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Part 1 你好,小地球

一生里的某一刻 作者:张春 著


Part 1 你好,小地球

各种普通的食物最好吃的时刻

白开水要刚好烫嘴的温度,但是不会真的烫到人。微微感受到滚过嗓子的温度就好。最好是用力喝一满口,让烫嘴的开水轻轻烫到整个口腔。

玻璃瓶装的可乐要冻到正好出现柔柔软软的冰粒的时刻。上上下下都悬浮着那种冰粒,不管是大口还是小口都可以吃到它。那是梦幻可乐。

薯条要刚出锅,热热的,表皮脆脆的,还有一点明显的细盐在外面,里面是软的。最好是拿硬而热的薯条刮甜筒冰激凌吃。一截一截地咬下去,每一口都能吃到盐、脆热的外皮、烫嘴的柔嫩土豆肉,还有又甜又凉又奶的冰激凌。这样就可以冷热甜咸硬软一口吃到。

鸭脖子用手撕着一条条吃是最好吃的。吃完可以撕的肉以后,再把骨头一节节分开,仔细吃缝里面的肉,啃到只剩白骨,最后一口吃白骨上的软骨,才最美。吃鸭脖子应该持续地吃下去,以免要洗手擦手,由于麻烦而扫兴。我曾经独自连续四小时不动弹地吃鸭脖子,在一个正在装修、地面满是灰尘的空房间里,坐在唯一一张能坐的小板凳上。真乃奇女子。

橘子不要剥皮,横着切,然后一瓣一瓣捞出来吃,这样好像会更甜。而且因为是横着切的,橘子的横剖面娇艳欲滴,散发着水果清香,在色香味里面,就多了色、香两层,体验会更美妙。而且剥橘子皮时溅满手的汁很麻烦,这样吃就不会了。

橘子还可以一瓣一瓣分开放在桌子上晾干,如果有暖气的话,放在暖气片上会更有趣。橘子瓣的皮变脆了,橘子的水分也略少了一点,把它剥掉,翻开,只吃肉,更甜,又很好玩。

百香果的话,不是特别爱吃酸的人会觉得太酸,可是它实在又很香。所以,其实把百香果破成两半,用勺子把果肉挖出来放在可乐里,酸甜就正好,那些籽嚼着吃掉更是满口香味。如果能放上打碎的冰块并在冰块融化之前喝掉就更棒了。

热馒头应该撕开夹上红烧肉和油条。但只是把红烧肉和油条整个放进去是不够的,应该把它们分别剪成丁,然后把馒头分成至少三层,整齐地摆进去。这样当你一口咬下去时,才不会因为肉或者油条一下没咬断而扫兴。

春游和秋游时应该吃螃蟹。想想看,世间的春游食品都是面包,充其量是午餐肉,而你坐在铺满阳光的草地上,和你的狗一起,细细地,慢慢地,吃掉一只大螃蟹……

坐火车时可以吃锡纸包好的烤猪蹄,还要有刀叉。但是在充斥着康师傅味道的阴暗车厢里,打开一只香飘万里的猪蹄,可能会有危险。

杧果滴两滴酱油最好吃。阳桃蘸酸梅粉。这是在厦门学会的。

西红柿可以整只剥掉皮然后放到水里煮,加各种各样的蘑菇。要多放几个西红柿呀。要煮上好几小时,最后那个汤里只要放一点点盐,其他什么都不要加了。可以作为夏日消暑、冬季进补之佳品。

柠檬蘸细盐吮一口,然后再喝什么都好喝。

吃咸味洋葱圈饼干时,把上面沾着的大颗盐粒咬下来嚼,嘴里咸咸的,再一点点啃饼干。

橄榄要吃生的,不要吃蜜饯也不要吃咸的,当时非常涩,但过后口里会生津长达好几小时。如果要约会要接吻,吃生橄榄比吃口香糖好多啦,会成为尝起来像蜜一样可口的人哦。

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尝尝路边的植物,有时候会有惊喜……有一次我吃了一些辣木的叶子,打了一晚上的喷嚏,打到头晕。

