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不离,死不弃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欢,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西汉·苏武《留别妻》
汉,是一个妙绝的时代。它拥有太多太多不离不弃、生死如一的爱情传说,在这个封建王朝里,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地要求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唯有汉,坦坦荡荡地平等了。
正是长烟落日,飞马凌啸,这是个由玄黑与明黄构筑的天地。
在这个拥有着卫青、霍去病的时代,飞扬跋扈是对它由衷的赞美。
彼时,美人如花,剑如虹,策马大漠,黄沙北去,辉煌难再。
苏武,便诞生于这样一个时代。
匈奴虎视眈眈,却屡屡被镇压,只得对大汉俯首称臣,然而这样的妥协,掩盖的只是他们更大的野心。
当汉武帝刘彻派遣苏武出使匈奴之时,匈奴爆发了内乱,对汉朝妥协的单于被新的霸者所替代,这位匈奴的新主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他扣留苏武,要求他背叛汉朝,臣服于自己。
在丰厚的奉禄和高官面前,苏武严辞拒绝了。
单于便将他关押进天牢,无衣无食,天寒地冻,尚且不能使苏武低头。
软硬兼施,俱都失败。
单于将他流放至贝加尔湖,命令他为匈奴牧羊。
苏武临行前,单于如是说,我给你这些公羊,若它们能生羊羔,你便能回归大汉。
苏武应许了,他孤身一人,带着这些公羊,徘徊在贝加尔湖。
在这个荒芜的地方,没有人烟,没有别的活物,只有永恒流淌着的湖水,静默地观望着他。
与其说在这里牧羊,不如说是苦刑,苏武身边唯一拥有的,只有那根代表汉朝的使节,以及他身后懵懂无知的羊羔们。
在贝加尔湖,苏武牧羊达十九年之久。
十九年后,当初下命令囚禁他的匈奴单于已去逝了,汉武帝亦病故,汉昭帝即位。
此时的匈奴越加衰退,新单于执行与汉朝和好的政策,汉昭帝立即派使臣寻找苏武。
当时,汉朝使者到了匈奴地区,终于得知苏武依然健在,于是扬言说,汉朝的天子在上林苑中射到一只大雁,雁的脚上系着帛书,帛书中清楚地写着苏武在北方的沼泽之中。单于只好把苏武等九人送还。
在昭帝始元六年,苏武终于回到了阔别了十九年的长安。
这个刚毅坚持的男人,用他长达十九年的枯守,在中国的历史上永远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一笔。
然而他依旧是谦逊的,低调的。这从来不是一个高姿态的人,即便是在当时出使时,也没有丝毫的自傲,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让他青史留名的征途,相反,他说自己是“征夫”,是王朝下的一名普通征夫,他如一个最低等的士兵一样,眷恋着家庭、眷顾着妻子。
在这首出发前留下的《留别妻》里,没有对前途未卜的忧虑与焦急,没有对王命一丝一毫的不满和怨言,他只是那样沉默而坚决地说着自己的誓言。
这是一个温和敦厚的男人,他心里深藏的缱绻从不掩饰,他所有的柔情都给予了故国与妻子,他的背后站着他能守护的一切,所以他能够在匈奴面前傲节死守,不卑不亢:
能够与你结为夫妻,是我一生之幸,为此,我从未怀疑过自己会与你恩爱到老。
每一个像今夜一样的晚上,我们执手相爱,情意缱绻,岁月美好如同停止。
然而你我皆知,明日便是别期,天色熹微,我就要启程。
当星光沉落之时,我便要离开你,踏上这条无边无际的道路。
我无法许诺何时才能与你团聚,就像现在这样,握着你的手,抚过你微乱的发丝,也是我莫大的幸福,然而我却无法克制地泪流满面。
相对无言,泪千行,却不知这会不会是你我此生最后的相会。
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奢侈,无论走多远,我都不会忘记这些和你相爱的时光,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若我平安归来,一定守在你身畔不离不弃。
若我不幸身死,我的思念也会在你身边,如影随形。
只可惜,苏武守着这样的承诺,跋涉千里而归,面对的却是妻子的改嫁。
妻离子散,昔日夫妻的恩爱与别离还在眼前,你却已经是别人的妻,我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握着你的手,看着你的眉眼,相携而笑。
十年生死,两相茫茫,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做到了,你却失约了。
时光寥落,茫茫冰雪,苏武在这一刻,是否想起了贝加尔湖安静沉默的冰山与雪湖,那些山川河流的静默,终会将一切荡涤而去,留下的,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