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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哈尔滨的犹太人,大都来自俄国。中东铁路开筑后,犹太人开始涌入哈尔滨,他们中有工程技术人员、教师、医生、传教士,更多的则是商人。犹太人勤劳、聪明,天生是做生意的能手。这些商人从事着畜牧、大豆出口、船运、磨粉、卷烟、制糖、皮毛、啤酒酿造等行业。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后,苏维埃武装夺取沙俄政权,内战激化,反犹风暴不断升级,一些犹太人不堪凌辱,经由西伯利亚逃至中国。吉莲娜的母亲和她的外祖父,就是那个年代来到哈尔滨的。当时吉莲娜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六个月大。她的生父是小提琴制造师,被反犹分子在叶卡捷林堡用乱石活活砸死。
吉莲娜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那时哈尔滨的商业已很繁荣了。吉莲娜的外祖父是个靴匠,母亲是护士。来到哈尔滨后,外祖父在一家皮革厂干他的老本行,母亲则在犹太妇女慈善会工作,他们周末常带吉莲娜去剧场。
别人家去剧场欢欢喜喜的,吉莲娜一家却悲悲戚戚。吉莲娜长大后才明白,外祖父和母亲,是带着她凭吊爱好音乐的父亲去了。
吉莲娜五岁练习舞蹈,七岁学习音乐。她十岁时,母亲再婚了,继父也是犹太人,来自波兰。中东铁路开筑后,需要大量枕木,他看到了大好商机,做起木材生意,攒下家底。他和吉莲娜的母亲结婚时,已是犹太国民银行的大股东了。他们婚后生有一个男孩。不过,吉莲娜家壁炉上摆着的亲人照片中,并没有她继父,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却在其中。吉莲娜这个唯一的弟弟,看上去英气逼人。如果按他的气质揣测他的生父,该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那些照片中,有一个人占据的镜框与众不同,它青铜质地,菱形,边缘处有着卷云状装饰物,好像五线谱。被镶嵌在里面的人,是吉莲娜的生父。黄薇娜说,吉莲娜谈家事,可以兴味盎然地讲她外祖父喝醉了酒,如何在夏夜的露台上唱歌;讲她母亲烤鱼时,家里的馋嘴老猫怎样守在炉台前,尾巴被火给燎着了;讲她弟弟头一次上溜冰场时,一跤摔掉了两颗门牙;而问到她继父,她只是淡淡应一句:“他抽大烟,下场不好。”据说他是因吸食过量大烟而丧命的。继父死后,吉莲娜的弟弟被在美国寡居的姑妈接走,成人后在加利福尼亚经营一个农场,四十八岁病死,埋在他热爱的农场里,与他的父母,彻底地远隔重洋了。我注意到,吉莲娜用银粉的丝绸手帕擦拭亲人的照片时,一捧起弟弟的,总要拂拭很久,大概怜惜他的短寿吧。
黄薇娜说,她陪一个以色列文化访问团去哈尔滨东郊的皇山犹太公墓参观时,意外地发现吉莲娜母亲的墓,和她外祖父相挨着,而与她继父的墓相距遥远。黄薇娜判断,吉莲娜的母亲并不爱第二个丈夫,否则她会留下遗嘱,让吉莲娜把他们葬在一处的。
可我并不这么看。因为料理母亲后事的是吉莲娜,如果她憎恨继父,完全有可能不执行母亲的遗嘱。在我看来,非血缘关系的亲情,是将两条不相干的支流,非要汇聚在一条河床上。当然,运气好的会冲破藩篱,彼此相融;而运气差的,各奔前程,两相无干,这点我深有体会。
我出生在克山的一座小村,那里土质肥沃,盛产土豆。流经小村的乌裕尔河非常清澈,人们把河当成了公用洗衣盆、洗澡堂和副食库,在那里洗衣裳、洗澡、捞鱼虾。我父亲是村委会的会计,算盘打得好,母亲是种地的。父亲患有甲亢,又干又瘦,总是害饿,只要他睁着眼,手里几乎不离吃的东西。他眼球暴突,蓄着浓密的胡子,他发怒时,我总想他的眼珠子万一掉下来,就是落在猪草上了——他的胡子脏兮兮的。从我记事时起,我和母亲一直受父亲的羞辱。他常指着母亲的鼻子骂:“你个贱货——”而他总看我不顺眼,常揪着我的辫子,一迭声地骂:“小杂种!”
