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临水照花人
尘封记忆
命运是什么?是捉不着,摸不到,却时时刻刻能颠覆你人生的东西。当夕阳扫过落叶,当苍海打过彼岸,轻轻捏来一片树叶,无耻地认为,亦可掌握树叶之命运,夕阳会嘲弄,苍海会宣泄。他们说自古以来,弱肉强食,这个世间没有公平可言。乍听时或许觉得有理,但细细品味,才发现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成为强者,所要付出的代价绝对能用“凄烈”二字来形容,他们挣扎于尘世,挑战于自我,跌跌撞撞中摘取胜利的喜悦。花儿会为他们微笑,鸟儿会为他们歌唱。而那时弱者又在做什么?他们一劳永逸,贪图享乐,慵懒中被时代所淘汰,这不是强者的错,不是命运的不公平,而是你自身的悲哀。没有人会同情弱者,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这繁复尘世间,谁最终又能帮得了谁呢?
回到上海时,张爱玲已经长发披肩,穿着自己设计的艳丽衣裳,飘逸而美丽。她并没有回到父亲的家,而是住进了爱丁顿公寓,与姑姑张茂渊生活在了一起。每天清晨,被咖啡店的面包香唤醒,伸个懒腰,没心没肺地微笑。夜晚枕着电车回家的声音睡觉,空气里荡漾着熟悉亲切的味道。
张爱玲刚回来不久,弟弟子静就来看她,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张爱玲默然,其实港大毕业本来可以免费进入牛津大学深造的,但因战事,难以实现,她便想转入圣约翰大学,将未完成的学业完成,好歹也有个毕业文凭。但是,现实的问题再一次摆到了眼前,张爱玲真的是没钱!她轻轻叹息着望向了窗外,天已经渐渐黑了,雾气团团围绕,带着清凉的迷茫,恣意钻进了房间里,丝丝绕绕,好生烦扰。
被父亲暴虐而逃开家的时候,姑姑张茂渊曾取笑过张爱玲,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身俗骨,她的父母纵然有缺点,但都不俗,不把钱当回事。张爱玲表面没说什么,但心里却很不平,他们当然都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毕竟继承了庞大的遗产,衣食无忧,随心所欲。张爱玲有什么呢?抛去一身俗骨和傲骨,掀开皮囊,仔细翻找,最终只能悲哀地发现竟然一无所有!
其实,当时张茂渊分到的财产也比较丰厚,在上海做了一些投资,结果逢着时局不稳,币值贬跌,她的投资大都有去无回,慢慢地,无法再依靠遗产生活,便在英商怡和洋行谋了一份职业。沪战爆发后,怡和业绩很受影响,张茂渊和一千多个华人员工都被裁掉,只能到电台做了广播播音,等张爱玲从香港回来,她又到大光明戏院做翻译工作,已经成为完全独立谋生的职业女性。她的收入维持一个人的开销还宽裕,但要担负张爱玲的学业和生活费用就艰难了。所以张茂渊跟张爱玲说过,转学到圣约翰大学的学费应该由她父亲张廷重支付,因为当年她父母协议离婚的时候,他曾承诺担负她以后的教育费用,但是港大三年的学习费用都是由她母亲黄逸梵担负的,现在只剩下半年,理当由他出。
下雨了,丝丝的凉意,张爱玲收起了双腿,像虾子一样卷缩成团。她对这个提议很是踌躇,从1938年在父亲家里逃出,已经四年没有联系了,甚至连只言片语都不曾有过,他们的父女情分基本算是断了。何况只要想到要管父亲要钱,张爱玲的心就牵扯地痛,感觉自尊又要被无情地践踏侮辱。一直以来张爱玲并不恨父亲,但也不见得是爱,他们父女之间纠结太多,太深。他仿佛就是她心底最深处的疤,被墨绿的苔藓覆盖,沉淀太久,潮意加深,一丝一缕,都牵动着感伤,张爱玲便不想再去掀起,深究了。
