心力,能够将杨素渐渐排挤开,但始终无法动摇皇太子的地位。可以想见,一旦皇帝龙驭上宾,皇太子登基之后,必由私心极重的杨素等人掌权,国家将来会如何?实在难以设想。
不到最后一刻,不能认输,非得想出法子来。
尽管寝宫里十分阴凉,柳述的手心仍然握着满把的汗。阿五!他在心里叫着妻子兰陵公主的乳名,阿五,你一定要说服她,成败在此一举!
她,指的是皇帝的宠姬陈贵人。当初,独孤皇后在世,因兰陵公主从中斡旋,陈贵人才得相安无事,因为这层关系,加上年龄相仿,陈贵人与兰陵公主结下了极深的交情。现在,兰陵公主必须说服陈贵人,有她的帮助,他们的计划才能够成功。
有如得到了感应,门口的竹帘轻微地一响,有宫女传报:“陈贵人来了。”柳述退出寝宫,从眼角余光中,他已经望见那道纤长袅娜的身影款款而来。他的心不禁一松,随即又提得更高。
他的心里有如烈油烹燃,然而此刻,他只能等待。
尽管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因为柳述确信,陈贵人的出现正是一切事情都如他所期望的征兆。柳述心中,已经在想象着这样一件天翻地覆的大事能够成功,自己必定能成为名垂青史的人物。
果然,并没有过去多久,宦官从寝宫前来传召。柳述与早已等候多时的黄门侍郎元岩一起进入寝宫。
皇帝躺在床榻上,依旧紧闭着双目,看不出他刚才是否曾经醒来过。陈贵人站在榻边,她的脸上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陛下刚才很生气,他说:‘独孤误我!’又说:‘传我儿来!’”
“哦?”柳述强作镇定,追问:“是传皇太子吗?”
“不,是传房陵王勇。”
“陛下还说了什么?”
陈贵人略为犹豫了一下,情知这是她最后的抽身机会。但是在柳述和元岩期望的目光中,她还是这样回答:“陛下命两位草拟诏书,重立房陵王勇为皇太子。”
柳述心头的石头猛地一松。当然事情还未完全成功,否则他在此刻便想要传唤美酒,痛饮一番。
由寝宫退出,元岩飞快地将早已草拟好的诏书誊录清楚,而柳述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办——夺取仁寿宫的亲卫的兵权,控制宫禁出入。
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谋划这件事并不太难。柳述已经考虑安排了多日,确信可以做到万无一失。然而,当他到达宫门的时候,见到的却不是他早已安排好的亲信校尉,而是仆射杨素。
“柳尚书,行色匆匆,所为何事啊?”
与杨素从容的笑容正相反,柳述神色大变,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随即明白,在这位素有“用兵如神”之誉的越国公面前,自己终究还是棋差一着。
啊,又一段三流小说情节,完全出于想象,请不要与史实混淆。
但是,如果梳理一下在仁寿四年七月十三日这天,前后发生的事情:宫人“错送”了一封很有忌讳的书信,陈贵人告发太子无礼,杨坚大怒,下令改立太子,和杨勇关系亲密的柳述和元岩草拟诏书,杨广得知消息后封锁了宫门,派人矫诏杀死大哥杨勇。这一连串事件,似乎都在指向一场由杨勇的同情者发起的最后翻盘。尽管这只是猜测,不过看起来似乎更为合理。
可惜,没有成功。
此时杨广的羽翼已经丰满,尤其是和杨素的结盟,使得他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形势,安然渡过了这场继位风波。
杨勇被杀,柳述和元岩被流放岭南。柳述的妻子,杨广的妹妹兰陵公主,坚持要跟丈夫一起去岭南,杨广坚决不肯答应,还逼着她离婚,兰陵公主回去之后,伤心而死。
一切尘埃落定。
仁寿四年七月二十一日,杨坚过世八天之后,杨广即皇帝位。
那时他正雄心万丈,不会想到十四年后,他将身败名裂、死于非命。
后世无论怎样评价他也好,这位被谥为“炀”的皇帝,以他不可思议的个性和不可思议的能量,在中国历史上狠狠地踩下了一个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