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st course 邂逅

孤独的人,你要吃饱 作者:黄马可 著


1st course 邂逅

上班族的午餐

你看过电影里探监的场面么?

警察说:“喂,只剩下一分钟了,抓紧点说!”

临别时,狱中人还恋恋不舍地拉着亲人的手,怎么都不肯放,直到警察铁青着脸拿出警棍……

可是,在监狱外面的我们,自以为不是囚徒么?


我们上学,被囚禁在学校里读书,并不由自己。青春啊,多好的年纪,就该在草地上撒野,就该坐着热气球在天空飘荡。

好不容易毕了业,你以为自由了,殊不知真正的囚禁才刚开始。

闹钟一响,你就爬起来。眼睛睁不开,热水澡来烫醒。早上9点的时候,所有的囚徒已经在公司门口打卡了,一直到6点下班,还要加班。

没办法吧,为了钱。等你有了钱,又被囚禁在家庭的牢狱中。

退休了,好了吧?你被自己残破的躯体囚禁。去对面那条街,就像年轻时去另一个城市那么麻烦。


我在公司里被囚禁了十年多,中间也曾获得假释,自己给自己争取的,做自由职业,最后还是为了钱大爷,回到公司。

那么多年下来,到了午餐时分,总要问那个终极问题:“今天吃什么?”

我去过好多家公司,同事们总是一组一组地到公司附近的餐厅,聊聊八卦,如果有上下级的话,看看脸色,附和附和,午餐也就嘻嘻哈哈地过去了。

可是,我又要唱反调。也不是没和一大堆同事一起吃过饭,只是桌上的谈话让我没有胃口。在很多广告公司,和同事一起吃饭,聊天内容不外乎绯闻、八卦、黄段子。

所以,我发现我老是一个人吃午餐。


每到一个新公司,我就开启工兵模式,把附近的黑暗地图点亮,把所有的餐厅试一遍。

就算我拿到的工资只有几千块,我都会去附近较贵的餐厅吃饭。

是我想得开,还是我要求高?总之,吃饭再怎么样也吃不穷吧,倒是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2009年,我在SPG上班,一家地产公司,淮海路上,离新天地不远。

几周下来,我就总结出了定律,在淮海路的时候,花30元再怎么吃,都像是囚犯在食堂里进食,太拥挤了。可是走进新天地,多花个20元,你可以吃得像皇帝。


我每天都去一家叫LUNA的餐厅,有时候我会给服务员小费,因为别人都不给,所以我就成为真正的皇帝,不但上菜快,而且添茶倒水好不热络。

春去夏来,是上海的梅雨季节。我坐在LUNA室外的伞下,拿出一张纸,一边喝咖啡,一边写东西。写的尽是胡扯,可是心情就离开了监狱,开始向着天空飞升。

我在上海享受梅雨季节,还没离开上海,就如此深刻怀念着梅雨。梅雨稀里哗啦不断,冲刷着我的记忆,想起在雨中走失的人,我的眼泪就掉下来。


秋天的时候,同事Paul还活着,我们一起吃鱼和薯条,看着来来往往的美腿。

我看到不少熟客,大多是老外,在我身边坐下来,冲着我笑。还有电视上看到的台湾名嘴,认真地吃着她的沙拉。

LUNA餐厅的午间套餐每天都不一样。我的刀叉技术越来越熟练,都可以用它来吃薯条了。

我像鱼吐着泡泡一样,在纸上写写画画。上海的秋天竟是如此美好,这样清爽的空气,差一点儿就可以在天上游泳了。

白云倒映在我的咖啡里,我用调羹把它搅匀。

这就是我作为普通上班族的午餐,属于我一个人的狂欢。

如今,我还在上班,到了中午的时候,我就悄然隐没,消失在尘世之中。

长沙的米粉

有时候不禁会想,天堂是什么模样。


“一为迁客去长沙……江城五月落梅花。”

上星期,我去了一次长沙,参加某建材品牌的消费者调研。这是我第二次去长沙。

“长沙”这两个字很美,而且这个地方古老,从汉唐开始,是谪人迁客的故乡。

上次去的时候住在太平街,离住处80米是贾谊故居,重新修建的地方也古色古香。这位汉朝大才子抱着满腹经纶,在长沙潜心落寞。

长沙作为湖南的都城,毛润之也曾经在此意气风发,展望未来,他大概不知道有一天会站在天安门城楼吧。

有朋友笑我为啥总是去火宫殿,她说这是游客去的地方。在每天调研结束的时候,我就坐上一辆电动毛驴,付个五块钱,来到我的秘密花园——火宫殿。


吃一盘黑色的臭豆腐和一盘糖油粑粑,其实我觉得全世界的臭豆腐味道都差不多,虽然黑色平添了神秘感,好像更香脆一点儿,火宫殿的不同之处在于我可以在吃完香辣的臭豆腐之后,再吃一个甜滋滋的糖油粑粑,解辣的同时,也将一天的疲惫尽释。

