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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的梦

我的二十世纪 作者:宁肯


屋顶上的梦

屋顶是小时离梦最近的地方,而且想做就做,随时随地,甚至有时随一只猫就做上。并非猫是一种暗示,一种引领,或去追猫,不,有时实际上与猫无关。但也必须承认,对某些孩子,猫又的确是一个引领,一种提示。比如家里没有大人,整天自己生活,非常孤独,猫是家庭一员,而且我家猫也很不喜欢在房上见到我,在房上总是那样看着我,好像问我什么。它竟然不让我抱,一抱它就躲,有时一溜烟跑了,远远地看着我。我其实也不是找它的,就是喜欢房顶。

上房的地方也有讲究,一般从房子之间连接墙上,不是哪儿都能上,这点连猫也一样。因为大人看见要骂,更多是从后院无人处上。说是后院,其实就是个稍宽一点的夹道,即两个院子之间的空隙。有时夹道那边的院子已是另一条胡同,去那个院子得出了院拐到另一条大街上,再由大街拐进一条小胡同,绕一个大弯儿。我们院就是这样,要是将我们院和后院打通,就能横跨两条街。这就是北京。胡同,院子,街,往往就这样构成。

北京有许多叫“×××夹道”的小胡同,有的很窄,有的则像大街一样宽,像有名的东直门夹道、仓夹道。夹道是最具北京特色的建筑,甚至也是中国的建筑特色,《红楼梦》中便有夹道的描写,如第四回便说:“西南上又有一个角门,通着夹道子,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

没有夹道便没有四合院、胡同,它既是街与街的连接,胡同与胡同的连接,也是院与院的连接。连接又区分,便是夹道的主要功能。夹道宽了就是街、巷、小胡同,窄了就是院与院的分隔,兼有采光功能。通常要是几十户上百户的大院子,自然院套院,院连院,夹道就很多,夹道尽头往往有个月亮门,讲究点的是垂花门,也有一点也不讲究的,就是一个角门。如果夹道那边不通另一个院,只是连接房与房的小夹道,尽头的墙上有时会有一副过去的模糊不清的对子,“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之类。对子下面堆着生活杂物,煤箱子、碎砖头、木料、洗衣裳盆、竹车、麻包、棉花套、尿臊被之类。猫在这里三跳两跳便上了夹道上面的连接墙,再一跃就上了屋檐,最后站到了高高的房脊上。

一般院与院间夹道都十分的幽静,甚至幽暗、神秘。孩子天性都喜欢神秘,夹道这种地方常常是孩子的“神秘园”。说实在的,孩子都讨厌大人,而这里正好躲着大人,在“神秘园”尽情玩,疯,弹球、拍三角、种花、养鱼、掐蛐蛐、捉迷藏、上房。我们院的“神秘园”有两个上房的地方,一个是夹道的一进口,靠右边的连接墙上,我们堆了一些砖头杂物,可以很轻松地蹬着杂物上房。再一个是夹道尽头的屋檐处的“排水口”,“排水口”凸出来,跳起来,扒着水口的瓦檐一个引体向上翻上去,脚再一蹬就上了房。这种凸出的“排水口”就连故宫也有,不过人家那是琉璃瓦砌成,寻常百姓家就是普通砖砌成,且多有破损。逢到雨季,雨水会从两房之间通过排水口哗哗流下。“排水口”不是我一开始就能够到的地方,得到我上了初中以后才能像“吊死鬼儿”一样一下挂上去。

上房顶是一种神秘的经验,什么时候上去都觉得周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那种由隐蔽展开的天空,远方,俯视,让你觉得世界上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自己,世界的陌生让你感到自己的陌生。(生活中供潜意识发育的地方并不多,房顶是一个。潜意识苍白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乏味的人,而有时候还有什么比一个乏味的人更可怕?很多东西都源于乏味。反之无论你多么艰难你都是一个自洽的人,给自己也给别人带来不同的人。特别是对一个孩子来说,当他站在一个近乎无垠的位置上,别人看不到他,他能看到别人,那种满足感不是一个孩子能定义的,他已不是一个孩子。当然,这一切都是回过头来看,当时完全惘然。问题就在这儿:没有当时的惘然怎么会有后来的回忆?考古发掘?必须感谢让人潜意识发达的时刻,感谢那整个无明惘然的童年世界。)

