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神引
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孤城暮角,引胡笳[1]怨。水茫茫,平沙[2]雁、旋惊散。烟敛寒林簇,画屏展。天际遥山小,黛眉浅[3]。
旧赏[4]轻抛,到此成游宦[5]。觉客程劳,年光晚。异乡风物,忍萧索、当愁眼。帝城赊[6],秦楼阻,旅魂乱。芳草连空阔,残照满。佳人无消息,断云[7]远。
【注释】
[1]胡笳:古代胡地的一种吹奏乐器,音色悲凉。[2]平沙:平旷的沙原。岑参《碛中行》有“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句。[3]黛眉浅:诗词中常以远山来比拟女子浅浅的黛眉,这是反用黛眉来比拟远山。[4]旧赏:指旧日的赏心乐事。[5]游宦:指为了做官而离开家乡,出行在外,也称宦游。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有“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句。[6]赊:遥远,王勃《滕王阁序》有“北海虽赊,扶摇可接”句。[7]断云:片云,南梁简文帝萧纲《薄晚逐凉北楼迥望》有“断云留去日,长山减半天”句。
【词牌说明】
长调,九十七字,始见于柳永词,或为自度。除柳永填过两首外,《全宋词》还录有晁补之和朱雍的各一首。
【语译】
我乘坐一叶扁舟,落下轻帆,暂时停泊在楚江南岸。远处孤城上传来傍晚的号角,引出几声哀怨的胡笳。江水茫茫,平旷的沙滩上栖息着的大雁瞬间就惊散了。烟雾逐渐散去,露出凄寒的、密密的丛林,仿佛屏风画似的缓缓展开。天边的远山,看上去是如此小巧,就仿佛女子浅浅的黛眉似的。
我抛弃了旧日的赏心乐事,为了仕宦之途而来到这里,只觉得奔波实在太辛苦了,年华也逐渐老去。如今眼中都是这些萧索的异乡风景,怎能不使我感到惆怅呢?京城多么遥远啊,秦楼也无法归去,我的羁旅之情纷乱如麻。夕阳洒满大地,芳草直连天际,我思念的人儿毫无消息,只有一片孤寂的浮云像我一样越飘越远。
【赏析】
此词之意非常明确,乃是“游宦”之作。柳永五旬以后才得以入仕,有专家考证他首任是睦州团练,虽未必准确,但以其词作来看,游宦江南,应该是不会错的。长江以南开发较晚,除几座中心城市外,大部分地区都要到南宋以后才始追上中原地区,和当时繁华绝代的汴京风物自然无法相提并论。柳永离开繁荣的东京汴梁,前往江南,倘若还当青春年少,大概会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吧,但已届暮年的柳永,却不禁生发出种种去乡怀思之愁来。
开篇先写词人乘着小舟前行,或许是错过了宿头,傍晚时分,暂时停泊在南岸过夜——“楚江”是指长江中下游段。这个时候,远远的城楼上报时的号角响起,同时还响起了几声胡笳。胡笳之声,本来就很凄越苍凉,由此引出词人无尽的愁思。
江水茫茫,沙滩上栖息的一些大雁,因为船只到来而纷纷惊散了。随着小船靠岸,江面上朦胧的雾气逐渐散去,露出岸上清冷而密植的树林,仿佛绘有图画的屏风逐渐展开一般。再向远处望去,远山显得是那么小巧,就仿佛浅浅的黛眉似的。上阕先以声音领起,再开始层次分明地写景。傍晚江岸本少人行,景致本当是静止的,但词人却巧妙地从中发掘出动感来,大雁“旋惊散”、烟雾“敛”去,露出近林和远山,轻轻几笔,一幅清冷、孤寂却并非寒冷、死寂的江畔晚景,便跃然纸上。
上阕写景,下阕抒情,直接点明“旧赏新抛,到此成游宦”。柳永追求了一辈子的仕宦生涯,直到老来才始如愿,但见到此情此景,却又不禁犹豫、踌躇起来。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呢?离开繁华的汴京,离开心爱的女人,抛弃旧日的欢娱,以暮年之身奔波于宦途,是不是真的值得呢?汴梁实在是太遥远了啊,眼前所见,全是异乡的景物,所得和所失,究竟应当怎样权衡呢?
抒情过后,再插入一段景物描写——“芳草连空阔,残照满”,芳草连天,如同愁绪一般绵密无穷,夕阳残照,一日之暮仿佛也正对照着自己一生之暮似的。心爱的人儿并没有消息,一片孤云就如同自己此时的经历一般,在长空中漂泊无依。这里突然写到佳人,但并不是真正的怀人,而是对应“旧赏”,对应自己所怀念的在汴京的生活。那时候,生活是如此热闹,如此充实,如今却如此孤寂,如此凄清。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说柳永“尤工于羁旅行役”,这是说得非常准确的。柳永的代表性词作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辗转于秦楼楚馆之间,与妓女调笑,或代妓女抒情的作品,二就是晚年的“羁旅行役”之作。这第二类作品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抒发词人的矛盾心理,对“旧赏”的怀念,同时也悔恨“旧赏”蹉跎了大好的青春年华,还有对“羁旅”的追求,同时也悲叹“羁旅”给自己带来的苍凉感怀。
【对照阅读】
六幺令
淡烟残照,摇曳溪光碧。溪边浅桃深杏,迤逦染春色。昨夜扁舟泊处,枕底当滩碛。波声渔笛,惊回好梦,梦里欲归归不得。
展转翻成无寐,因此伤行役。思念多媚多娇,咫尺千山隔。都为深情密爱,不忍轻离拆。好天良夕,鸳帷寂寞,算得也应暗相忆。
这也是柳永的一首乘船出行,泊于江岸的“羁旅行役”之词,并且明确点出了“行役”二字。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说明这一类主题在唐诗中所占比重很大,容易打动人心,柳永正是因为有了这一类作品,才会被人将柳词与杜诗相提并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赞同此点,说“耆卿词,善于铺叙,羁旅行役,尤属擅长”,但随即批评说“然意境不高,思路微左,全失温、韦忠厚之意”。
确实温(庭筠)、韦(庄)也都宦途多舛,在这方面与柳永颇有共同语言,但他们还把词当作“诗余”,并不肯在词中抒发过于浓烈的个人情感,其作品当然看上去要比柳词“忠厚”了。陈廷焯接着说“词人变古,耆卿首作俑也”,其实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倒是对柳永最大的褒扬了——词若不变古,永远都是“诗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