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编年史
一棵树,孤独地站在一片麦田里,品味着平原空旷的荒凉。它,用沉默的姿态,写出平原苦难的墓志铭。一棵树,是村庄的家谱,只要打开一棵树的内心,就会看见一圈圈疏密不一的年轮,上面是一部编年史:那年,黄河泛滥;那年,蝗虫蔽空;那年,天旱地渴。
一棵树的籍贯
它,有一个文雅的名字,叫作桐树。在《诗经》里,它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它在此处,等待一个虚构的情节。
既然祖先开了个好头,让它一头扎在具有草木气息的《诗经》里,“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这悲剧的爱情,又让它承担起死亡的隐喻。到了后来,盛唐的桐树里飘出“垂乡姑饮清露,流响出疏桐”的蝉声,也自然躲不过它。这些足够证明它的家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有着贵族范的风花雪月。
它,只能在“出生地”这一栏填上“豫东平原”,这里和旧都汴梁相距不过百里,也算享受过皇族的恩泽,但是一棵树,一棵桐树,一个在此地等待命运转折的理想主义者,显然希望走进东京汴梁的帷幕里,而不是在这里倾听乡村的鸡鸣狗叫。
它相信朴素的自然所带来的惬意,什么后现代主义的意识形态,都会被一棵树统统遮蔽掉,让阳光走进它的身体,让月色覆盖它的枝蔓。
它的性格有点分裂,一边拼了命地靠近天空,一边坚持不懈地钻进土地深处。这是多么矛盾哪,虚荣与沉默同在!根部的故乡被掩埋,顶部是繁华的城市,有鸟鸣,有桐花。高高的树干是一条高速公路,每天都传达着故乡的消息,例如东家的田地被工厂污染了,西家的土地被干旱搞垮了……
它喜欢夜色,唯有在夜晚才能安静地聆听世界。乡村的夜晚很丰满,没有灯光追赶。一棵棵树,像在夜色的宣纸上书写出来的草书。夜晚的墨汁慢慢地晕染开来,一笔一画、饱满、厚实、酣畅淋漓且不带任何杂质。
一棵树的简历
它,是一个干净的人,这里的人都知晓。它,空有一种理想主义的情结,看着周边的树木一个个被拦腰斩断,它只能静静地哭泣。这种安静的悲伤方式,是它另类的抒情,其中压抑的眼泪也只有它自己懂得。
乡下人对它不怎么感冒,认为站立的树只是死寂的草木而已,在他们眼中,这乡下的树木都是低贱的,都应该搬进茅屋空洞的内心里。这或许是它对人类最好的认识,通过一把木锯、一把刨子,人的虚伪、残忍,一一呈现,但是它想着以德报怨。
它和人一样孤独,沉默的人和沉默的树没有区别。灵魂被压抑在意识形态内,它知道,世界上它出身最清白,一片贫穷的土地,深埋着一些干旱的往事。一些人,经过它身边的时候,总是抬头看它,那安静的眼神里有艳羡。当初它羡慕村人,羡慕他们的自由,此刻,轮到他们羡慕自己了。
那些年,一些女人,经常在夜半时分,依靠在它的怀抱里痛哭,把它作为精神发泄的出口。有些人哭过后,一抹眼泪笑了,从此在凄苦的生活中坚强;有些人,越哭越绝望,一纵身,跃入它身边的老井里。它见证了人的脆弱,每当有人轻生的时候,它试图叫醒他们、拯救他们,但是他们沉溺于自我酝酿的情绪里,再也走不出来。它甚至想抛开自己的内心,让他们看看无心的树,内心是多么干净和硬实。
它,是一个善人,总是在盛夏的炉膛内深藏一片绿枝。那些年,它见证过太多的往事,月色下偷情的男女,把这野性的乡村盘活了。这小道上,拐杖敲击着干硬的土地,远处的男人,正在麦田里观看。有时,会从庄稼地里走出一个饱满的竹篮,肚子里满是偷窃的赃物,它想告诉他们,不劳而获的东西总是让人提心吊胆的,但是他们不懂一棵树的暗语,直到被警察带走,他们才明白一棵树干净的内心。如果我忘了些什么,匆忙中疏忽了曾经落在头顶的一滴雨或者掠过耳畔的一缕风,远处的那棵桐树便会提醒我。
一棵树,本该是这里的帝王,它比乡村里的炊烟要早一些。在祖先没来这里时,这棵树就活在这里,我们都是它的晚辈,不敢在它的面前流露出一丝不敬。后来,祖父在它的身边,栽了一棵小树,说是死后做一口棺材。
这棵树,承担了祖父死亡的遗言,祖父死后,这口棺材很漂亮,博得了一村的眼球。它欣慰地笑了。世界上,死亡和生存一样重要,这是它从人的内心里读出的语言。
一棵树的结局
一棵树,走向坟墓,把自己的过去杀死。死亡是重生的另一种姿态,它隐蔽了村庄所有的秘密,包括庄稼的呐喊、夜色的自我。一棵树,再也不想为一个人的遗言活了,它要走向另外一个地方,让布谷鸟的啼叫、夏蛙的乐音、秋虫的吟唱安静下来。
一棵树,死后会走向不同的地方,有些在坟墓里腐烂,这是最好的结局,因为能回归它来的地方。有些被解剖成木板,做成雕花的木具,如果年代足够久远,那么就可能被送给民俗博物馆,供后来者瞻仰。猛然一看,这种存在的方式似乎很体面,占据生活的高处,但是,它却不能过隐居般的生活,每天都在人们的目光中,战战兢兢地活着,被人评价它的好与坏,汗流浃背的样子,也实在无趣。
我喜欢一棵树,从干枯的那一天起,就顺着生活的方向奔跑,最好被一把锋利的斧头劈开干净的躯体,然后在贫穷的炉火内燃烧,最终炉子上飘出饭香的味道,这是一棵树死后最理想的选择,也是最好的超度方式。或者是,占据一个低矮的门槛,被生活的脚印践踏。最次的选择是蜗居一方黑暗之地,让冰凉的肉身腐化。
如果说,每一棵枯干的树都是一座坟墓,那么我们只要和坟墓为伍,便不会觉得死亡可怕。如果不能在一棵树的身上读懂生活,那么必然对死亡的真义得不到要领,甚至对形而上的修行感到不解。
有时候,会觉得生活是一个遗忘者,这棵树是谁留下的?要留下干什么?三代以外的孩子往往会对一棵树产生质疑,推测一个远古的谜团。
一棵树的编年史,其实就是一部乡村的编年史。
一棵树的编年史,其实就是一部死亡的编年史。
一棵树的编年史,其实就是一部怀念的编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