火宫殿餐厅里,很多阿姨会推着彩旗点心车在你的四周来回售卖,她们不知疲倦地转圈,是一种有意思的风景。此外这里的价格便宜,东西其实挺普通的,除了我推荐的臭豆腐与糖油粑粑组合以外,粉蒸肉圆也还行。

离开长沙的那天早上,我照例是听调研。到中午时分,大家开始讨论起那个终极问题:“午餐吃什么?”


大楼的七楼食堂我们吃过了,感觉不是经典的湖南菜,昨天刚吃完麻辣小龙虾外卖的同事,还是不争气地用手机软件叫起了肯德基。


她们问我:“想吃什么?”

我说:“我还是出去走走吧,透透气。你们昨天是往右边走的,有吃的吗?”

同事说:“右边没东西吃,奇怪,医院旁边竟然也没有饭馆。”

我说:“右边没有,那我往其他方向看看吧。”


下了楼,站在蔡锷南路和解放路的交界口,看看左边,是从酒店过来的路,好像没啥饭馆,后边的大楼在整修,感觉没啥人气。

我只好往前走。走了200米,来到一个医院。医院的对面有一条小巷子,看上去有点儿人间烟火,好像有一堆小店。

我欣然走入小巷,看到有几个很小的面馆和点心店,然后就看到了一家老字号饭馆,招牌上面写着“面粉世家”。


“哈哈,”我心想,“看,被我找到了吧。”


走入饭馆,里面别有洞天,有几十个人在里面稀里哗啦吃得正香,看得出是附近的一些上班族和居民常来之所。

看到点餐盘上写着香菜牛肉面,既然是面粉世家,我略带疑惑地问点餐阿姨:“香菜牛肉面有没有粉?我要粉。”阿姨说:“有的。”

米粉虽然在南方是司空见惯的食物,但在上海则不然。米饭是我们的主食,就像北方人吃面,而有些人经常以水饺为主食。

很快,一盘小菜还有我的香菜牛肉粉上桌了。


长沙的牛肉味道还算可以,我在火宫殿的时候吃过牛肉汤。长沙的米粉我却是第一次吃,里面加了酱油和一点点泡椒,随便拌一下就开吃了。

其实米粉和米饭就是一家人,只是长得不一样而已。但米粉吃上去,口感爽滑,带着韧性,加上牛肉、香菜,还有泡椒、酱油混合在一起,不得不说是真正的美味。

这里的米粉是宽条的,吃起来比较“带感”。我和大家一样,开始了稀里哗啦,沉浸在米粉带来的愉悦之中。这一刻,世界是简单、芬芳而美好的。

原来我一直吃的臭豆腐和粑粑只是点心,米粉才是主食,它才是生活的主角。

这种普通的美食,价格便宜,它才是平视庶民王侯的,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天地里,开放给所有人。无论是疲惫的心情,还是辛劳的身体,到了这里,人人都可以得到犒赏。


在这里,告别世界的喧嚣,享受一碗米粉带来的满足。


在离开长沙的那一天,不早也不晚,我遇到了对所有长沙人再平凡不过的风景。

看着大伙儿满足的表情,我想,原来这就是天堂的模样。

我的小龙虾,不是你的小龙虾

三月,浦东的小河,阳光被细雨涤过般清澈。在杨树和柳树垂绕之下,我和几个小学同学一起钓龙虾。

对于垂钓这件事,我总是有点儿小恐惧。小时我曾不慎摔伤,影响了视力,后来我就总是被误以为反应慢,其实呢,只是因为视力不够清晰所致。而钓鱼、钓龙虾这种事情,我总是搞不好,可能因为看不清水里的动态吧,于是我的铅桶里一直都没有鱼,超级尴尬的有没有!