狗粮普遍比猫粮好吃。但是都不怎么好吃。当小零食,加上伊利的麦香早餐奶还可以。但是吃多了可能也不好吧……不过有一次我吃到一种荷兰来的狗咬胶……很奇妙……质量很好的感觉,可以拉很长的丝。很羡慕我的狗。

如果实在不方便,可以拔一根长头发当牙线……头上应该长角的那个部位的头发最结实……

遇到好吃的汤面,应该要少一点面,但是要把汤喝光,满足感会特别强。

最喜欢的面,就是清水煮挂面,里面卧一整个蛋,放几片青菜。放一丁点猪油下去,青菜、面条和鸡蛋的香味就都冒在面汤里了,再放一点盐,鲜得烫心。生病的时候,吃不到这碗面就好不了。所以我常觉得半死不活的,每次生病都没好全乎,心里剩一角装着乡愁。

方便面如果不能煮,在微波炉里转两三分钟也很好。每一根面都快成为半透明的样子时筋道最好。任何牌子的方便面都可以。切忌水过多。我觉得最好吃的方便面是好劲道,可是现在买不到了。

白米粥的话,半筒米、一碗水的比例正好。几碗水就是几碗粥。煮粥时分量不合适可是很麻烦的。关键是要查看一两次,搅一搅。煮到正在糊但还没有太糊,每一粒米都裂开膨胀并且米汤变白了,舀一下却分不开米和水的程度最好吃。盛到碗里稍凉片刻,但是要注意,不要让它表面结出米皮。因为粥太烫令人生气,凉了也叫人伤心。在等粥凉的时间里,要专心而虔诚。欣赏它,渐渐成为最好吃的粥。

麦辣鸡翅啃完了以后,用手指头把掉到盒子里的渣渣沾起来吃掉,是很感人的。在古时候,那可能是人类对麦辣鸡翅表示感谢的仪式。

炒土豆丝,一根一根、一截一截地吃,比夹一整筷子伸到嘴里更好吃。

西瓜就不一样,最好吃的吃法是把籽剔得差不多,然后一大口咬下去,用舌头把整口西瓜压扁。很多西瓜汁一起冒出来,叫人眉开眼笑。吃西瓜的人最好是儿童,光穿着背心,整个头都扎到西瓜里去,满胳膊都是西瓜汁,胸口也有,连腿上也有。作为儿童像那样吃西瓜,夏天的景象就非常完美。所以说长大会很麻烦,竟然长出了胸部。对吃西瓜的夏天来说,是令人感到头疼的事。但不管怎么样,有许多人把夏天吃到第一口西瓜的日子当成普通的日子一样对待,叫人黯然神伤。那可是夏天正式开启的重要日子,否则它和其他的季节比起来有什么特别的呢。

苹果当然要精心切成块,用牙签插着吃。苹果会令牙齿出血,又可能会塞牙。一定要花点时间切成大小相等的块。要不然一边吃苹果一边看片的时候,会因为吃到大大小小不一样的苹果而分心,令人烦恼。

其实饿了的话,烤青椒加面包也可以作为主食的好搭配。这个搭配和馒头夹红烧肉风格有点类似。

旺仔小馒头不应该很多一起嚼,太口干,而应该一颗一颗地含着吃。因为浸了口水,它会在嘴里一下子软掉。每次都会高兴得想说:“咦!”

