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活拾零
4年的大学生活丰富多彩,选择几件记忆最深的事略记。
(一)走读生
一方面是国家建设需要人才,考生众多,另一方面是高校的宿舍、教室等硬件设备严重不足。1978年招生时,有关部门想到了“走读生”的招数,即家庭所在地高校的学生,不能住校,只能住在家里。且规定,如果不同意“走读”,则可能失去录取资格。如此,可在不增加宿舍的情况下,多招生。
我家在南京,报考的是南京大学,录取后,自然就成了走读生。每天骑车去上课,课后回家,似乎与中学时没差别。教室都满负荷排课,南京大学甚至搭建了临时教室,水泥桌凳,冬天上课很冷。唯一的公共空间就是学校图书馆的阅览室,需要一开门就去抢占座位。课余时间,住校的同学尚有宿舍可回(8人一间,也相当拥挤),走读的同学基本上就回家了。我班60多位同学,家住南京的走读生10人,走读生与住校生之间除上课、政治学习外,接触机会不多。南京同学与外地同学之间,似乎有“围城效应”:外地同学羡慕南京同学每天回家,各种生活便利与自由;南京同学羡慕外地同学集体生活,学习便利,节省很多时间读书。开始,个别外地同学还有误解,认为南京同学是因为降低了录取分数,所以只能走读。
走读生不仅丧失了与同学交流的机会,也损失了许多有用的信息。那时学校各系都请了不少学术名家来讲座,走读生往往不知道消息,错失聆听机会。有走读同学开玩笑说,自己就是个“假大学生”。
我的自制力不够,家里的环境学习提不起精神来,再说,自己是大学生了,特别想独立于父母的管束之外,怎么还与工厂学徒时一样吃住在家里呢?所以从入学起就申请,要求住校。大概在大二下半年,终于得到了学校的一个床位,从“走读生”荣升为“住校生”。大部分南京同学4年一直未住校,走读到毕业。
因为南京同学每天往返于学校与家之间,自行车就是必备的交通工具。那时大家收入都不高,有辆自行车与今天有部汽车也相差无几,格外爱惜。外地同学有时要在城里办事,也会向南京同学借车。借与不借,借到与借不到,成了衡量友谊程度的标准。许多年后,有位官至相当级别的同学还当面夸我:“你不错,在校时跟你借自行车,基本上不会拒绝。”
(二)选课
刚入大学时,功课很重,多是上专业基础课,差不多每天4课时。老师们也刚刚从牛棚中解放出来,上课热情高涨,非常敬业,下课铃声响后仍拖堂的事,时有发生。我根本不知大学该如何学习,只是跟着上课记笔记,考试背笔记,也还用功,但绝对说不上有多热爱历史专业,所幸每次考试成绩还不错。
上大学后,读到瞿秋白《多余的话》,其中说他成为中共领导人纯粹是“历史的误会”,此话深获我心,时常挂在嘴边,我大学上历史系,也是“历史的误会”。高考时,“伤痕文学”非常流行,哲学的社会影响力也很大,所以我理想的专业选择第一是中文,第二是哲学,没有历史这个选项。但填志愿时,要想在南大读书,就只能选择历史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心有不甘。到大三时,可以自由选课了,我就选修了中文系的“文学概论”“当代作家作品选”,哲学系的“心理学”“形式逻辑”,外文系的“英美作家与作品”等课程(名称记不准确)。都只学了些皮毛,但知识结构方面不至于太狭窄。作为代价,历史专业的课选修的不多,甚至一些名教授的课(主要是中国古代史与世界史方向)都未完整听过,现在想来,也是憾事。
我的中学语文老师1978年考上了南京大学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毕业留校。他知道我喜爱文学,就鼓励我历史系毕业后,转而报考中文系的研究生,甚合我意,为此做了不少准备,挺有信心。1982年时各专业研究生招生名额很少,中文系是几个专业轮流招生,我毕业那年,正赶上现当代文学专业停招。人算不如天算,我只能转考本系的中国近现代史专业,“文学梦”至此基本终结。