幸好那一次我们在小河旁放置了好多钓竿,哪一根是谁的反正也傻傻分不清。我们用泥土里很常见的蚯蚓作为钓饵,钓竿放下水之后,很快就被撕扯,小心翼翼地拎起来,就可以钓到龙虾了。

那一天是春天的午后,龙虾纷纷咬钩,小伙伴雀跃着来回奔跑,钓起大大小小的龙虾。我也混在队伍中,稍微地钓起了一些,大家也没发现我钓龙虾的水平很低。这一次没有互相比赛,让我也一起感受到了垂钓的快乐。


龙虾是浦东农村司空见惯的东西,浦东的很多地名都带着“桥”,可见在不太久的从前,浦东河流如织。小朋友们喜欢钓龙虾,那是因为龙虾又多又笨,很容易上钩,吃倒是其次,因为也几乎天天吃。大人拿一个特制竹具去沟边淘两下,就可以淘到好多龙虾。

夏天的时候,我们喝啤酒吃龙虾,这变成每年暑假的惯例。我用井水倒在水泥地上,顿时冒起滋油油的凉气。然后,我和哥哥两个人,把餐桌搬到院子里,吹着夏天傍晚的凉风,喝着“力波”黑啤,一边剥龙虾,好不惬意。桌上还放着小小的收音机,有时候播着侯宝林或马三立的相声,或者是单田芳的评书,还有时候播送着名为“白丽音乐万花筒”的节目。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很大的龙虾,我以为那种大小的鳌虾就叫作龙虾。在浦东,我们叫“Long Hue”,而浦西叫“Long Huo”,这种发音大约是来自宁波话,而普通话当然我们都知道是“Long Xia”。

后来呢,浦东的工厂逐渐多了起来,家长告诉我们,龙虾不能再吃,因为河流变脏了。我的龙虾年代就逐渐远去。

到了上世纪末的时候,浦西的小龙虾忽然火了起来,以复兴西路茂名南路那家“复茂小龙虾”最为火爆。之所以叫“小龙虾”,是为了区分海里的“大龙虾”。而小龙虾的货源一般来自于江浙一带。

小时候吃了太多这种“龙虾”,所以我一般都不太吃全城风靡的“麻辣小龙虾”,而且我也觉得不是很干净。

这几年,我吃小龙虾的次数明显增多了,这要归功于我老婆,因为她爱吃。而且现在很多小龙虾比较重视产地和来源,其实也算干净。

上一次,我去广州和深圳出差,意外发现连南国都盛行麻辣小龙虾,可见这到底成了名菜,每到一处就征服一处,大量的吃货都成了小龙虾的拥趸。小龙虾不再是我少年浦东乡间的独享记忆,也成了全国人民的桌上至宠。


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龙虾,的确魅力无边。无意中也发现,小龙虾的原产地并非华东江浙,原来它来自一百多年前的美国。据同事所言,麻辣小龙虾还是新奥尔良黑人的原创,因为该地区离墨西哥近,又是小龙虾原产地,所以黑人就发明了这道神奇的美食。

了解小龙虾的身世之后,有点儿失落。原来,它不是我们浦东的“独门暗器”。我引以为傲的美食记忆,并非是浦东专属,竟然是美国黑人区的舶来品。

小龙虾从新奥尔良来到上海浦东,曾经经历多少沧桑,这个我不得而知。可是,改革开放后的这么多年,小龙虾终于攻占全国的各大美食之都,证明了小龙虾的厉害。是金子总要闪光的,各路的“吃货”都不是傻瓜,大家都知道什么好吃。


在我失去的童年餐桌,龙虾的记忆正在飞速消逝。

在各地方兴未艾的麻辣小龙虾店,新的记忆、新的欢乐,正在占据人们的脑海。

我想吃的,就是那一年,那一张餐桌上,那一盘妈妈烧的小龙虾。是的,除了那个小龙虾,其他的对我来说,都不是小龙虾。


那是我的,属于我的。

上午咖啡下午茶

上午咖啡

说到上午咖啡,我在想要不要再谈一下保罗同志,好像他抢镜头的次数太多了。算了,他都不在了,抢镜就抢镜吧。


保罗是我的前同事,狮子座,英国人。这个老家伙上班的标准装束是夹脚拖鞋、牛仔裤和白色棉T,还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英国人的幽默你永远不知道是什么鬼。

我们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早上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买咖啡。于是我们到了对面大楼底下的一家咖啡店,一边喝咖啡,一边聊着老电影和永远不变的以爱尔兰人为中心的笑话。

虽说早饭尽可能要吃得像国王,不过我看到,有很多老外的早餐就是一杯咖啡。保罗就是这样,以一杯咖啡开启全天的工作模式。


有些人炫耀起他们熟知西方文化,总喜欢举例说,在意大利,人们喝咖啡流行站着喝Espresso。


他们没看过意大利一部叫《工作》的老电影,在20世纪50年代,工人们早上赶着去上班,在咖啡店买一杯Espresso一饮而尽。那个动作一点都不时尚,甚至都不享受,就像给汽车加油一样。