蜂蜜小麻花应该摆在桌上,稍微敲碎,一小颗一小颗地吃。它应该成为一种办公室零食。因为可以坐在格子间里把手一次次伸向显示器下面的位置,不需要仔细看就可以拿到它,装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放到嘴里,盯着电脑慢慢地咀嚼。其实心里非常高兴,但别人是不会知道的。这样吃也不会显得很奇怪。蜂蜜小麻花不是很脆,所以不会发出声音的啦。这不是一种适合在家里专注地吃的东西。它只有在办公室里最有魅力。敲碎的话,即使同事跑过来吃一点,也不至于一下就拿光了。

麻辣烫最好吃的时刻是宿醉后。已经吃了一些寡淡的白粥(是的,这个时候变得寡淡了),下午胃肠开始苏醒,感觉到饿却没有胃口,麻辣烫就是天赐的恩物,令人感激,欲死的人生一点点苏醒过来。但如果是喝劣质红酒喝到吐,那吃什么都没用了,只能默默忍耐。

莴笋最好吃的时刻是在火锅里,尤其是牛肉汤火锅。我有一次出去玩,把自己关在酒店里哭,然后擦干眼泪去吃牛肉汤火锅,独自吃下四份莴笋,吃饱又回酒店哭。感觉自己水分很充足。如果很悲伤的话,要多吃点莴笋。

吃爆米花要趁刚出锅,稍凉以后还有温度,但是表面已经变脆了的时候。表面均匀地覆盖着一层金色的奶油和糖,每一颗抓起来,那硬硬的、一点点黏,还有余温的手感,就已经令人感动了。去电影院时遇到爆米花刚出锅,我都会多买一筒。最好是在旁边观察一会儿。特别是生意不太好的电影院,不要买剩下的那些。那种情况下,要等下一场电影才行。看着爆米花师去炸爆米花,出锅,然后求他给刚出来的那一锅。因为他会把新鲜的兑到旧的里面去,要挑出最好吃的就大费周章了。不过应该去附近晃晃,不要让爆米花师知道你在等爆米花。不然他会感到很不舒服,因为爆米花师是一个很低调的职业。遇到太外向的爆米花师,他又会劝说你买不新鲜的那些,那是令人难堪的。

如果冬天可以烤炭火,要买一点红薯粉丝,一边烤着暖融融的火,一边拿着一根粉丝靠近炭火去烤,会看到它一点点膨起来。要精心打理,靠太近会烧焦,太远又不能变膨。如果膨得太慢的话,中间的地方又会有点硬。完美的状态应该是一下子就膨了,节奏应该类似于力气很大的人一下就把长气球吹直。单这样吃就很香脆,加上烤火的时候必定非常惬意,如果有这样的既可以玩,又不会一下子吃饱的零食真是太好了。但是,这还不是最完美的,如果有辣椒酱蘸着吃,天哪……

其实去电影院还可以吃糖炒板栗。因为吃板栗可以静悄悄地进行,又可以微微饱肚。糖炒板栗如果整个丢进嘴里真是太为难了,要用门牙一层层咬下来才行。糖炒板栗的最佳搭配可能是小布丁雪糕。如果不嫌麻烦,要带上保温桶,买好几个放在里面以免融化。这样即使是连看三场,外面天都黑了,也不需要出去觅食。其实要想持续地吃下去,要甜甜咸咸地搭配才好。粉糯微甜的糖炒板栗和奶香的小布丁是一个例外,一定要非常快乐才能承受,不然会吃到苦。也许爆米花是适合两个人的电影院食物,而糖炒板栗和小布丁是适合一个人的。市面上放在冰柜里卖的雪糕,好吃的太少了,每年都怀着不安的心情去小卖部查看,希望它不要消失。

石榴每一粒味道都不太一样,有一些颗粒饱满红润,有一些比较白而小,因为成熟的程度有细微的差别,所以水分和味道各不一样。应该小心地分成几瓣,手上拿一瓣,剩下的放到身边,一粒一粒地剥下来,体会着石榴真的不想被人吃的心情:它长成那个样子应该是为鸟准备的吧。虽然鸟可以帮忙播种,但是我们人类也可以帮忙的吧,有时候会抱歉地这样想。如果是慢慢地骑车去海边,只有一点点渴的时候,它是忠诚的伙伴。一颗一颗细细地吃,感受它们彼此的区别,闻着微弱的清香,感觉好像乘着石榴的滋味掠过四季啊。

