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1969年,大人都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和一只猫。它一身黄色波纹,我叫它大黄。大黄猫本来是哥姐养的,他们离家后留给了我。大黄的年龄比我大,正是青壮年,包括它的眼神儿都比我大。小时听过猫和老虎的故事,猫是老虎的师父,有三招绝活儿,蹿、扑、上树,教了老虎两招,留了上树一招没教,后来果真用上了。哥哥姐姐走前让我照顾好大黄,也交代了大黄照顾好我。一开始大黄还有点瞧不起我,对我爱搭不理,我有点气,也不理它。我自己做饭吃,我吃我的,不喂它,没两天大黄就扛不住了,开始蹭我,居然把我当成大人。我还是不理它,它拿尾巴扫我,扫过来,扫过去,然后扑的一下卧我的脚边。它打呼噜,噜噜噜,可响了。
喂它烙饼、馒头、米饭,它不吃,非得嚼了放在手上它才吃。一开始直接给它,它不吃,那样看着我,仿佛是提醒我要像以前哥哥姐姐那样。我有点生气:爱吃不吃,这么大了还让人嚼着吃。就不嚼。它就真的不吃,饼就在嘴边,它闻也不闻,呼噜。
院里的耗子差不多让大黄逮光了,但偶尔我还能听见大黄在铺底下面折腾,那一定是逮着耗子了,我知道它可高兴了,且要玩呢,且不舍得吃呢。我往铺下看,它就冲我呜呜,要咬我,我一抬手它立刻跑了,把耗子叼到最里面我看不见的地方。玩,舞,且歌且舞,不管多饿,我有时都替大黄着急:再让耗子跑了!我高兴得不亚于大黄,觉得它逮了耗子回家来吃很认这个家,我看不见它但一直等着,大黄终于玩够吃完,出来后特认真特煞有介事地看着我,好像告诉我它吃完了,吃着好东西了。
有时看到大黄一边呼噜一边吃,心里就忍不住想,怎么给它找点肉?哪怕就是一根没有肉的骨头也行,想象副食店肉案的样子,排队的样子,一筐骨头,水沟里的一小块肉渣。因为猫的缘故我养成了爱想事儿的习惯,我知道大黄渴望的样子就是可怜的样子,无聊的呼噜就是责怪。一只猫会提示许多东西,这些东西混合起来构成了同情。同情是想象与认识事物最重要的发动机,因为同情就会敏感、锋利、捕捉性强,同情会在还没思想时就抵达事物的底部。反过来说一个人缺乏想象力,实际上是缺乏同情心,而一个缺乏同情能力的人一定是个迟钝的人。有时候我觉得一个迟钝的人比一个麻木的人还要可怕。
胡同西边有个武进会馆,1913年到1914年间鲁迅先生为办“京师图书馆分馆”曾来这里,那年4月,鲁迅先生的一则日记写道:“晴,午后同夏司长、齐寿山、戴芦舲赴前青厂,观图书分馆新赁房屋。”那年6月京师图书馆分馆租妥了武进会馆夹道的十八间民房,作为馆舍。当年我哪里知道我住的前青厂胡同还有那么多历史掌故?不过话又说回来,北京的任何一个地方稍微刨一刨历史,哪儿又没有名人掌故?武进会馆对面有个副食店,门板上隐约可见“常发”二字,“发”为繁体,毫无疑问民国就有了此店,离得如此之近很难说鲁迅没来过此店。尽管“常发”二字“文革”时被涂黑,上面全是道子,店名也改为“前青厂副食店”,但“常发”的名字在日常语言中始终没变,大家还是“常发”“常发”地叫。“文革”不能改变一切,甚至一些词语就是改变不过来。“常发”除了经营普通副食品,主要还有一个羊肉案,猪肉得到琉璃厂副食商店买,或许是两家的分工吧,但不管卖什么肉,对大黄来说这都是一个梦想之地,自然更是驻留之地。
卖肉的师傅年纪不小了,应该民国时就在这儿卖,戴着套袖,穿着厚厚的皮围裙,翻动着牛耳尖刀,时不时在油亮的铁棍儿杠上几声。每天一开门并不先卖肉而是先剔肉,一会儿便剔出一筐骨头。有时也边剔边卖,也只有这时才是我的机会。那时肉凭本供应,买肉的都是回民。我也去排队,随着人流排到筐那里是我最紧张的时候,不能犹豫,但也不能被发现,手慢慢往筐边上凑(想到大黄就要吃到骨头,紧张极了),摸到,抽手,闪身,一出店门便狂奔起来。每次不用想那时大黄在哪儿,只要在院里喊一声“大黄”,大黄就会像疯了的我一样不定从哪儿一下窜出来,如屋里、房上,如那时它在别的院的房上则要稍等一会儿,但不用急,几声之后就会听到它跑动中的“哼儿”“哼儿”声,那是急得饿得才发出的像唱歌一样的声音。