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65年

一个人的编年史 作者:周同宾


1965年

岁末的一天,大风竟日,刮掉满树枯枝,还有无数个干柴做成的鸟窝——因为近河,引得各种水禽在树梢安家育雏。此时,鸟已南迁,巢却倾覆。附近的村民(当时叫社员)翻过已经豁了的校园院墙,成大群来拾柴,大人背,小孩抱。一个老婆婆说:“正愁冬天没烧的,这可好,老天爷给咱送来了。”

晚饭后,下雪了。风裹雪籽儿乱砸玻璃窗,响声碎而脆。正在住室擦煤油灯的玻璃罩(每个教师每周只准点一灯油,为了在备课、批改作业后读书、写作,就把灯焰儿拧得很小,灯罩拭净,再罩上一张中间剪了圆孔的白纸,灯光就会亮些),突然得到通知,全体教师开会。

会议室里,一盏点煤油的汽灯照得满屋白亮。校长、书记坐长案一端,面前放两摞小开本的红塑料封皮的书。校长说,为了学好毛泽东思想,上级分配来《毛主席语录》,是学校工会出钱买的,每个老师一本。在当时,这书只部队有,乃总政治部编选,发给全军将士的。我曾向在《空军报》供职的老同学写信索取,没能如愿。从领导手中接过书(那时尚无“红宝书”一说),我心里顿时异常激动,一种难以言表的激动。翻开,前面是毛泽东画像,下一页是林彪的手书题词:“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书记让大家发言。按常规,党支部成员先说,而后各教研组长说,再后教师中的积极分子、老教师、年轻教师依次越来越简略地重复前面各位说过的话。青年教师中,我最小,而且只我既非党员,也非团员。心头一热,竟最先发言了,说如何渴望得到这本书,说没有毛主席我就不可能上学,不可能当上教师……说几句眼泪就出来了,哽咽得说不下去。许是受到我的感染,一位10年前教过我历史课的老教师接着站起发言。他比我更激动,说到新中国如何强大,不再受帝国主义欺负等等,一时老泪纵横,声音颤抖,大幅度地挥动胳臂。我立即想起他当年讲到鸦片战争、《辛丑条约》时的义愤填膺,咬牙切齿,当着学生的面痛哭流涕。我俩的表现大出所有人意料,与会者都显出错愕。冷场有顷,书记说,都谈谈。别的老师都说得四平八稳,全是报纸上的现成词语。书记总结,特别强调学习毛泽东思想的目的是彻底改造自己。我当时就后悔了,不该抢先发言,更不该情绪失控,虽然是实话,虽然是真情流露。

回到住室,摸出火柴(火柴也是总务处发的,每月一盒),点亮灯就读新拿到的书,比读文学书更有十倍的虔诚,忘掉了风雪交加,忘掉了彻骨寒冷。上床睡觉时,才感觉手脚冻得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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