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读冯至的《十四行集》(二十)
诗人谈了人的相逢,人的别离,在其中体悟出了人生的哲理,似乎意犹未尽。一种诗情的思考仍在他的心头萦绕。如何把定自己个人的生命?一个人的生命里可否融合了许多其他的生命,他们之间有着怎样形式的联系?孤独的个人与人类的整体又有什么样的关系?这些,对于“沉思的诗人”冯至来说,是一个非常有诱惑力的问题。既然能用诗写出前面那些哲理性的人生,为什么不可以给自己这样的思索以一种艺术的定型?他接着第18首、第19首之后,这第20首,就是诗人继续写出的又一篇对个人生命意蕴抉幽发微的作品。
诗人抓住“梦”这个环节,展开了他关于生命关联的哲学思考。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声音,/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我们”的生命,与多少或是亲密的或是陌生的生命发生某种联系,都是在我们的“梦”里。“梦”成了连接生命的纽带。在“梦”里,我们感到自我与他人生命之间联系的“这般真切”。尼采和西方的现代主义的声音告诉人们,人生来就是孤独的,世界上越是孤立的人就越是强大的人。而与尼采和存在主义哲学有某种精神联系的冯至,却告诉人们,每个人的生命都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都是与其他的生命存在相互关联的。当时诗人所处的时代,与他对于这种生命论的接受恐怕是有一定关系的。一个在深重苦难中抗争着的民族的歌者,他的情感与理智的选择在这里得到了富有时代良知的体现。
人与人的这种“真切”的关联,产生的根源在哪里?诗人接着便作了回答:“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这回答是相当出色的。“我们”梦里的许多别人的生命,别的“面容”和别的“声音”,是自己生命的“分裂”,可是,在这种“分裂”里,就“融合”了许多别的“生命”,他们可就是这生命与生命“融合”后开的花,结的果?美丽的设问已经在暗示里给了肯定性的回答。在诗人的观念中,在民族的苦难深重的时代里,人和人的生命是亲密关联的。孤立的个人会在别人的生命存在中得到他求生的力量。这种积极的生命观给了生命战胜一切挑战的力量。
一个陷阱摆在面前:诗人可以沉思人生的哲理,但不能够把诗变成哲理的说教。获得了哲理而丧失了诗,当时已经有人说要警惕“冯至式的说教”了。诗的前半截,确然有这种弊病闪露。后面的诗句进入具象的运作,对这种缺陷多少作了一些弥补: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
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
只在些亲密的梦里萦回?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
给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面对茫茫如水的夜色,思考个人生命与他人生命之间的关联。一个人的生命不可能是孤立的存在。疏远和陌生不可能永远阻隔心灵的交流。正如没有人能让自己的声音容貌“只在亲密的梦里萦回”。因为,就在你可能为个人生命的独立与强大而骄傲的时候,你的生命已离你而去:它已经多少回为别人的梦“添了些新鲜的养分”,无论是辽远天空下的“船夫”,还是“沙漠里的行人”。这两个意象,可能是真实,也可能是象征。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个“跋涉者”的行程,既可获取别人的给予,也可给别人以前行的激励。这就是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实现。
这首诗之后,诗人在第21首中,写面对“狂风里的暴雨”时个人生命的孤单无力和寻求意志。“我们紧紧抱住,/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面对大的挑战是“生命的暂住”。一种坚守精神在这里闪烁。这样,在四首诗里,我们发现诗人连续对于个人生命哲理发微的四个侧面:相逢,别离,关联,坚守。隔了半个多世纪之后,再来听这个生命的“四重奏”,仍然会给人们某种生命的启迪吧。
(孙玉石)
《十四行集》(二十)
冯至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
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
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
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
只在些亲密的梦里萦回?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
给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选自《十四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