父亲对我动辄打骂,但对我哥,却是百般疼爱,从不碰他一指头,好吃的好穿的都留给他。哥哥受宠,但并不骄横。他一得到好吃的,总要分点给我。
我确切知道不是父亲亲生的,是从姑姑嘴里,那年我刚上小学。暑假的时候,在齐齐哈尔的姑姑来了。
姑姑中等个,倭瓜脸,小眼睛,塌鼻子,两个嘴角不对称,一高一低,皮肤粗糙得跟猪皮似的,出奇的丑。姑姑在夜市摆地摊,卖廉价衣服,把自己也搞成了个地摊,穿得花里胡哨的。她一来,我家的花公鸡老是啄她的脚,大概嫌她比自己穿得鲜艳吧。姑姑那次来给了我母亲一万块钱,想领走我,说我要去的那户人家,是养羊大户,很富裕。他家有两个男孩,想再要个女孩,可那女人后来子宫摘除了,只好领养一个。母亲把那一万块钱还给姑姑,说:“小娥都这么大了,送不出去的。”父亲咆哮道:“有什么送不出去的?她才八岁,懂个屁!”母亲说:“那里离克山又不远,她有记性了,早晚还得跑回来。”父亲说:“我戳瞎她的眼睛,让她记不得回来的路!”父亲凶恶的话,把我吓哭了。母亲平静地从里屋取出一把剪子,递给父亲,说,你敢把小娥送人,就先扎瞎我的眼睛吧!父亲没接剪子,气得直抖,说他该戳瞎的,是自己的眼睛!因为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娶我母亲。他说我母亲狐狸脸,杨柳腰,桃花眼,薄嘴唇,高颧骨,要搁过去就是个窑姐,早该听我奶奶的,不娶这种狐媚相的女人,那样家里就太平了。父亲赤红着眼睛骂母亲:“村里这么多女人,强奸犯怎么单单遇上你了?还不是你身上有股骚气!”姑姑一边夺母亲手中的剪子,一边满嘴飞着唾沫星子说:“嫂子,不是我当小姑子的多嘴,小娥身上血脉不好,早送出去早太平。她长大了,指不定给你惹什么祸呢。”母亲红了眼圈,说:“只要我活着,休想把她送人!”
姑姑没领走我,从此我们家常丢剪子,我把它们扔到村中的厕所了,母亲只好一再添置。淘粪的老头一捞着剪子,就要满村打听:谁家的女人在厕所掉了剪子?母亲明白是我干的那天,抱着我号啕大哭,告诉我只要她在,我的眼睛就不会受到伤害,我这才罢手。
母亲在我十二岁时病死了。她下葬的时候,我在炎炎烈日下瑟瑟发抖。我知道没了母亲,即便没有剪子戳我的眼睛,它们也等于失去光亮了。
母亲去世半年后,父亲再婚了。
那女人是邻村一个离了婚的小媳妇,比我父亲小十岁,模样俊俏,但生性懒惰,轻佻风骚,家务活和农活没有一样拿得起来的。她嗜赌成性,三天不摸麻将牌就手痒。父亲和她成亲半个月,便叫苦不迭,说是上了媒婆的当!在媒婆嘴里,继母贤惠能干,品德高尚。而事实是,她蒸馒头都不会使碱,洗衣服没有洗透亮的时候。最要命的是杂草禾苗不分,她下田铲地,留在垄台上的可能是草,而颓败地躺在垄沟被铲掉的,却是禾苗。这样一来,我那当惯了甩手掌柜的父亲,不得不亲自下田了。
我最怕继母打牌输了,她回家后不痛快,不敢拿父亲和哥哥撒气,我和家里的狗就遭殃了!她拿着烧火棍,啪啪啪地打狗头,骂它看家时东张西望(哪条狗不喜欢东张西望呢),嫌它没有看住鸡,鸡溜进屋子,跳到灶台,把剩下的米饭吃了多半(狗拴着锁链,如何撵鸡呢);她骂我没有及时掏炉灰,火烧不旺,总是憋烟,呛了她的嗓子;嫌我指甲里嵌着黑泥,跟屎一样,败坏了她的胃口;怨我睡觉时磨牙,把蛐蛐儿好听的叫声给弄得支离破碎。总之,我和狗一无是处!她惩罚狗,是不给它吃食,饿得它连唤食儿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惩罚我的方式多种多样,有时让我吃馊饭,有时让我去雪地捕鸟,说她馋鸟肉了。