青椒要切成段以后,用滚烫的油一浇,放一点点酱油在里面,然后生吃。哪怕一次吃两斤,辣到肚子痛,满地打滚也是值得的。含着眼泪想“再也不这样吃”,可是在寂寞的时候还是会想吃。就算是要死也要冲的。青椒不能是一般的菜椒,而应该是硬硬的、尖尖的,辣椒籽胀鼓鼓的,散发着辣死人的气味。泡在油里的辣椒籽也要吃光,那个是最最香的。刚开始只是在微微冒汗,辣椒籽吃下去,头皮才会炸开。

小时候吃得最多的植物:野蔷薇的嫩枝。剥开皮放到嘴里嚼,有甜丝丝的清凉味道。春天嫩枝很多的时候,摘一把爬到树上吃。我有一个专门的树杈是用来躺着吃蔷薇的。吃它时不能舍不得,因为在手里握久了它会变软变热,就没有那么好吃了。现在想想,蔷薇被掐去嫩枝,不往高处长的话似乎会长得更繁茂。夏天它们开着非常漂亮的花,花瓣也可以嚼。秋天又长出鲜红的果实。蔷薇很好。

芦苇还没有完全长出来的时候,拨开草皮看,里面是白色的芯,一整条。遇到特别肥的,水分简直接近甘蔗。甜度当然是完全不同的,但那是沁人心脾的甜味。找它时要伏在草丛里用手拨弄,一手不能完全按下去的,十有八九就是它了。拔出来的时候有“吱”的一声轻响。那一声越清澈,芦苇就越嫩。夏天看到大部分芦苇还是长大成为一丛丛一蓬蓬的高大植物时,简直会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出它们当时躲在哪里。

蚕豆丰收也在春天。每个出来混的小孩都要有一串蚕豆项链,特别豪华的时候还有蚕豆手镯。大人们把蚕豆用蒸锅焖熟,用线穿起来做成项链,我们挂在脖子和手上,想吃就拉一个下来。所有的小孩都挂着蚕豆无所事事地坐在各处,你吃我一个,我还你一个。焖熟的蚕豆皮很软,一捏就挤出来了,小孩子吃它会发出“mia mia”享受的声音。我注意到最近人们常常提起“薄荷色”,其实要是叫“嫩蚕豆色”好像会更美,那两种颜色非常接近。因为蚕豆的颜色好像更厚更柔软一点。这样的感觉没什么道理,就是胡乱一说。

最好吃的花是槐花和美人蕉。美人蕉的花朵一摘下来尾部就会立刻渗出蜜,得马上放到嘴里吸。红色的美人蕉比黄色的更甜。但是要留一些给蜜蜂和蝴蝶,所以一棵美人蕉只能摘一朵。

槐花要上树去吃,它太娇嫩了,轻轻一划就开始变黄。最好能将开满花的枝条拉到面前,将花咬下来,离开树它就会变苦。可是要小心蜜蜂,有时候蜜蜂太专心了……

很多东西用手拿都比用筷子夹好吃。

很多东西小口吃都比大口吃好吃。

我觉得和食物相处的时候,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理直气壮。不要因为内向而无法好好地品尝,也不要因为其他人都吃得很快就心慌,更不要因为旁边的人大声吧唧嘴而就此放弃。我们虽然吃得慢,但是也并没有做错什么,人多的情况下应该尽量地鼓起勇气。但最好还是能独自进食。

好了,现在我太饿了。我要去我的床上,思念着它们大家,然后哭着睡去。

火锅篇

火锅!火锅!火锅!我们愿意一个人吃东西,不代表我们总是需要孤独。也有些时候想和别人一起吃饭,特别是吃火锅。火锅好不好吃,最重要的是看和谁一起吃。因为火锅是一种再不好吃也好吃的东西。