都说猫鼻子尖,我原来也以为是这样,但认真想想也不全是它鼻子尖,一定也是听到了我的叫声的不同。平时我叫它,我是说手里没东西的话,它要么慢吞吞,要么干脆懒得理我。这回听出什么不同,便蹿房越脊,连跳而下,经常把杂物上的什么东西蹬翻了,踹倒了,到了我跟前。我当然也要逗逗它,不马上给,它就拉着长声跟我转,然后我只好丢给它。它不会在我面前吃,三蹿两蹿又上了房,在青瓦的干草丛中吃。可肉太少,它的兴奋度随着吃不到多少肉慢慢降低,然后开始东张西望。后来每次再拿骨头我都要挑一挑,捡肉多的,可哪儿有肉多的,都差不多,师傅庖丁解牛,剔得干干净净,几乎不剩肉。
那个年代,仍有人用羊腰喂猫,是一些老人,老太太老头,那是真正的老北京,和后来移民来北京的人价值观不同:羊腰子怎么能喂猫?人还吃不上呢。但是就有一些不可思议的老人买——这些老头老太太里面藏龙卧虎,其中一位就是鲁迅的小舅子许功,他就住前青厂胡同周家大院三号,虽然挨了斗但还是来买,人长得有点像胡志明,也是山羊胡子。当然了,当年我并不知鲁迅是谁,也不知道许广平,事实上我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那是一个买羊腰的白胡子老头——清癯的老人们边买还边谈论猫,我在后面排着,看着深色的羊腰有时也想:大黄要是吃上一个羊腰子不定怎么高兴呢。觑了无数次,终于,有一次不顾一切地下了手。羊腰可不是骨头,是摆在案上的,但是我拿了,几乎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没被抓,怎么拿的已记不清了,回忆起来脑子一片空白,但记得那一刻的紧张,那一刻就像杀了自己一样。没任何记忆。那次疯跑回家,没有任何高兴,始终紧张,给大黄吃的时候也没觉得特别幸福。事情就是这样,走向极致,便也走到头,走向了否定,不要说羊腰子,我后来甚至再没去拿一次骨头。
七十年代初的北京,冷,零下十几度二十度都有,屋里有火都冷,何况我屋里没火。家里人怕我太小,弄不好火中了煤气,晚上不让我封火,要我做完晚饭就让火乏着,自然灭掉,第二天早上再生。的确那时的北京一不留神就会有人煤气中毒,别说孩子,就是家里有大人的,一家子成人,每年也都有中煤气的。昏过去——灌醋醒来,还算好的,街上每年都有人气绝身亡。
晚上没有火——北风呼啸——屋子里零下——大黄任务很重,大黄就是火。我十二三岁,冬天,一个人和一只猫过差不多整个冬天。现在无论什么时候回忆起来,我都觉得当年自己伟大,那么小就开始明确地对抗死亡:面对死亡的时候,冬天算什么?冷算什么?那么小就知道死亡对自己是最高的律令。如果不是想到死,我何必每晚乖乖地自觉地把火灭掉?又没人管我监督我,全凭的是自觉。刚钻被窝时,脚底下最冷,冰凉冰凉,真的就像传说中的冰窖。大黄也冷,也愿钻被窝儿,可大黄不愿待在冰凉的脚底下,愿贴在我有热乎气的胸前。而我呢,认为大黄理所应当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于是每晚就有我和大黄的一番争斗。每次钻被窝前我都是先把大黄抱到被子那头,放进去,我呢从这头再钻,一般正好就会和大黄在冰凉的被子半途相遇,我就慢慢地把大黄踹回去。大黄呢也是只有肚子有热乎气儿,所以我就无情地把冰冷的脚板抵在大黄肚皮上。大黄不干,咬我,抓我,当然不是真的,有时就是含着我的大脚趾一动不动。就是说,只要我不动它就不再使劲。不过让我不解的是,有时它的两条后腿会无缘无故地使劲踹我两脚,好像发泄什么似的。这一切都不妨碍热气慢慢从脚底升起,通常这时大黄已睡着,我不让它睡,就把大黄提溜到上边来,因为上边还冷。大黄很不情愿,但一会儿也就又睡了。冬天,我的许多年的冬天,都是这样过来。没有大黄,那些冬天怎么过?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有大黄是必然的,所以有些问题不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