苏东坡解《周易》“命令”:“君之命,曰令;天之令,曰命。”越到老年,越相信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谁也逃不出“天命”。如果当初真的遂了愿,考上中文系,可能更失望,因为中文系教学的主要目标并不是如我所想象的培养作家。自己的天资与知识结构,做历史研究或许更合适。
南京大学校长匡亚明是位开明的教育家,他在国内首先推行“学分制”。78级与77级实际只差半年。到77级毕业时,我们班也有包括我在内的5位同学修满了毕业所需的学分,我们5人一起去系里找领导,要求兑现学分制,允许提前毕业。系领导研究后同意提前毕业,但要求统一分配,且不能因为分配不满意而反悔。5位同学中,有4位同学希望留在南京工作,他们各方面表现都比我好,年龄我最小。当时我已谈恋爱,想留南京,觉得分配时如果有外地名额,肯定是派给我。临到最后打了退堂鼓,没有提前毕业。这其实是个错误的判断,因为当时77级同学已分配完毕,南京需人的单位很多,根本无需去外地,而提前毕业的4位同学,均各遂所愿,发展得很好。
(三)苏州实习
1979年春夏之交,我们大学一年级的下学期末,任课老师邱树森带着全班同学到苏州实习,调查苏州地区的碑刻史料。
是时,古代史学界正在热烈地讨论江南地区的资本主义萌芽问题,南京大学明清史专业以洪焕椿教授为代表,在该课题研究上全国领先,正好带领我们这班近百名同学,对散布在苏州地区的明清碑刻进行全面的摸底调查。我对到苏州实习感到很兴奋,主要不是能学到什么课堂之外的东西,而是当成一次外出旅游的机会,抱同样想法的同学不在少数。
历史系78级除我们本科班外,还招收了一个40人的专科班,基础课是一起上的。两个班近百位同学先在苏州集中了两天,住在江苏师范学院(现苏州大学)的教室里,学校里蚊子多到令人恐怖的程度,用脸盆在空中挥舞,盆底就有一层蚊子。之后,同学按地区分成若干小组,到苏州下属的各县调查。
我分在昆山那组,与吴晓晴、王琛、蒋晓星、胡友祥、谷建祥等一起,被安排住在昆山教师进修学校。王琛同学是昆山人,他未婚妻就是该校的职员。在昆山,我们去过震泽、同里、黎里等古镇,去图书馆查资料,到田野找明清石碑抄录,并拓成拓片。昆山在明清时期丝织业发达,市镇繁华,但我们看到的这些历史上的名镇,破败潦倒,没有特别的感觉。后来,旅游业发展,江南古镇重新修整开发,再现繁荣。
这次苏州实习搜集到的碑刻,经洪焕椿教授与苏州方面合作,整理出版了《明清苏州工商业碑刻集》。
与吴晓晴、蒋晓星在苏州
苏州实习过程中,我们利用周末去杭州游览两天。实习前,老师们一再强调实习纪律,“不得擅自外出”,但我们几位还是合计着到附近的杭州考察一番。大家都未到过杭州,吴晓晴同学年纪长,当过兵,见多识广,我们就跟着他走,纯粹是“穷游”,晚上睡在浴室的躺椅,很便宜,大概是5角钱一晚,必须等到浴室的最后客人离开后才能入住。杭州号称“天堂”,西湖确实绮丽,目不暇接,但我们所住浴室的老城区,也是破屋残墙。
我们在西湖边逛时,突然发现,本班其他组的两位同学就在前面,显然,他们也是利用周末出来的。他乡遇同学,自然格外亲,我们要赶过去打招呼。但吴晓晴制止了,说大家避过去,不要让他们发现。后来全体回到苏州集合总结时,那两位同学去杭州的事情“败露”,老师为了严肃纪律,要他们在全班面前检讨。我们这组去杭州的大队人马,反而侥幸逃过。
苏州实习,我一次就领略苏、杭两座江南名城的风采。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年过半百时,调动到杭州工作,成为“新杭州人”。人生轨迹,早有因缘。
(四)体育锻炼
读大学时,国家百业待兴,国人奋进,共谋“振兴中华”。体育比赛在凝聚国人,振奋精神方面起了无可替代的作用,特别是中国女排夺冠,掀起了“排球热”。我们课外也积极参加体育活动,强身健体,丰富生活。
我身体条件不佳,笨手笨脚,却不甘人后,自得其乐。有段时间,每天下午课后,借个排球与同学玩起来,大汗淋漓,再穿衣服骑车回家,各种狼狈。