在房上,有时也会被人发现:看,他上房了!你立刻躲避,消失,这也同样很有趣。你居高临下监视发现你的人,看他们激动、茫然的样子,他们的背后部。因为空间不同,你们的某种关系也不同,在这个意义上说这是一种类似梦一样的权力,同时又是一种实际上的权力。你到了房顶,便意味着你获得了一种超越别人、观察别人的权力。你不再是孩子。此外,你不仅看见自己院子中的人,还看到别院的人。他们与你无关,你感到他们每个人都是木然的,被一个整体的什么东西操纵,整体地活动。没有个人,除非你认识那些个人,那一个个人才会从整体中分离出来。房顶是现实的,又是非现实的,如此日常,又充满奥义。

我一个人待在两个高高的有飞檐的房脊之间,谁也看不见我,连猫偶尔还有鸽子都回避我,我喜欢它们的回避,喜欢纯粹地一个人。我一个人面对强烈、温暖以至暴晒的阳光,享受着那种彻底的明亮的寂静,寂静与阳光让我如醉如痴。阳光如雨,似乎具有永恒性质。我看到许多更远的院子,更远的胡同,更远的街巷,放眼望去,那一格一格的青瓦,种种倾斜,院连着院,院中院,总是让我发呆、出神、忘我。我看到了炒菜、做饭、如厕、写作业、跳皮筋、追跑打闹——这些最熟悉的日常生活也让我陌生,就仿佛在电影中看到了自己,是的,我虽然在上面,但同时还在下面。

房上没有道路,但又有完全不同的道路,你可以沿着特殊的道路很神秘地走得很远,甚至感觉上可以在屋顶世界走遍北京。当然这也只是想想,我从来不会走出太远,最远也不过是穿过四五个院子,在一个叫“小西南园”的胡同拐角,抱着一棵电线杆子下来。电线杆下半截有水泥方柱,出溜到此站稳,一跳,就算完成了屋顶旅行。

小西南园是条很窄又很短的胡同,北口对着周家大院胡同,也就是鲁迅小舅子许功住的那个院子。那时鲁迅小舅子挨斗,平时他总是面墙蹬着小凳子在墙上抄语录,一笔一画,抄得整齐,真是好书法。老头的白胡子像齐白石又像胡志明,小时候齐白石与胡志明我总是分不清。或许就是因为白胡子所以才没把老头斗得太狠,反正,我们胡同斗人都不狠。别处有死人的,我们胡同没有,打肯定也打,不过没朝死里打,没失过手。

小西南园与周家大院之间的那条胡同,就是我一再提到的我住的前青厂胡同。40号是武进会馆,这儿有点说道。原是清著名经学家、金石学家孙星衍府邸,民国时期女子《白话旬刊报》报社社址也在此。民国二年(1913)鲁迅先生曾多次到会馆商议京师图书馆馆址,后办成图书馆分馆。55号为中央文史馆馆员、文史学者、诗人、词家夏仁虎故居,胡适、郭沫若、老舍曾到此。但我小时完全不知。不知,也没任何影响,非说有的话就是鲁迅小舅子用朱漆抄毛主席语录。也说不清是啥影响。

我顺着电线杆子爬下来,一溜烟钻出小西南园胡同,然后像小动物一样跑回我们院有时连喘息都不喘息就又上到房上,上到房上再大口喘。有时是我们一大帮孩子集体在房上野游,一大帮孩子通常走得更远,像一次房上的长征。因为人多动静大,难免被下面哪个院子的大人发现,会被骂死,甚至打将上来。但也正因为存在着这样的危险,也更吸引了孩子们一次次这么干。孩子的世界之所以和成年人世界不同,就在于超现实性,房顶世界刚好满足了这点。屋顶在下面看通常是压抑的,同时也带来了超越性,就如同有遮挡就总是想要打破遮挡。房顶鼓励了孩子们一种东西:世界除了是你看到的样子,还有另外的样子;可以做你不能做的,一旦做了是那么新鲜有趣。因此我们这个世界得给孩子一点破坏的空间,否则,所有的孩子都会是同一个孩子。

此外,房顶也是一个满足孩子孤独感的世界。多少年后当我读到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时,异常惊喜,觉得卡尔维诺小的时候一定没少上房,不禁感叹人类无论看上去多么不同也有共同的东西:《树上的男爵》写了一个孩子一生都生活在树上不愿下来,不正是我小时候的心境吗?卡尔维诺写出了我的东西。此外,更重要的是,放眼望去,屋顶是一个另外的世界,上面不再有胡同、院门、道路,世界是一个完整世界。

我看到了世界的完整性,这对孩子同样十分重要。

卡尔维诺洞悉了房顶上很多东西,正如洞悉了人类最内向的秘密。当然,也还有卡尔维诺没有写出的,事情不会止于一个人。比如一个孩子的无意识中有着怎样的历史?房顶上的孤独与历史的孤独是什么关系?好像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也是一种关系,或许更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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