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
7月中旬,南阳师专毕业,分配回南阳县。吃罢早饭,把饭票换成粮票,拿上介绍信,就去教育局报到,带一卷行李,一个脸盆,一只装书的木箱。走下古柏森森的卧龙岗,心中有几分希望,也有几分沮丧。希望的是工作后不再挨饿,沮丧的是从这个破学校毕业远不是我的理想。高考时我的志愿是名牌大学的中文系,自认为考得蛮好,而且那年“大跃进”还在持续,高校扩招,录取率接近百分之百。万万料不到,录取不论分数,只看“家庭成分”和“政治表现”。我家是中农,不是贫农、雇农。从高中二年级开始我就因“只专不红”“思想落后”被“帮助”,“帮助”就是低头站在全班同学中,接受批判、训斥。那些整我的人为表现自己“政治挂帅”“思想进步”,一个个眼射凶光,恨不得把我吃掉。接着就写“思想检查”,而后学校做“政治鉴定”(那鉴定一定很糟)。检查和鉴定都进了档案(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缘,我见到自己的档案袋,厚厚的,几斤重,内中所装恐怕多为我从读高中到揭批“四人帮”写的全部检查)。录取结束,地、富、反、坏、右(即所谓“五类分子”)子女通通落榜,那些整人的积极分子,功课大都一塌糊涂,却都升入一流高校。我被弄到诸葛庐畔读二年专科也算宽大处理了。但心里一直抱屈,越想越觉得窝囊……
文教局在县政府,县政府在玄妙观。殿宇俨然,神像已无,深深的庭院遮满古树的浓荫。在藏经楼前一座老旧的瓦屋里,一位工作人员笑眯眯地接过介绍信,当即又开一张,让我去城南60里外的一所乡村中学。还说,可以到小南门码头坐船前往,并交代,船票保存好,到学校报销。正要告辞,又拿出一张表,让我签字,接着数给我17.50元钱,说,这是7月份后半月的工资。参加工作竟如此简单,还没走上讲台就领到了薪水,心中不禁一喜。走出玄妙观时,听到高树枝头鸟声喧哗,见两只白鹤联翩飞去,轻盈的翅膀扇动正午的烈阳。
怀揣那笔钱,顿生富有感。穿过县城去码头时,拐进新华书店,一下子买了五本书,其中有蘅塘退士编陈婉俊补注的《唐诗三百首》。这本繁体字竖排的书如今还在,定价0.70元,纸已惨黄,银鱼儿咬啮,蛀出了历史感。
出小南门,但见樯桅如林,远远近近的水面上,舟楫漂漂,白帆飘飘。踏过岸边的石头,扶着船老大伸出的竹篙,上了一条窄长的小木船(当即想到李清照的“蚱蜢舟”)。乘客连我仅五人,还有一条小狗,三只山羊,一头半大的猪。付罢船钱,我要票,船老大从腰里摸出一沓皱巴巴的纸,挑出一张给我,上写“船费二角”,盖的是他的私人印章。用篙一撑,船离岸,拉起帆,就溜溜地滑向河中央。他反复叮嘱坐稳,别乱动。还说,如果撒尿,去船尾蹲着撒,手抓紧船帮。顺水顺风,船行似箭,浪花儿如珠子,三颗五颗地跳上人身。赏一路连绵不断的风景,心神好清爽,想,这是否预示我以后的人生要顺遂了?
看着浩浩河面,片片帆影,正酝酿一首诗,忽听船老大叫道:“小同志,到了,你下船吧。”哦,帆已落下一半,船已靠了东岸,渡口的石头掩在荒草之间。先我一步上岸的还有一位抱小狗的汉子。问他学校在哪儿,他伸出下巴朝前一指:“你看,黄土打的院墙,杨树都有几丈高,那就是。”又感叹道:“这么年轻就教中学啦。”
步入绿杨夹道的校园,见几个老师正在路边刨红薯,一大片红薯地看着好眼馋。我介绍罢自己,他们忙走近:“啊,周老师,小周老师。”说着争相帮我背行李,搬箱子。那是这辈子第一次听人叫我老师,有一种陌生感。
晚饭,每个教师可以买半斤不要粮票的红薯。想,往后能吃饱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