我本是“旱鸭子”,大三时才学会游泳,那年学校不知为何到秋天也未关泳池,但不再换水,也无人值守。我们一帮学生就坚持去游泳,直到12月。秋风秋雨变冷后,在室外游泳确实有点挣扎,但也挺刺激。最冷的时候,大概在水里只能游个3—5分钟,赶紧爬上来。快到年底,学校怕出事,下令放水禁游。除了安全问题外,长期不换水,泳池的水质极差,呈绿色,上面漂浮着青苔。如果是现在,逼我也绝对不会去游的。我们集体到学校请求继续开放,提交书面保证一切后果自负,不会牵连学校。学校不为所动,果断放水,我唯一的一次“冬泳”被迫中断。
与冬泳同时发生了一件趣事,那年我不知犯什么傻,不但冬泳,整个冬天只铺凉席睡,还真不觉得冷。正合了一句东北谚语—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班上换来个新辅导员,他巡视宿舍,一看我的床吓一跳:班上怎么还有这么穷的学生,冬天只能睡凉席,赶紧要给他困难补助。同宿舍的人全笑了—人家是锻炼身体与意志的。
大学期间形成的锻炼习惯,虽然没有练成什么拿得出手的运动特长,但却坚持到现在,身体与工作均受益颇多。
(五)爱情
我的爱情故事开始于上大学时,与校园生活有关,但好像算不上标准的“校园爱情”。
上大学,全方位地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有些同学考试前已有了心仪的对象,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高考的结果,改变了生活的节奏与轨迹。大家有了新的生活与价值观,对原来的婚恋对象难免要重新审视。
恢复高考与大批知青返城后,不少知青或上大学的人与原先的婚恋对象分手,演成了社会问题,主流舆论一边倒地谴责“新陈世美”。南大77级哲学系有位同学“抛弃”了原来的恋爱对象,分手过程中好像牵到两个家庭,并有肢体冲突。女方告到学校。学校下重手,给予该学生“留校察看”的处分,大有杀鸡儆猴的意味。学生们全都站在同学这边,主张“恋爱自由”,校园里贴了不少大字报,抗议学校的决定,酿成轰动一时的全校性“事件”。
有位同学家庭出身不好,在农村被歧视,考上大学金榜题名,村里的书记立即将自己长相不错的千金许配给他,他家人(包括他自己)觉得攀上高枝,到学校报到前,两家热热闹闹喝了订婚酒。同学到校后,眼界大开,觉得跟那“村姑”没有爱情,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从第二年起就想退婚。不料,那“村姑”誓死不同意,同学的老父亲也反对儿子的退婚之举。僵持到毕业,孝心颇重的同学只得让步,与“村姑”结婚。但因为双方差距太大,且同学始终觉得这是被迫的婚姻,结婚几年有了孩子后,双方还是以离婚告终。对同学、对他的太太、对孩子都是伤痕累累的悲剧,没有人从这次婚姻中得益。我想,他太太最后肯定后悔,早知如此,还不如最初就放手。
我们入校时,同学年龄最大的30岁,最小的16岁,不少人都处于婚恋期。学校的“学生守则”里,却对在校生谈恋爱严格限制,显然不合理。对于谈恋爱的同学,只要不出格,学校也睁只眼闭只眼。
我恋爱对象同是南大的学生,但首先是邻居。我们的父辈系同在南京某部队机关一个科里的同事。我长她两岁,10岁时从山东老家来到南京,第一个落脚点与她在同一幢楼里。后来,我们都搬离了原先住的院子,又相遇在一个叫作“留守处”的院子里,院子不大,大概二三十户人家。因为有围墙与民房明显区隔,有士兵门卫,还是有人称其为“部队大院”。我家搬到留守处一年后,她家也搬过来。这应该算是最初的缘分了。
我们住同一院,读同一所中学,彼此的父母走得挺近,但好像整个中学四年也没有说过什么话。无论校内校外,那个年代的小孩们有严格的“男女界限”,男生女生各玩各的,互不来往。1977年高考时,我已在工厂做学徒,她是应届生,从小学到中学都是乖学生,成绩不错,当年就考上南京大学的计算数学专业,是院子里当年唯一考上大学的孩子。而我“二进宫”,第二年才考上,但也算是院子里考得最好的男孩子。