但子静赞成张茂渊的意见,并自告奋勇地提出替张爱玲带话,望着子静诚恳的面容,张爱玲不忍打击他,便轻轻地点了头,但是在张爱玲心里并没抱有什么希望。
此时的张家已经搬出了别墅,住进了一栋小洋房,光景一年不如一年。这种情况是清王朝倾覆后名门世家所普遍经历的命运,地里的租钱收不上来,做生意是外行,走政治路更是不行,成了投降资本,败坏家声,终日只能赖以吃喝嫖赌度日。
其实在张爱玲还未离家之前,张廷重曾经与两个银行同事合资,开过一家钱庄,具体业务由其中一位叶先生负责,钱庄主要是搞投资,股票,证劵,黄金,美钞,银元,什么赚钱就做什么。刚开业的时候,张廷重倒有三分钟热情,每星期去几次,过问一下,但过了不久,就不去了,只偶尔打电话问问,到后来他更是经常在钱庄内透支,窟窿越来越大,最终把当初的股本透支光了,成了空投股东,这个钱庄不久就以散伙告终了。而张廷重成为靠着遗产度日的遗少亦是必然的。
子静回家后避开继母跟父亲张廷重婉转地说起了张爱玲回到上海的近况和要转学的意思,张廷重倒也没有拒绝,沉吟了一下,便叫子静去传话,叫她过来吧!
过几天,张爱玲登门了,一直不太喜欢她的继母孙用蕃提前知道她要来,便躲到楼上没有下来,张爱玲亦不想见她,在楼下的客厅里,她面对着父亲,清晰地感觉到父亲更加苍老了,鬓角白发苍苍。额头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四年了。这是父女反目后第一次见面,也是他们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们之间变得更加陌生,面对面站着,却感觉冰冷的凉气从脚底涌来,将骨子里的血液都冰结了一般。张爱玲神情冷淡,一点笑容都没有,只简单地提出了想在圣约翰大学续读的计划和学费问题。张廷重听完了,也没多说什么,但已经显得相当的宽容,他叫张爱玲先回去,学费会叫子静送过去的。
再也无力找任何话来说了,他们之间遥远得就像两个宇宙的星宿,就算硬拉拢到一起也不会撞击出火花,他无法谅解她曾经的叛逆,她无法原谅他留在自己身上的暴虐。时间流逝,一分一秒,一日一月,却都无法埋没以往的一幕,只会积压更沉,伤口随着岁月慢慢结上了丑陋的疤,谁都不想轻易掀起。
不管战争多么残忍,它依旧改变不了上海繁华的事实。从父亲家出来,漫步在黄浦江畔,张爱玲长长吐了一口气,清爽的风恣意吹起她的秀发,丝丝缕缕,飘逸美好。在张爱玲的世界里,没有孤单的立足之地,她是个充满灵性且思想充沛的人,她知道如何在孤单中找到自己的快乐,并且用快乐忽略掉一切的悲哀与黑暗!
有了父亲提供的学费,在当年秋天,张爱玲就转学进了圣约翰大学文学系四年级,而弟弟子静进入经济系一年级,姐弟俩终于达成了“同学”的愿望,可以在校园经常见面。
其中有个小插曲让人啼笑皆非,那就是张爱玲转学考试的国文成绩不及格,需要进补习班,这说起来实在是滑稽的事情,张爱玲的国文修养从小到大一直很好。或许因为在港大读书期间,她三年都不曾用中文写东西,给姑姑和母亲写信都是用英文写,以至于国文生疏,才造成这样的尴尬。
但开学后不久,张爱玲就从国文初级班跳到了高级班。炎樱也转学到了圣约翰大学,她的父亲那时在南京西路凯勒一家颇有名气的珠宝店,家境比较富裕,两人仍经常在一起逛街,买零食。她们依旧在穿的上面下足了功夫,走到哪里都能引起一片艳羡的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