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她扔过来一条血迹斑斑的经期穿的短裤,让我洗干净了。有一年我的棉鞋破了,她说给买双新的,一直没兑现。一个下雪的日子,她输了牌回家,说要领我去买棉鞋,但我必须站在滚烫的炉台上,把旧鞋的胶底给烙掉!如果旧的不去,新的就不能来。我知道站上炉台,我的脚就成烤鸭了!我跟她叫板,说要是她敢那样站在炉台上,哪怕一分钟,我会给她天天洗脚!继母扑过来,说你个野种,还敢跟我顶嘴!她把我按倒在地,拧我大腿的时候,哥哥回来了。哥哥抄起继母打狗的烧火棍,照着她的脊背一顿猛打。从那以后,继母对我收敛多了。她四处张罗给哥哥介绍对象,说是男孩子大了,再吃父母的是可耻的,得自己顶起门户过日子。其实哥哥那时有女友了,女孩的父亲是跑运输的,哥哥学会了开车,拿到驾照,已经在偷偷帮她家干活了。他最终成了倒插门的女婿,父亲从此后在村里更加抬不起头来。也是啊,他的前妻被人强奸,至今是个悬案,他膝下的女儿不是亲生的,而他的儿子用一场婚姻,不知不觉地成了别人家的儿子。他后找的媳妇呢,一堆恶习不说,还给他戴绿帽子!继母勾搭上开诊所的老杨,一想他就装病,要去扎针。父亲这时会咬牙切齿地说:“去扎吧,扎死算了!”继母也不介意,飘飘摇摇地找相好的去了。
我从家人和村人的口中,渐渐知道了母亲的遭遇。她嫁给父亲的当月,爷爷去世了。奶奶认定母亲是丧门星,说她想多活几年,卷起铺盖离开克山,去了齐齐哈尔的姑姑家。母亲婚后第二年生下了哥哥。哥哥五岁的那年夏天,父亲去哈尔滨参加为期半个月的农村基层财会人员培训班,他走后的第六天,是阴历七月十五的“鬼节”。母亲给爷爷上坟,在坟地被人强奸了。当然,强奸的事情,是我三岁时才被人发现的,那之前父亲一直以为我是他亲生的。那年我在屋外玩耍,被一辆摩托车撞倒,血流喷涌,危在旦夕,需要大量输血,父亲得以发现我的血型跟他毫无关系。我转危为安了,母亲却危在旦夕了。父亲认定母亲是跟村里人不干净了,他锁定了三个嫌疑人:村支书、张兽医和牟铁匠。
他们三个人,一个有权,一个有钱,一个有力气。在他眼里,女人出轨,逃不出这“三劫”。父亲把母亲关在屋子里,不给她吃喝,审了两天两夜,她也没吐出一个字。父亲恼怒了,拿出自制的雷管,声言要把他怀疑的男人全都炸死,母亲这才道出实情,说如果我不是父亲的,那一定就是强奸犯的。其实母亲在孕育我的过程中,也不知我不是父亲的。因为她遭强奸一周后,父亲就从哈尔滨学习回来了,他们有正常的夫妻生活。
父亲一听我是强奸犯的女儿,气得晕头转向,一会儿说要把我当柴烧了,一会儿又说要把我扔进茅坑沤肥。总之,邻人说我从宝贝一夜之间变成了垃圾。他审完母亲,就带着哥哥去验血,看看他是否也有问题。比父亲还要愤怒的,是我奶奶。母亲是在我爷爷坟头被人强奸的,奶奶非说我爷爷这老不死的“爬灰”了——好像爷爷在坟里能伸胳膊撂腿儿似的。奶奶咒骂爷爷,发誓死后不跟他“并骨”,认定那片坟地不干净了。而事实是,我五岁的时候,奶奶感觉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还是回到克山,死在这里。哥哥说奶奶临终前拉着父亲的手,无奈地说:“还是把我跟那老东西埋一块儿吧。他对不起我,我不能对不起他。”在奶奶的葬礼上,我被关进仓房,像一只见不得天光的老鼠似的。我不能像哥哥一样为奶奶披麻戴孝,父亲认为我没那个资格。