我从来没看到过有人早上就空腹喝一杯茶当早餐,却看到过好多人早上就喝一杯咖啡。有一次在山东威海,他们早上居然问我要不要喝酒,这个感觉比较另类。

咖啡在中国经过了二三十年的大发展,尤其是星巴克一直标榜时尚,俨然成为很多年轻人喜欢的饮品和生活方式。比如,我所在的广告公司里面的年轻人都喜欢早上买一杯星巴克。

现在,我每天是在楼下买个面包,然后到公司,用公司的咖啡机煮一杯咖啡,加一点儿那种三聚氰胺的奶精,反正年纪大了也吃不傻了,或者吃得大智若愚一点儿吧,也OK。

我的咖啡习惯已经有十多年了,而且我还开咖啡馆,我们店里选用的咖啡豆比星巴克好太多了,所以我不会去买星巴克。


公司的咖啡机算是比较普通的那种,但也是用烘焙咖啡豆现煮的,按个键就好。我喜欢这个,远远多过星巴克。

有时候,同事给我买星巴克,我都解释说,星巴克太贵了,喝公司咖啡不用花钱,多好。

很多人问过我:“在中国,咖啡这个产品有没有前途?”

还有同学问我:“无咖啡因的咖啡有没有市场?”

我的观点是,其实中国人喝咖啡还停留在时尚和生活方式层面。老外不同,对于老外来说,他们喝咖啡是一种需要,就好像汽车要加油,没有油不能开。

是刚需和软需的区别。老外喝咖啡,有点儿像中国人喝茶,如果没有了这玩意儿,整个人都不好了,生活没法过了。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历史。外国咖啡历史几百年,就像中国上千年的茶文化。在中国,尽管解放前的上海时尚一些,就开始流行咖啡,可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咖啡时光也就是这二三十年。

几百年的生活和几十年的生活蕴育出来的习惯自然是不一样的。在国外,人们喝咖啡就像喝水一样,最主要的是,他们每天早餐都要喝咖啡,和我们中国人早晨喝粥一样。


所以对我来说,喝咖啡和汽车加油没啥区别,不管是速溶的、星巴克的,还是顶级的,反正是咖啡,我就要“加油”。

所以咖啡是一种多么伟大的饮品,可以让地球村的居民们加油。


烘焙好的咖啡豆是极美的,好像是一种像木炭一样的燃料。其实,没有加糖和牛奶的Espresso也是苦的。

咖啡的魅力就像是燃料,在我们空虚、饥饿、无聊的时刻,燃起火光,让我们充满动能地往前跑,咖啡也点燃起无数文豪的灵感,巴尔扎克是写作的奶牛,而他喝咖啡就像对着水龙头喝水一样。

下午茶

我喜欢西方文化,不同于外国人的地方是,我骨子里仍是个中国人。于是,我在下午喝茶。

老婆过生日的时候,收到了一个漂亮的茶壶,它的设计是把茶杯和茶壶融为一体,看上去是茶壶,把茶壶拎起来,底下是个杯子。我把它拿到公司里去喝茶。

到四五点的时候,我就泡点茶,无论什么茶,红茶、绿茶,铁观音也好,龙井也好。

为了避免茶壶产生脏脏的茶垢,我每天下班前,把茶壶拿到茶水间仔细清洗。

每天洗茶壶,是我的一个仪式。我慢慢地冲洗它,小心翼翼地擦拭杯托。

当我冲洗茶壶的时候,我希望我的内心也经受洗涤。

世俗的工作和生活,总是会给我们的内心蒙上一些尘埃,但愿每天都能自我清洗一番。

上午咖啡下午茶,这就是我的生活。

而夜幕来临的时候,就应该来一杯威士忌了。


“Cheers, Paul.”

假如,康德流浪到台南

想起台南的时候,却无端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伊曼努尔·康德先生。

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康德是我膜拜的哲学家,他一辈子都待在柯尼斯堡,这个地方处于德国和俄罗斯的交界,搞得至今两国都声称康德是他们国家的。

康德就待在他的小镇上,天天看星星,从未远行,思想却飘向无界。

康德认为诚实是绝对的,人无论如何都要说真话。

以他的理论:

有一个杀手站在门口,问我:“你朋友在里面吗?”

尽管我知道他是杀手,他要杀我朋友,而且我的朋友也在屋内。我也要说:“是的,我那哥们儿在里面。”

理由很简单,我们要诚实。


这就是我喜欢康德的原因。他不只是简单、真诚,而且还热情地拥抱真诚,捍卫真诚,把真诚视为道德的基本标准。

我的偶像从未踏出他的小镇一步,终身啃着他的德国香肠。你喝啤酒吗,伊曼努尔?……

这位大师生活简朴,从不旅行,却带给我如此丰盛的思想盛宴。

所以,我就会想,如果康德来到台南会怎样?

