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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一部关于乡村的词典

树,一部乡村的词典 作者:曹文生 著


树,一部关于乡村的词典

树,是一部关于乡村的厚重的词典,或者说,是生活中的一个沉重的词语。每一片叶子、每一条枝蔓,都是对豫东风俗或乡间文化的注释。

一些树是豫东平原的原住民,早于我的先祖占据这一片沃土,它们真正把脚下的这片土地当成自己的故乡,从不背叛。这比我们这些出走的游民,更值得赞美。

柳树——无心插柳柳成荫

说起柳树,我不禁想起陶渊明的诗句:“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这具有田园气息的柳树,是属于魏晋风骨的柳树,与豫东平原是如此格格不入。

母亲从小就告诉我豫东平原的忌讳:“前不栽桑,后不栽柳,中间不栽呱嗒手(杨树)。”房子的后面是不允许栽柳树的,何来的“榆柳荫后檐”?这样的美景只能出现在陶渊明的文字里,再说,家乡的茅屋多是三间,没有东西厢房,也就可知陶渊明诗歌中的意境只属于江南。

柳树,在平原上书写着自己的传记。折柳送别,那是属于灞桥的柳枝,而豫东平原的柳树,是乡村另类的歌谣。孩子们将柳枝白色的筋骨抽出,然后吹出流水般的柳笛声,最好再有几个放牛的牧童,意境一下子就打开了。

其实,豫东平原上的柳树与生活休戚相关,柳条编成的篮子占据着生活的中心——割草、装粪。柳木是豫东平原上好的木头,集市上全是柳木案板,用这些木质的风物,填充了厨房贫瘠的内心,在简约的厨房内,藏有柳木耐用的风骨。

柳树在此地,是一个报春的窗口,无论在何时,都能嗅到柳木的气息。在豫东平原的风俗里,柳树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在辽阔的大地上,唯有柳树能接近坟地,并占领那里。入土为安之日,孝子们手举灵幡,那灵幡其实就是在柳木上,粘上白色的纸条,让乡俗的文化沾上柳木之气。曲终人散,只留下那一截柳枝,孤独地陪伴着荒坟。没想到,这一插,竟然让柳树焕发新意,坟地上满是柳影,这些习俗暗合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谚语。

榆树——榆木疙瘩的本性

我喜欢榆木疙瘩这个称呼。这榆木疙瘩的诨名,与乡村的习性是如此契合,它们不偷奸、不耍猾,用榆木疙瘩的本性立足中原。其实,榆木疙瘩却因为这种弊端因祸得福,因为无用而躲过斧头的寒光,这让我想起庄子笔下树木的逍遥姿态。

榆木,在乡村的身体上前行,清净无欲。

榆木,是乡村的恩人,这思想在我小时候通过祖母的嘴,进入我干净的内心。

榆树是乡间天然的粮食,只有它最了解豫东平原炉火的味道,什么样的庄稼秸秆最刚烈,什么样的庄稼秸秆最缠绵,它最为知晓。那些年,祖母总是顺着榆木的气息走进灶台,一把面、一把鲜嫩的榆叶,把中原腹地上的苦难赶走。榆树是尊贵的,可以说是乡村的救命粮,青黄不接的三月,榆树的叶子、榆钱、榆树皮皆能充饥,整个豫东平原的大地上,只剩下榆木白亮亮的树干,这阴森森的白骨在风中呐喊。

看到许多进城的乡下人,像我一样在城市里格格不入,便会想起榆木疙瘩的本性。“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这暮年有志向的树木,也许是想回归故乡吧。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回归故乡更大的志向了。

枣树——文化里的尊者

“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胡为不自知,生花此园里。”这诗句分明带有歧视的色彩,这枣树,为何就不受中唐大文豪的待见呢?可能是因为白居易不了解枣树的秉性吧,或者说他忘记了“此地米贵,不易居”的出身。这以貌取人的诗人,哪里知道枣树是乡村里的贵人呢?

倒是出身鲁镇的鲁迅,最了解枣树的风骨,不自卑,不抗拒。“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我喜欢这样的句子,将枣树的孤独,赤裸裸地描写出来,从寥寥数语可以看出,鲁迅是枣树的知音。

枣树有刺,开黄花,平凡至极,但它却是豫东平原尊贵的帝王,每年年关,家家户户便会将红枣洗净,女人在柳木的案板上,捏出出彩的面花,有鸟、花、草木,然后将红枣嵌入其中,做成豫东平原独有的面食——枣花。这不起眼的枣花,会准时敲开长辈的大门。如果你进入豫东平原长辈的茅屋,没有携带枣花,便会犯了乡间的大忌,你的无知,甚至会在三里五村流传开来。