感觉应酬时没有人会选火锅,毕竟火锅那么烫热,大家的筷子搅在一起,有时候还要把东西夹起来看看又放回去。要注意素菜、菌类和肉类的放入顺序。猪脑、香菜这些有异味的要后放,莲藕、土豆、粉条要先放。有些丸子漂起来了都不够,还要多煮一会儿。有些涮片刻就好了。要不停地放入新的食物,捞出旧的食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时要千里伏笔,念念不忘;有时要当机立断,手疾眼快。这么忙碌,并不是当代文明人进行高等智慧级别交流的社交方式。

吃火锅的好伙伴分三类。A类,是会赞美食物的,也是最常遇见的。《无间道》里的黄警督和韩琛就是这样的伙伴。一起吃火锅,呼哧呼哧,一边往嘴里送,一边夹在筷子上给食物降温。香喷喷,爽溜溜!一边吃,一边齐声赞美食物。这样食物因为开心也会变得更好吃一些,就像我们开心的时候也会比较甜一样。韩琛很懂行,但是他只喜欢牛肉。他总是说:“这牛肉真不错,这牛肉真不错。”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口里充满了口水。琛哥真的很喜欢牛肉,谈大事还不会忘记赞美牛肉。

B类,是周到的朋友。就像到了KTV会帮所有人把爱唱的歌都点好一样,有种伙伴会帮大家把爱吃的菜都点上,然后在整个过程中出声招呼:“丸子好了……莴笋正脆……毛肚快捞……”有这样的朋友在,有如坐在摇篮里被喂食的婴儿。如果你乖乖端坐,他还会把煮好的东西分送到各人的盘子里。这种服务和控制型的火锅伴侣,是一些“不懂火锅什么时候该吃什么患者”的最爱。那些长大了仍然喜欢坐夜里的火车,只为了享受列车员敲打车厢喊着熄灯的人,最爱这样的火锅伴侣。

我最最爱的是C类。吃火锅,非常微妙的一环就是给烫口的东西降温。虽说最传统的降温方法是用嘴吹气,但是吹完了再往嘴里送,算走了两程,是有停顿、有分心的。有一种更流畅的方法——吸气降温:烫口的食物进入了口腔,才开始用唇舌将它们拨弄来去,同时吸气。这样从夹起到落肚,整个过程都一气呵成。食物在嘴里滚动时,也会滚出新鲜的滋味。特别是血。鸭血、猪血,刚刚成形的最嫩的血,到嘴里边滚边崩裂,把汤汁溅得满口,舌尖,舌根,舌底,舌头的侧面,都是味道。

世上谁能不怕烫,可是世上谁又不爱火锅,谁不喜欢疑是银河落九天呢?像这样吃下去,会缺氧,会头晕,会手脚发麻,会说不出话。

完美的时刻到来了。当你晕头转向,抬头环顾四周,发现你的火锅伴侣和你一样,都是红红的脸、肿肿的嘴,眼神渴慕又温柔。你浑然忘却了刚才是在和别人一起吃火锅,你们谁也没有管别人,都觉得眼前的一切刚刚好,刚好到有你比没有你还要好。你们刚刚一起经历了一次血与火的洗礼,一段漫长的寂静,还有眼下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晕眩。

整个人都麻了。吃火锅时有达到这种默契的同伴,可以算是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了。

吃蚕豆

长江中下游平原盛产蚕豆。它们成熟应该是在春天吧?还是秋天呢?