父亲和村人对我的唾弃,伴随着我的成长。我身世暴露的那年,尽管距离事情发生已几年了,父亲还是报了案。据说派出所的人来我家向母亲了解案发情况时,母亲极不配合,这使很多人认为母亲有相好的,强奸只是她的借口而已。
母亲病危时把我唤到跟前,嘱咐我好好学习,忘掉身世,说是人生苦短,一定要快乐。可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呢?尤其是成年以后,总觉得身上流着肮脏的血!最让我不能忍受的,是村子里流传的一种说法,说我是母亲与鬼生的孩子,我压根就不是人!因为母亲被强奸的那天是鬼节,而且是黄昏时分。太阳下山了,鬼就出来了。
一般的人家上坟,都在上午。据说母亲那年之所以傍晚上坟,是因为父亲不在家,她忘了那天是鬼节。当她从田里铲土豆归来,路过村口,见十字路口遗落着一堆堆焚烧纸钱的灰迹,才醒悟鬼节到了,赶紧去杂货店买烧酒和纸钱,给我爷爷上坟。没想到的是,她怀了个“鬼胎”归来。
父亲和继母过得极不如意,郁郁寡欢。他的甲亢病越来越重,心动过速,常常气促,瘦得跟人干似的,整张脸如一片死海,而他暴突的眼睛,似乎想做这死海的航标灯。然而他终究没能走出迷航,我高考的那年春天,他上吊自尽了。有人说父亲是因贪污公款败露,畏罪自杀的,因为他死后,有几笔重要的账目,一直对不上;还有人说他是不堪忍受疾病的折磨和我继母的出轨,为了解脱痛苦。
奶奶去世前有言在先,不许母亲进赵家在东山岗的祖坟,因为她不干净。所以母亲死后,父亲把她葬在西岗,那里埋的多是横死、早夭和无儿无女之人。父亲死后,哥哥想把他葬在母亲身边,毕竟他们是他的生身父母,可我坚决反对。我担心他到了母亲那儿,依然恶语相加,让母亲在另一世受辱。我威胁哥哥,你敢把父亲埋在西岗,我就去掘坟!最终是姑姑无意中帮了我的忙,她说父亲是赵家人,自然要进东山岗赵家的祖坟。
父亲停尸期间,继母打牌惹下的债主,纷纷上门讨债。父亲没了,他们知道继母的钱柜倒了,肆无忌惮地来搬我家的东西。他们像一群蝗虫,奔向电视机、洗衣机、自行车、电饭煲和家具。为父亲守灵的姑姑愤怒了,她抡起冬天捕鱼用的冰钎,如手持长矛的武士,冲向债主,吓得他们纷纷逃命。姑姑放出狠话,说赌博是违法的,世界上就没有赌债这一说!谁敢动她哥哥家的东西,哪怕一针一线,都会让他脑浆迸裂!继母是个厉害的主儿,但在姑姑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姑姑最终拿出一纸经过认证的父亲的遗书,让继母净身出户,将房屋归在哥哥名下,田地归她自己名下,我则什么也没继承。这很正常,无论遗书是否伪造,无论父亲活着还是死去,我清楚地知道,他都不希望我从他那儿捞到一滴“油水”。
哥哥住在岳父家,跑运输,房子一直闲置,姑姑便打起了这房子的主意。她把齐齐哈尔的房子出租,和姑父搬到克山。她吃得起辛苦,夏天种地,冬季打鱼,还养了一群鸡。她种的土豆跟她一样圆润肥硕,销路极好。最近哥哥在电话中告诉我,村子搞新农村建设,征地盖楼,家里的旧房将动迁。拆迁补偿标准还没出来,姑姑便跟哥哥说,要平分动迁款。理由很简单,如果不是她花钱修葺房子,这房子早塌了。她还说哥哥不分给她动迁款也行,把修房钱补她就是。她开出的价钱是六万。哥哥气愤地说,姑姑只不过换了两扇窗户而已,难不成那窗框是描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