枣和花生,也会在唢呐的掩盖下,进入大红的被子里。“早生贵子”的吉祥寓意躲在文化里,你不说,豫东平原知道,新娘知道,新郎知道。

槐树——豫东平原的乡愁

槐与“怀”同音,这是一种心怀大志的树木,它想占领贫穷的豫东平原。再说,豫东平原太孤独了,需要这样结实的肉身来填充茅屋的中空,你看,豫东平原的门窗、架子车及座椅都是槐树木质的。槐树,是豫东平原上一个丰满的词语。

在豫东平原上槐树居多,这体现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生活观念,当时的生活还不太富裕,各家的家具都是自己手工做的,追求的是实用性,因此槐树结实的木质结构,就成为农家的首选。在这种思想的推动下,不能种庄稼的地方,以及家家户户的院落里,都栽上了这种树,一到春天,这些树都呈现出丰茂的色彩。

五月左右,槐花开始飘香,成为童年难以忘怀的记忆。直到现在,一提到槐花出现的不是浮现在脑海中的样子,而是飘在鼻尖的淡淡的清香。村庄被这白色的海洋覆盖了,这时候正是采蜜的最佳时节,采蜂人赶着蜂群驻扎下来,短短的半个月,蜂蜜成为很多家庭餐桌上的佳品。远望豫东平原,白色绵延不断,到了落蕊时分,地上一片雪白。

这槐树太现实了,现实到乡村骨头的深处,以至于纪弦在《一片槐树叶》中说:“这是全世界最美的一片,最珍奇,最可贵的一片,而又是最使人伤心,最使人流泪的一片,薄薄的,干的,浅灰黄色的槐树叶。”这一片槐树叶最能代表乡愁,是别的树木无法替代的。

椿树——乡间的民谣

我喜欢故乡的童谣:“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我长长,你长粗了当檩子,我长长了当栋梁。”我不记得母亲教给我这首歌谣时的神情,但我想多半是庄重的,因为这是唯一一首属于豫东平原的民谣,里面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

椿树分为两种,香椿树和臭椿树。香椿树虽然有一个“香”字,但那种怪味我还是无法忍受,偶然在书里阅读了关于香椿树的记载,才对它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原来,香椿树又称“贡椿”,那一刻,我才知道,这片黄嫩的叶子,竟然在皇宫的御膳房内出现。蓦然,我又想起了豫东平原上的香椿树,想起香椿树上的嫩芽。

香椿树,让豫东平原上的人们多了饮食上的选择,可以用盐腌起来,等到冬天蔬菜紧缺时享用,也可入药,所以也是中药店抽屉里的一员。

臭椿树,古称“樗”,叶片有臭味,很明显,樗得名于“臭”,“椿”字又与“樗”字读音相近,是“樗”字读音发生变化后新造的字,所以这种“椿树”,又叫“臭树”或“臭椿树”。

这种树在庄子的《逍遥游》里出现过:“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拳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这无用的椿树,倒是逍遥地栖息在豫东平原的土地上,因为臭味让所有的树木退避三舍。

谁也想不到,这种树木上竟然会落下美丽的昆虫,豫东的民间称其为“蹦蹦猴”,我们常在树下捉这种昆虫,一下子按不住就“嘣”的一声逃走了。我想,这可能是椿树王的王妃吧,这院落中的椿树,独自称王很久了。

最近几年,椿树上莫名地生出许多蚕来,叶子被吃光了,地上落满了粪便,乡人很是不爽,一狠心,砍掉了这臭椿树,于是乡间的“蹦蹦猴”消失了,这乡间里的民谣也消失了。

桐树——悲情的引子

想起桐树,我想起了故乡的往事,有一个叫作蔡邕的文人。一天,他一个人坐在柴扉中,听邻居烧饭的炉膛内,柴火发出噼里啪拉的声响,他一跃而起,飞快地跑到邻家的灶房内,抓住那根烧焦的桐木往外猛拉,火星落了一地,也惊呆了那个朴素的邻家少妇,从此之后,空气里少了份桐木的烧焦气息,文化里多了份音律,一把名琴流传开来,美其名曰“焦尾琴”,能弹出高山流水般的音律。

桐树,可能在骨子里与悲情有关,这美丽的女子蔡文姬,这名贵的焦尾琴,都没能改变它悲剧的命运,凄凉的琴音一直在匈奴的草原上飘荡着。

也许因为蔡文姬的故事,在家乡,桐树并不受人待见,它多作为棺木。也许,在人活着的时候,这桐木的身躯,就已经被劈开并涂抹上暗红的颜色,只等待人闭眼的那一刻才被抬出来。棺木是挡寒的,是阴间的房子。

桐树,只是豫东平原上的一个引子,折射出乡村深处的文化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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