有刚刚摘下来的蚕豆时,家家都要在新煮的饭上面焖上一层。饭熟了,蚕豆就熟了。大人们会用针线把它们穿成项链和手镯给我们戴上。这时候出门,每个小孩都挂了那么几串,玩一会儿就摘一个下来吃。新鲜蚕豆是嫩绿色的,糯糯的,有一点甜。虽然连皮一起吃掉也可以,可是挤出来吃更好玩。

随便哪一块菜园边,都会自己长出一两根蚕豆苗。当我发现它是蚕豆苗时,一般都是因为它已经开花了。紫色的蚕豆花像只蝴蝶,中间还有一只黑黑的眼睛。它的花瓣非常柔嫩(不过有多少花不柔嫩呢?但它真的特别柔嫩),就像两只小手轻轻捧着什么东西。蚕豆是很招蝴蝶的,歌里也这么唱来着:“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儿转哪,蚕豆花儿香啊麦苗儿鲜。”

因为盛产蚕豆,所以我的老家有吃蚕豆酱的习惯。煮鱼、炒青菜都会放一点。我没有去过酱场,也没有见过柏杨先生说的大酱缸,家里却做过。酱是不是就是腐烂的东西?因为我能记得家里有晾在栏杆外面、用竹筛装的蚕豆酱,黑压压的酱上停着黑压压的苍蝇。可是蚕豆酱很鲜美,安庆有一种蚕豆酱牌子叫“胡玉美”,没有谁家灶台上不备着一瓶。后来我走南闯北,惊奇地发现外面的人竟然没有听说过,不但不知道胡玉美,甚至没有人知道蚕豆可以做酱。

蚕豆上市时,一定会有一道菜是蚕豆米汆肉片汤。只有两种料:剥了皮的蚕豆和用红薯粉捏过的肉片。嫩绿的蚕豆和肉,浮沉在更浅的绿色的汤里,香气扑鼻。

蚕豆最地道的做法还是炒着吃。在安庆地区,炒货都是用沙子炒的。现在想想真是个聪明的办法。花生、蚕豆这些一粒一粒小颗的东西,如何保证它们在锅里受热均匀呢?我真想不出除了将它们埋在沙子里,还能怎么做。

沙子要经过精挑细选,不能太脆,不然加热以后就会碎掉。不能太大,不然不能把要炒的东西包围住。太小,又会挤到花生或蚕豆裂开的缝里。我家有一包沙子,每一颗都差不多大,一颗一颗乌黑发亮,过年时都要被祭出来炒点什么。也许下次回家我应该问问妈妈,它们原来是什么样子?是黄色的大河沙,还是从哪个神秘的地方弄来的特殊的黑色沙子?

它们经过细细的筛选,太大的被拣出来,太小的筛掉,家家都有这么一包传家宝。把晒干的蚕豆和沙子一起放到锅里翻炒,蚕豆一直被炒烫的沙子烫呀烫呀,慢慢地越来越热,直到一颗颗爆裂开来,再凉凉,装到之前放麦乳精的空铁罐里,盖好。装一把在口袋里,就像装了一碗饭。

但是,这样炒出来的蚕豆非常硬,又叫“铁蚕豆”。因为实在是太硬了,以我一向不怎么样的牙口,有时候一整天都含着一颗,还无法将它咬碎。一旦咬碎了,脑袋都会震动。嘎嘣、嘎嘣、嘎嘣,听别人吃蚕豆,也是很好玩的。

后来市场上有了一种叫“五香蚕豆”的东西,吃起来是酥的,或甜或咸,有时候还是辣的,但就是没有炒蚕豆本来的香。我觉得那不是蚕豆,就像薯片不是土豆。

我的外公对蚕豆很有感情,他说,某一年大饥荒(老人们总是经历过好多次饥荒)时他还是个孩子,帮着大人推一板车沉重的东西上一个坡,推到一半时由于太饿几乎要晕过去。这时,他在地上捡到一粒蚕豆,连皮一起吃了,然后,就有了力气。