因为台南的食物太美好了。一个思想的巨人,如果来到美食的国度,那该有多么美好的慰藉。

因为只有台南的食物才配得上你的思想啊,康德先生。


台南,居于小岛的边陲,吹着太平洋的风,居然把食物锤炼到如此极致。要不是我去过三次,我是怎么都无法相信的。

忘不了,神农街的牛肉汤,正因为牛肉是牛肉,所以汤才是汤。那牛肉汤就以一种如此直截了当的方式,撞击我的心,鲜到振聋发聩。

忘不了,杨哥杨嫂肉粽。拿汤勺拨开粽身,原来内有乾坤,里面有花生、香菇、猪肉……好多配料,这个粽子咬上去更是唇齿留香,粒粒香醇。此粽名为状元粽,吃过它,你的心里不再有其他粽子的排名。

忘不了,阿明猪心。阿明,一个神一样的男人,把每个顾客的食物和价码记在心里,然后让你在那里默然等待,轮到你的时候,就端给你。吃完,他会告诉你价格。几十个人,分毫不差。分毫不差的还有他的料理手艺,无论是猪肝还是猪心,永远带来艺术般的感动。

忘不了,碗稞。好像是从明清失传的小吃,历尽劫难来此,小小的一碗,口感像布丁,味道像面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反正这是台南独有的小吃。

忘不了,台南的豆腐花。在安平老街上,这里的豆腐花是甜的,加的居然是绿豆。台南的热天,吃着冰甜的豆腐花,足以融化疲乏的心。

忘不了,八宝冰,仙草茶,鱼羊咖啡,一点割包,大东夜市……


中国小吃玲珑莫测的花样精,就在这个偏安一隅的小城市,静静绽放,开到荼縻。

台南人拥有这样得天独厚的瑰宝,还有人愿意离开吗?

答案是有的。

比如,远渡重洋拍电影的李安,在上海搞建筑的苏建源,在上海做设计的Jure,他们都是台南人。不要问他们,为何离开这么美好的美食王国,美食的概念已经揉碎了,化在他们心底。

我老婆PK也是台南人。不要问她为何离开台南,我还要感谢她离开台南。

再丰盛的宴席,也是要散的。

人生的意义,不在于流连华美的地方,哭喊着我不想走。

而在于无论如何,要往前走。

只是我的康德,生活素朴,从未出过远门。

如果他拥抱过台南美食之丰盛,又会发明什么样的哲学呢?

Farine

我的前同事Steven是个厨艺过人的美术指导,擅长西餐,比如意大利面、烤火鸡等,这是因为他开过西餐馆,除此之外,他还会做巧克力、布丁。他的名言至今在我心头萦绕:“美味的秘诀在于脂肪。”

当聊到上海哪里的面包比较好吃,他就说:“武康庭开的那家面包房啊,超好吃。”


某一次和影视制作公司的老板文轩聊天,他说:“我经常去武康庭买面包,据说是上海最好的面包。”

我就在武康庭所在的武康路,走过去也就过两三条马路。可是,说起来也怪,我此前一次都没去过这家叫Farine的面包房买过面包。

可能是我们所在的安福路这头有好多面包房,也都不错。而Farine貌似每天都人满为患,虽则我喜欢面包,可是我有哪样食物不爱呢,我专一地对待每一样食物。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和这家面包房不是无缘,是时辰未到。


今年春天,我又转回到武康庭的广告公司上班。好了,这下不是不经过,而是天天见了。

Farine的名字很奇妙,就像它法国老板的名字Franck一样,偏偏要从平凡中弄点儿不一样出来。我上次在武康庭上班的时候,是七八年前,Franck开了第一家以他名字命名的法国餐厅。

而后我跳来跳去,在职场沉浮,不如Franck稳扎稳打,又赶上了武康路的旅游热,武康庭一跃成为城中潮人的聚会场所。Franck又连续开了这家面包房Farine等两家店,到如今,他又在武康路上开了两家店,他称霸武康路的决心,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又是一年春天,我的年龄好似到了秋天。随着年龄变大,我反倒变得不急了,决定把事情做好。

早上,我骑着单车慢悠悠地穿过法国梧桐搭建的绿色隧道,观赏着武康路上的各色路人。近年来,我居住的附近好像被外国人占领了,一路上碰到好多。

也不怕被老婆砍死,悄悄透露下,我顶喜欢武康路上的金发女郎。这个爱好可能和希区柯克一样,要不然为何他每部电影的女主角都是金发女郎?

