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
春花开了,燕子回了,我上学了。小学原是地主家的宅院,全村唯一一座青砖蓝瓦建筑。地主一家已搬进原来的磨坊驴屋。
母亲用染成靛蓝的家织土布,缝一个长方形的布袋,上口用线绳束住,给我当书包。上过私塾的十爷教《国语》(那时还不叫“语文”),第一课是“人,一个人。”第二课是“手,一双手”。算术是学打算盘,背“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教算术的老师当过财主家的账房先生,不懂阿拉伯数字(当时叫洋码儿),只能教珠算。
常常搞文艺宣传(那个“搞”字,是当时的新词,一说搞,就有新社会的味儿)。先是打霸王鞭。我的霸王鞭是父亲做的,找来使坏的竹筢子的把,用菜刀砍透八个孔,每个孔放进三枚四枚铜钱,穿上铁丝固定,就成了。那时候铜钱不稀罕,家家都有好多诸如“康熙通宝”“嘉庆通宝”之类的前朝货币。霸王鞭有多种打法,打霸王鞭的队伍也有多种走法。排练多日后,老师领着排成长队的娃娃妞妞,在村中的空地表演,前行,后退,绕圈,穿插,千百枚铜钱的碰击声,嚓,嚓,嚓嚓嚓,唰,唰,唰唰唰,繁密而脆亮,节奏感很强,比戏台上敲打的大锣大镲还热闹,就引来男女老少围观。老师哨子一吹,学生蹲下休息。一个戴八角帽穿灰军服的女干部给大家讲话,讲的是地主恶霸如何坏,贫农雇农如何苦。她,眼大眉弯,脸皮细白,嘴角有颗豆儿大的黑痣,更添了几分俏。乡亲们好似没全听懂她的外地口音,只笑笑地看她的漂亮脸蛋儿。一个老奶奶说:“这妞长恁好,咋当兵了?”另一个说:“不知道有婆家没有。”
后来学扭秧歌。这好学,踏着锣鼓点,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双臂同时左右甩开,走两步,退一步,腰身和屁股也随着摆动。还有一种大秧歌,则是双臂平伸,两只手掌上下翩跹,就显出一种大气和潇洒。扭一阵,锣鼓声一止,就齐唱新编的词儿,现在还记得几句:
你也扭来我也扭,
咱们扭个风摆柳。
往前扭,往后扭,
为了翻身不嫌丑,
不嫌不嫌不嫌丑哇。
开始是男娃女娃排成一队扭。后来,要男娃、女娃各排一队。女孩上学的少,两队不齐,就挑了几个男娃扮女娃。扮女娃就得穿上带大襟的花布衫,脑后绑一根二尺长的大辫子。竟挑上了我。想到穿妮子的衣裳,扎红头绳的辫子在屁股后一摆一摆,太难看,小伙伴们一定会笑我,坚决不同意。那个女干部劝我:“新社会男女平等。当女的不丢人。”我心里说:“平等了我就该当妮子?”不禁委屈地哭了,眼泪扑嗒嗒掉。这时候十爷来了,他没胡子,像老太婆一样笑着,给我擦泪。他虽然识字,也要赶牛车、捋锄把,手就磨成糙糙的,把我脸上擦得痒痒的。另一只手摸着我剃成月牙形的头,说:“这娃脸皮薄,算了,换一个。”就又挑个男娃。那小子马上就笑了,露出掉了一颗的门牙,笑嘻嘻地穿上带大襟的柿红布衫,梗着脖颈让绑辫子。
秧歌队扭遍附近几个村庄。在一个小村的青草地上扭罢唱罢,一个老汉掂来一筐麦黄杏,十爷给每个学生分两颗,可甜,那个代替我扮小妞的男娃口水滴溜溜往下流,吃得急,连核儿也咽下肚子了。十爷自己没吃,那个女干部也没吃,她正给那十几个观众唱《妇女翻身歌》:“旧社会,好比那黑咕隆咚的枯井万丈深,妇女在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