大概他常常用这段故事教育儿女:蚕豆是非常好的粮食。因为我分别听我的妈妈、大娘和小舅说过这个故事。故事的结尾总是:蚕豆是一种非常好的粮食。

也可能是这个故事的原因,我六七岁时离家出走,为往后的生活做了万全的打算,准备好了一辈子的干粮——泪眼婆娑地将四个口袋都装满蚕豆,想着“我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妈妈回忆起外公时,总说“我爹是个福老头”,因为他80岁时还有满满一口好牙,并且能够吃蚕豆。因为他一直都可以吃最喜欢的炒蚕豆,所以他这一生都是个有福气的人。

哎!我怎么也想不清楚蚕豆究竟是什么时候收获的呢!确实应该还是在春天吧?因为我总是记得戴着蚕豆项链时阳光明媚,轻风里带有花香。面前的小孩们都穿着薄夹袄,高兴地挂着好几串青蚕豆,你尝尝我的,我尝尝你的,头上还顶着一朵纱巾扎的大花。应该是在春天时,我才长出了那么多头发吧?

上艺校那会儿

上艺校那会儿,学校门口有很多地摊。课那么少,我们是多么清闲啊!下午一点半上课,两节,三点半就下课了。常怀着“一天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的美好心情,奔向学校的大门口。

凉皮是我们下午课后的主食。那是一种奇妙的食品!是一张薄薄的有韧性的粉皮,切成条状,然后放上煮熟的海带丝、豆芽菜和生黄瓜丝,拌上蒜汁,最后——重头好戏——浇上凉皮爷爷用秘方调制的汤料,夏天是凉的,冬天是热的。卖凉皮的不止一家,唯独凉皮爷爷家的,咸香辣正正好,最够味。一般我们在旁边看到这一步的时候,口水就要下来了。一块钱一份!多么好的东西啊!凉皮爷爷皮肤白白的,总是笑眯眯的。哪怕是摊上小何这样贪婪的顾客——多搁点汤,多搁点海带,多搁点黄瓜,多搁点豆芽,多搁点……她那份,赶得上别人两份的分量,他都不会露出半分为难的神色,还是笑眯眯的。我还专门跑去讲坏话:“爷爷,你肯定很怕小何来买凉皮吧?”他还是笑呵呵地说:“没关系呀!”

我们都很喜欢他。

那时候好像很能吃,偶尔也会担心发胖的问题,但是肯定坚持不到马燕买东西吃以后,她自己也一样。凉皮爷爷家旁边是炸串店,小鱼、土豆片、年糕、香蕉,用竹签穿着,都可以炸来吃。我们比较富裕的时候,就会炸上一大把。我最喜欢的是年糕和藕片,单价五角。马燕的爱好比较贵,她喜欢吃火腿肠和香肠,要七角和一块钱一串。

马燕如果看到这篇文章一定会骂我——没错!其实我也喜欢吃炸火腿肠!只不过一般都是抢她的……

这类丢人的事情做过很多。当然,不全是我一个人干的。比如有一回上语文课,讲的是《一次大型的泥石流》,老师在念课文,最后一句是:“犹如一大锅黏粥翻腾。”这勾动了我和马燕的心事,字条传来传去。

“我们下课去吃麻辣烫,我要:

3串白菜×3毛2串豆腐泡×4毛

2串包心菜×3毛

1碗粉丝×1块

加起来是——你有几块钱?”

“等一下去了再说,那今天要不要到食堂买烧卖?”

“可能吃不下吧?”(很犹豫地)

“吃得下吧?”(也很犹豫地)

这时老师大声问:“你们两个?!哦?在数饭票!是听到‘一锅粥’就饿了吧?”

两个人面红耳赤,心想老师真厉害,这也猜得到。

姜小春,艺校最有名的老师之一,表演出身的他最痛恨的就是别人不好好听他朗诵。

我们传字条都用专门的练习本,有好几本。说出来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内容大多是:你饿了吗?我饿了!等一下去哪里?你有几块钱?