骑着自行车,看着凹凸有致的金发女郎经过,的确是天堂般的美丽风景。

现在到了公司楼下,我每天都去Farine报到。经常买的面包有巧克力面包、牛奶面包、葡萄卷、羊角面包或者杏仁羊角。


我最喜欢的法国作家普鲁斯特,据说他早餐就吃两个羊角面包以及咖啡。我也效仿他,早餐也吃羊角面包,然后到公司自己冲一杯咖啡,可是写起东西来,却还是比他逊色得多,也许我的羊角面包吃得还不够多。

Farine的羊角面包表层是金黄色的脆皮,咬下去咔嚓一声,脆皮应声而断,然后嚼到底下麦香四溢的面包,里面是绵绵脆脆的质感。

去得多了,里面的小姑娘也认识我了。她戴着鸭舌帽,看上去像个俊朗的男生,看到我进来,就微笑着问我:“你要一个巧克力面包?”

从此以后,我每天都会和她聊几句。原来我到公司的时候,她们已经上班四个小时了,她得知我刚上班,羡慕死了。


到了星期五的时候,门口就开始栖满了潮男靓女,明明挤成狗,却还要戴着墨镜一边耍酷,一边吃早餐。

面包对于我、对于老外来说是生活。面包对于这群人,却是显摆,是在享受一种上等人的生活。

有一次,看到她们的店长,是个金发的法国美女。她正在店里管理,带着店员一起应付川流不息的客人。

这位法国女子面容祥和,尽管是美女,但没有丝毫的架子,完全不同于门口的城中靓妹。

我以万分欣赏的眼光望向她,正好她也看向我。眼神在空气中相撞,激起了一阵浪花。她略带害羞地低下头。

我心里一阵心神荡漾,拿着我的面包就上楼了。

不过,这位法国美女店长比较少出现在店里。今天早上,我出门的时候,就在想,如果能见到她就好了。


唉,男人总太多YY,还是回家抱抱老婆吧。

阿明猪心

去台南已经是第三次了,我不再追求美食的数量。因为我知道,我还是会邂逅无数的美食,有名的、无名的,都会超越我的期待。台南是我信赖的城市,从未辜负我的味蕾。


离开台南的前夜,我带着沉甸甸的胃、满足的嘴巴,打算就此收手。可是,岳母说:“去‘阿明猪心’吧,正好还没吃晚饭,一起去吧。”在台南,每一天大家都要吃好几顿,我已经记不得是第几顿了,对于忽然冒出来的“阿明猪心”,也就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我心里想,又是一个招牌美食,在台南这样的品牌太多了,“蔡家”“李家”或是“张家”什么的,太多了。不过我想,我一向不怎么喜欢猪心,这个应该不是我的菜。

在没有遇见这个疯狂的“阿明猪心”之前,无论怎么想,你都不会猜到居然是这样的情况。


一行四人下了车,沿着保安路走,路过一些美味的食摊,其实都是我想再吃一次的摊——牛肉汤、爆肚,还有猪血汤。雨中,四人,两把大伞根本抵不住滂沱肆虐的雨。

9点多了,因为豪雨,保安路上人不多。可是走到了“阿明猪心”,却发现密密麻麻都是人。奇怪的是,大家桌上都没有食物,眼巴巴地看着阿明。

阿明,这个疯狂的老男人,像是交响乐团的总指挥一样激情澎湃地为面前的食材忙碌着,他的手魔术般地移动,把猪心放到篓子里,再向篓子里注进汤水,有条不紊,一如庖丁解牛。充满动感,富有韵律,然而精确又严密,分毫不差,把猪心、猪肝还有猪腰花完好地放到一个个“嗷嗷待哺”的碗里。

这又是一家据说有三十多年的老店,阿明从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站在同样的位置,始终没有改变他的姿势。日落而作,开始狂放的料理表演,直至深夜。

工作的时候,他专注且灵活。阿明眉骨柔和,眼神清澈,年轻的时候大概是个美男子吧。此刻,他的脸正焕发出异样的光彩,好像神从夜空投下的一束光。


台南的小吃店普遍年月老旧,外表破落,却全都自得其乐,食客亦不拘其形,他们要的就是数十年不变的那个味儿。老迈的阿明,身边是老婆还有两个儿子。他的老婆熟悉了他的节奏,一个眉毛,一个眼神,配合得妥帖入毫,把食材不断运送到阿明的面前。

