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与人无限贴近的沉默 ——周嘉宁《你是浪子,别泊岸》

述而批评丛书:感受即命名 作者:来颖燕


与人无限贴近的沉默
——周嘉宁《你是浪子,别泊岸》


读周嘉宁的小说,会感觉陷落在一个黑洞里,孤独,无助,同时坚强。爱尔兰作家弗兰克·奥康纳说:“短篇小说最善于处理孤立的个人。”周嘉宁表达“孤立的个人”的方式,是转而向内,聚焦于人的内心世界。即使没有跌宕连贯的情节(事实上,她的短篇的大多数情节是缺损的,场景是倏忽而变的),我还是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画面感。这画面感缘于她小说深处流淌出的一种色调。

黑灰吗?这样的冷色调似乎妥帖着周嘉宁小说里的孤寂。然而明明,她的故事是热闹的。每一个人都过着独特而独立的生活。而她展现出来的是这生活的“横截面”。读她去年新出的短篇集《我是如何一步步毁掉我的生活的》,感觉是在看“公路片”的合集。虽然故事的发生地各异,并非都在旅途,却有着一种强烈的“不见前路,不知过往”的“在路上”之感。并且,常常戛然而止,仿佛突然将读者遗弃在某个路口。

这篇《你是浪子,别泊岸》让我感觉到周嘉宁在试图改变些什么。尽管小说所选择的主角小元本身就是一个飘荡无依的女孩子,天然适合安放周嘉宁以往所期传达的感觉,尽管小说依然延续周嘉宁常用的“我”作为叙述主体,却不再具有她以往的小说里给人的“若即若离”之感。

但我想,这“若即若离”之感不是周嘉宁主观上要舍弃的。因为故事的主体就是记叙“我”与小元的那几次若即若离的相遇和交往。只是这一次,这些“若即若离”是为了移步换景地串联起小元的生活和境遇变化。小元的故事不再无头无尾。

与故事同样完整和清晰起来的,还有周嘉宁在小说中所要表达的主题。“距离”“放弃”“被放弃”“位置”这些就像是关键词,不止一次地在文中出现。这让我感觉这篇小说的故事和人物依然是周嘉宁既往的偏好,但是,气象和色调却明朗起来。

我可以明白地触摸到周嘉宁的讲述背后蕴藉着怎样的主题思想——小元与“我”、小元与男友、小元与她的父亲、小元的父亲与母亲、“我”与朋友们……这些双双对对出现的关系,在小说中的分量有轻重,却都是为了探究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或者说人在世界中的位置。我甚至觉得,从这些关键词中,我们的“完形”心理就多少可以触碰到这些思想。

这在既往周嘉宁的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中极其少见。

如果说她以往的短篇,更像是没有轮廓的“印象派”,需要读者调动自己的感官来还原物象,那么现在,她在意图让小说中的人、事、思想的边界清晰起来。

这种意识在她创作的第一稿《你是浪子,别泊岸》中显得更为外露。很重要的一处表现,在第二稿(现在大家看到的)中她曾提及的霍桑的小说《威克菲尔德》,也出现在第一稿中,只是位置不同——第一稿在结尾:


(小元说:)“……我想到了那篇小说的结尾。大概是讲每个人都在世界上有一个位置,个体与整体之间也被协调得十分微妙和妥帖,以至于个体只要离开自己的位置片刻,他就有永远失去自己位置的危险。嗯,但是吸引我的倒不是这个说法,而是最后的最后,霍桑给这些人一个名字,他称他们为——宇宙的弃儿。”

……

“我的爸爸啊,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浪子。他不过是一个被放弃的人。”(小说结束)


到了第二稿,这一处被移到了小说的中间,并且表达明显不同:


(小元说:)“我是说那个结局并不重要。……就像作者在结尾说的,每个人都在世界有一个位置,个体和整体之间也被协调得十分微妙和妥帖,以至于个体离开自己的位置片刻,就有永远失去位置的危险。所以最后作者给这些人起了一个名字——宇宙的弃儿。”

(“我”说:)“你是说他和大雄(小元前男友)有相似的地方?”

(小元说:)“不,不。当然不是。只是我们刚刚谈起了善良。”她突然沉默起来。


这其中的差异很可玩味。对作家而言,有时起意写一部小说,会有一个初始的原型意指。霍桑的小说会不会是周嘉宁一开始在构思这部小说时就定下的所要表达的主题元素之一?然而周嘉宁为什么要在第二稿中这么改动?她是意识到了自己勾勒的边线太浓重了,试图做的转变用力过猛了吗?

我还是喜欢她改后的格调。“她突然沉默起来”,这句话回复了周嘉宁小说独有的神秘气质,而不是第一稿那样赤裸裸地点题。

这些差异让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周嘉宁以往的短篇明明色彩浓烈,传递出来的却是冷色调。她的小说的迷人之处就在于“沉默”。就像是莫奈的画,明明用色明快,但是最终的物象是溶化于大气之中的,所以会给人一种冷漠之感。周嘉宁以前的短篇无法让人明白无误地拿捏到她所要表达的主题,或者说其实她所要传达的就是这种奇异的冷漠感。用周嘉宁自己的话来说“明明想要与人无限贴近,却又忍不住惧怕亲密”。

当这一次,她的思想脉络清晰起来之后,所传递的复杂感觉被冲淡了。表达思想和传递感觉似乎是一对无法调和的矛盾。至于她为何要做出这些改变,我想或许是她不想再继续沉溺于内心世界的描摹,想走出来,想面对更广大的外界。如果是这样,如此的改变应该是一种在调试中的过渡。当然这只是臆想。

用小说为思想命名,恐怕是一件危险的工作,用米兰·昆德拉的话来说,“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乃是小说唯一的存在理由”。那么,在一部小说中能捕捉到关键词,究竟是否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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