学校后面的宁国路那时候还不像现在这么繁华,那家麻辣烫店是一个干干净净的阿姨开的。她是芜湖人,手艺太好了,我们怎么吃都不会饱。但是生意似乎不红火,我们没毕业她就不见了。真可惜。她家对面是家羊肉泡馍店,我们吃不大惯。

顺便说一下,每个读艺校的人一定都记得食堂的烧卖。那可真是做得好啊!蒸得香喷喷的酱油拌糯米团子里,有时还能发现一两个肉丁!早上多打几个放到中午下课吃,凉了都不腻,还格外有嚼头。可能是放了腊肉汤一起蒸的吧?哎!也是个秘密呀!

还有饼哥的饼,那也是一绝。饼哥的摊子比较远,要穿过整条宁国路和菜场,而且他的生意特别好,总是有很多人围在他的炉子前。他抓个塑料袋子,举起来从上向下一抖,呈张开状。谁也不会说话,都盯着炉门,等着新鲜的饼出炉,哄抢一空。

饼哥之所以叫饼哥,不光是因为他卖独占鳌头的好饼,也因为他脸上挂着一副大得像张饼的眼镜,带着落魄知识分子孤独又骄傲的神情。我们猜想他是一位迫于现实的高考落榜青年。

因为饼哥的饼难得,所以每次我和马燕去,都会受大家所托,艰难地买一堆回宿舍。并且在去的路上,握着拳头一起兴奋地喊:“饼哥!饼哥!”

门口只在早餐时出来的“艺术家”大叔的蛋饼,就是不吃光看也很享受。他先是将锅面涂上油,舀出一大勺稀乎乎的面倒上,用个特制的竹子工具做圆周运动两三圈,就把那摊糊糊划拉成了一张均匀的大面饼,在锅把上磕破一个鸡蛋,一只手就能掰开,捣捣就和在了面饼里。撒上蒜叶、小葱、榨菜末子、香菜叶子,用把铁皮铲子撩起,翻面略微煎一下,包根油条或者香肠,卷巴卷巴对折,再抹点蚕豆酱——成了。干净利落,令人眼花缭乱。我手里两个小小的菜包还没吃完呢。哪怕是早上那种紧迫的时候,买艺术家的蛋饼准没错,排队也不会迟到,很快的。

他讲究卫生,不碰钱,让我们自己从木盒子里拿找头,或者只用拿小竹耙的小拇指和无名指轻轻夹着。那些工具好像都是他自制的,很难描述。

这种吃吃喝喝的小事也能做出花来,真是很聪明。

他长得很像我们的系主任,皱巴巴的衣服也像,最像的是发型——长长的没有型的发型,美术系主任号称是全校最有艺术气质的人了,所以大家叫他“艺术家蛋饼大叔”。

最奢侈的藕粉粥,也只不过两块,不过分量很小,只有一次性水杯那么一杯。但是本钱应该也是比较高的,除了甜滋滋的藕粉,里面还有芝麻、花生米、山楂糕、核桃仁、红豆、薏米,可能还有我没记住的东西吧。好不好吃?有照片为证,是我们在小姐姐那儿吃藕粉粥的时候马燕偷拍的。看到的人,第一反应都是:一口好牙!我自己看了也觉得好笑:怎么乐成这样呀,瞧那个滋润劲。我剪的“清凉小子头”,灰灰的毛衣里面是件现在绝对不会穿的花衬衣,很土,并且只翻了半边领子。

现在想起来,关于在艺校那几年的记忆,大部分是和吃有关的。总是记得去门口灿烂阳光下的路边摊,去学校食堂,去迢迢路远的宁国路,去工大的湖边,去城隍庙,淘到又好吃又便宜的东西,总是笑逐颜开的样子。

我那时候之所以没取得什么成绩也没干成什么坏事,没谈过恋爱但交到好朋友,大概就是那些物美价廉的好吃食的关系。

人只能一直朝前走,不能回头看,否则就会像我一样,在某个长大成人的清晨,坐在电脑前写下这些文字并默默地想:再见啦,少年。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