我猜,右侧应该是他的大儿子,一副开始担起第二代传人的模样。虽然手法和动作不够老到,也尽量在配合。他们家都不像是左右逢源的外向人。

小儿子穿着朋克T恤衫,倒是一副没法投入工作的怯生生的神情,也许他觉得猪心小摊不够面子吧,说话的声音尖尖细细,却和阿明是一样的。


菜上桌,我夹了一块猪肝放在嘴里,好吃得直想飙脏话。这猪肝是我平生所吃过的猪肝中最嫩滑的,完全意想不到猪肝还可以这样,不涩不苦不腥,带着恰到好处的香味,嫩得仿佛可以融化,完全进入仙境,再也不觉人间疾苦。

我又吃了一块腰花,这腰花好吃得可以,更为柔和,但还是保持着腰花的质感,清炖的煮法忠于原味,在口中绽放的姿态如五月的樱花雪。

我很少吃猪心,猪肝和腰花有参照,猪心几乎没有参照。在吃猪心的时候,我已经完全被腰花和猪肝所征服,我的味蕾好像已经缴械投降了。

在完全空白的味觉里,白茫茫的雪中,我抱着猪心曼妙起舞。而且也不知道猪心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依稀记得猪心的模样,却完全忘记了猪心的味道。


岳母介绍说,“阿明猪心”这家店没有菜单,因为菜式也就这几样,食客只需要坐到他面前,直接报给他就可以了。他会把几十个食客所点的食物悉数记在脑中。

如贯通任督二脉一样,他就这样手舞足蹈,开始持续不断地作业。当你买单的时候,他就眼皮翻一翻,报出一个数字,你付给他就行了,也不知道价钱对不对,反正阿明知道就行了。


我没有想到在离开台南的前夜,还能遇到这场疯狂的美食秀。那个大雨中寂寞又狂喜的艺术家,他更新了我对猪肝与腰花的记忆,而我依然不知道猪心的味道。

当天色亮起来的时候,我总会记得,在这宛如黑夜的世界上,有个人,找了一个位置,开始忘我地表演,直到消失在黑暗中的那一天。

永来香

凌晨4点16分,天还是黑的,这个时候是吸血鬼出没的时间,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我在台北市区马偕医院附近的一家小民宿,啃着永来香的牛肉干。它用装蜜饯或肉类的易封口塑料袋装着,上面写着烂俗的广告语——“肉类制造专家,台湾名产,畅销全球”。

大半夜还在啃牛肉干?说起来,我和老婆为此还有些小争执,前两天经过永来香这家老店的时候,她问我要不要买点儿牛肉干或猪肉脯。我因为刚从台南过来,还在回味台南的美食,对于台北的食物还没有进入状态,于是就不置可否地说都可以,猪肉脯就不买了吧。她看我反应不够积极,就有点儿不太高兴,嘟囔着说,这是老牌子,云云。

是的,说到牛肉干和猪肉脯,作为“吃货”的我也有着一些小回忆放在我大脑的硬盘里呢。我对十年前在澳门吃到的猪肉脯记忆犹新,当时是搭配着杏仁饼一起吃,在澳门老街的一家“高华旅馆”附近,整条街都是猪肉脯和杏仁饼的香味,买了带回旅馆吃,颇慰藉了一番一个人旅行的孤独感。


在古代,旅馆有“逆旅”之称,李白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我也喜欢“羁旅”的说法,长久客居他乡之意,唐宋多“羁旅诗人”。“羁”字很形象,在四方形的旅馆门口,还用皮革拴了一匹马。而我就在一个澳门的小客舍,于无涯的人生里,刚从赌场输了500元回来,小赌怡情之余,还能拥有猪肉脯和杏仁饼的“小确幸”。

在上海的时候,我们也经常会买一个好像是新加坡品牌的叫“美珍香”的猪肉脯。我记得,今年冬天,PK在复兴公园的长椅上给我庆生,我们手里提着“美珍香”,一起吃一枚平凡又珍贵的小蛋糕,搭配着黄昏天边的浮云作为小点心。那又是另一种滋味。

台南三日,人间三年。老婆是台南人,她到台北已经自动开启“吃货”的战斗模式,在西门町和我站着食用了一碗阿宗面线,宣告我们已经来到台北。可是老婆啊,你知道我太喜欢台南的小吃,以至于还在回味前天夜晚10点,在雨声敲打的小吃摊享用“阿明猪心”的场景。我的心还在台南,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的牛肉干和猪肉脯。


说到牛肉干,我在上海从小就吃,不过我还真的不爱牛肉干。上海有个牌子叫“立丰牛肉干”,那真的是牛肉“干”,一口下去,干得像石头一样硬,差点儿没崩掉几颗牙齿,心里说:“干!太硬了。”所以我对牛肉干的印象不太好,一直觉得不好吃。