我们在复习迎考时有了些接触,后来同在南大,她本是中学低两级的“师妹”,到大学却成了高一级的“师姐”。因为同校的关系,校内校外有了不少接触,有时相约一起骑车上学,逐渐走近。我去她班上听过英语课。那时没有电话,她一直是走读的,我住校后,家母有事情吩咐,就直接让她转达。
我们的恋爱,许多人都觉得顺理成章,院子里的大人们都说“般配”,各个方面都门当户对。我们从最初认识,到进入谈恋爱时已有10多年,家父与岳父同事的时间更长。家长对我们恋爱,可能比我们自己还满意,有点知根知底“亲上加亲”的味道(当然,没有问过他们)。
大学期间的恋爱本是私人事,但其间也与本班同学小有关联:
一是,大家对别人谈恋爱的八卦都好奇,我最先向一交好的同学“交待”过后,该同学沉不住气,立即传播出去。没几天在大礼堂上全校大课“诗词赏析”时,他带着几个同学在礼堂入口,指指点点,从人流中指认出我的女朋友。当然,后来也没有什么可保密的了。毕业前夕,岳父母搬家,我还请了几位同学去出力帮忙。
二是,大三暑假,有两位同学和我相约去黄山游玩,我跟他们商量,带位女性朋友去,但没有交代恋爱关系,只说是邻居,他们同意。四人的黄山之旅圆满愉快,自始至终,他们都认为是我邻居、计算机系的校友。对此,到现在有位同学还常常批评我“不地道”,让他们做了“电灯泡”。
与孙鸿、王为崧同学及女友在黄山顶
(六)毕业论文
读大学时,基本上就是选课、听课,除了教材外,很少看专业书籍。当时还惦记着考中文系的研究生,课余时间多放在了读小说上,没有接触什么历史名家的著作,在史学研究的门外打转。更没有想到要以历史研究作为自己的终生职业。
与学术研究最接近的事情,就是写毕业论文了。
准备写本科毕业论文时,正好看到张宪文老师发表关于“学衡派”的论文。他在选修课“中国现代史史料学”专门介绍说,“学衡派”起源于南京大学的前身东南大学,学校图书馆有全套的《学衡》杂志。我想既然材料这么集中,写起来一定省劲,便决定以此写论文,请张老师指导。为写论文,有段时间每天去图书馆期刊阅览室的“过刊部”去看《学衡》杂志。两位女管理员对一个本科生天天来看旧杂志,印象挺深刻,照顾有加,后来干脆“违规”,放我自己进库房去取刊物。库房条件很差,大量的旧报刊堆在一起,光线昏暗,进出有一股刺鼻的霉味,多数报刊上蒙罩着历史的灰尘。后来,我读研究生,留校工作,利用期刊阅览室的机会很多,与两位管理员更加熟悉,其中一位还曾托我为其女公子介绍对象。
写论文过程中,我听说“学衡派”成员、南京大学外语系的希腊语教授郭斌龢(郭斌和)教授就住在南园,遂去拜访。已经记不得是如何联系上郭教授的。郭教授那时已年过80,他学识渊博、记忆力惊人,可惜我知识浅薄,提不出什么高深的问题,访问郭教授,好像更多的是满足好奇心。
本科论文的写作虽幼稚,但初步接触了原始资料,知道如何摘录卡片,如何进行访问调查。史学研究的种子大概是在这时埋下的。
我们本科班历史专业的学生是54人,竟然有7位选张宪文老师指导毕业论文,超过全班人数的八分之一。7位分别是:唐立鸣、卜幼凡、刘金田、王虎华、徐冰、杜蒙樨和我。毕业前夕,我们7人请张老师一起去南京最有名的友谊照相馆合影留念。张老师要出合影的费用,我们执意不肯,他就在回校的路上请我们吃了冷饮。
与毕业论文相关的一个后话是,我可能是1949年后南大最早通读过所有《学衡》杂志的大学生,以此写本科毕业论文。但完全是为了应付毕业,加上幼稚,并没有意识到这个研究课题的价值,也没有再做下去。现在,学术界对《学衡》杂志与“学衡派”的高水平研究成果颇多,南京大学也重视“学衡”的价值,专门建立了“学衡研究院”。北方有句俗话,“起个大早,赶个晚集”,我是连晚集都没有赶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