可是眼前永来香的牛肉干,反倒大多数都是我在吃。老婆说,这牛肉干还是太硬了,于是她没怎么吃。我百无聊赖地拿一块放入口中,哇,那可真的是酥软香辣,还没来得及感叹,我就迅速消灭了好几块。之后,就一直是我在吃。直到现在,大半夜,我刚好睡不着,拿来解解长夜之乏是最妙不过。

硬和软都是相对的,如果你吃过石头般的牛肉干,那么你会知道,永来香牛肉干真的是好软的。

说到“软”,这篇文章似乎有“软文”之嫌疑。我虽然是广告人,但其实我不喜欢骗人,我根本就不认识永来香的任何人。这只是一家认真制作牛肉干的小店,之所以把东西做得那么好吃,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想成为立丰这样的大公司、大企业。一分钟流水线生产几千包“石头”牛肉干或许很容易,但花几十年做一包软软牛肉干,也许并不容易。

在台南,几代人用50年经营一样小吃的店比比皆是,这是我对台湾小吃最讶异的地方。拿起“永来香”,我想看看它到底有多少年历史,上面没有写。

一不小心,就软到了心里,“吃货”的档案再度更新。也许哪一天,我会回味这个酥软香辣的夜晚,还有,永来香牛肉干。


你知道李白那首销魂的诗句接着是什么吗?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冷热冰

现在是深夜4点,天很快就亮了。在忽明忽暗的这个时刻,想想这一道听上去矛盾的美食,口水又要决堤了。

在去台湾之前,其实我很少有吃冰的概念,除了在上海的台湾餐厅,有一些冰沙什么的会吃一点儿。要不然就是小时候吃棒冰,那时候没有空调,酷暑之下快被烈日晒晕之前,嘴巴里含一根盐水棒冰,那真的是享受。

我老婆整天说要“吃冰”“吃冰”,直到我到了台湾,我才算是彻底理解了。台湾是一个疯狂爱“冰”的岛屿,本来就处于亚热带,到了夏天,不吃冰降暑的话,简直要被晒死过去。

所以在台湾,尤其是夏天,到处都是冰店,里面挤满了人,统统都在吃冰,什么芒果冰、八宝冰、水果冰……

第一次去台南的时候是秋天,我老婆就拉着我直奔台南的著名小吃八宝冰,直到那一碗八宝冰以无比迅疾的速度落入她的胃,她狂热的返家之心才平静下来。

去完台南,我们又去她阿姨家,位于台湾屏东的农村。她们家经营着果园,有椰子树、木瓜田,还有槟榔树。在果园里参观的时候,还看到了火龙果,长得蛮奇异的。

姨丈是个干练爽直的汉子,开着他心爱的小轿车载着我们。这辆车已经是开了几十年的老爷车了,看上去破破的,但和他已经“人车合一”了,飙起来的时候,就像转起了风火轮,我们无比飞快地穿梭在屏东的乡间。

过了一个小镇,经过一个三岔路口,忽然说到了,于是我们都下车,这是一个小吃摊,但是人特别多,都在吃冰。阿姨眼明手快地抢到了一个桌位,于是我们四人围着桌子坐下。

很快端上来每人一碗冰,他们说这个叫“冷热冰”。

很少吃冰的我,打量着眼前的这碗东西,这真的是一碗冰呢,看上去平平无奇,就只是好像一座小冰山一样堆着,我在想,这冰到底有什么好吃呢。

我半信半疑地挖开表层,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刹那间,我明白了,里面居然是热的!


所谓“冷热冰”,就是里面的红豆、芋圆、花生、水果等是热的,但表层堆起了冰沙,所以看上去是冷的,吃起来里面的芋圆是有热度的,不过冰沙和底下的红豆、芋圆很快就会混杂,所以也还是透着凉气,十分消暑。

由于里面混入了炼乳等特殊配方的浆汁,和冰沙、里面的芋圆混在一起,形成了奇特的口感。

芋圆煮出来的口感也是恰到好处,吃起来Q弹动人。


我从来没有吃过冷热冰这么奇异的食物。冷的、热的、芋圆、红豆、炼乳……一堆东西混在一起,加上天是热的,碗里是冷的,一勺放入口中,那个味道从口腔一直甜到心窝,那叫一个舒爽。

当时也没有细想,为什么我会对这个东西如此折服。现在一想,原来芋圆的口感是Q弹,而冰沙的感觉是爽脆,这是第一种对比,红豆的甜和炼乳的甜又是一种对比,冷和热又是一种对比,如此多重的味觉在一碗冷热冰里面相互配合,好像巴赫的赋格一样完美。


最好吃的东西,就像冷热冰一样,不用多说什么,端上来,吃下去,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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