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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行在我生命左侧的旅者

最美的时光 作者:安宁 著


第十章 行在我生命左侧的旅者

在北京,我总是迷路,站在川流不息的天桥下,常常就丢了来时和要去的路。很多时候,我甚至不如那些骑了自行车,在一条条胡同间,自如穿梭的异国旅者;他们的汉语,说到字正腔圆,而对于让我头晕眼花的地图,翻看起来,更是有指点江山的豪迈气概。

那次又是如此,要去法国文化中心看一个关于波伏瓦的纪录片,出了地铁,便被呼啸而来的高楼大厦,给硬生生夺去了仅存的方向感。百度Google来的地址上,写着向东百米,再左拐至一个胡同,行上百米,沿街的古朴小楼便是所在。可是,看看在头顶正上方悬着的太阳,还有那些飞驰的汽车,行色匆匆的路人,对北京同样茫然的外地打工者,心底鼓足的那点勇气,轻烟一样,愈来愈淡。

就在我问过十几个人,都无法得到答案的时候,一个骑山地车的法国摄影师闯入我的视野,他正单脚跨在车上,全神贯注地拍摄马路对面一角古寺掩映下的飞檐。而茫然四顾的我,恰好挡住了他的一小片镜头。他走过来,用英语,微笑着问我能否避让一下。我说声抱歉,勉强从焦灼的唇边,挤出一丝微笑,转身要走。他却又突然叫住了我,问,是否,需要他的帮助?

没开口,却在他的这句问话里,先自笑了。他人聪明,很快猜出我是迷了路,从大大的背包里拿出一本详细的地图册,而后得意朝我一扬,意思是:说吧,想去哪儿,包管都在这里。

我半信半疑地说出法国文化中心的名字,他即刻自信满满地朝东一指,说,百米,第一个十字路口处到唯一的胡同口,会看到一座标志性建筑,建筑的对面,就是我所要寻找的地方。

果然在他的指点下,成功抵达目的地,而且,赶上了刚刚开场的精彩电影。看完的时候,买了一杯咖啡,在安静的图书室一角,边细细品着,边翻一本法语的画书。翻至中途,无意中抬头,看见对面的桌上,十指在键盘上飞扬的,竟是为我指路的法国摄影师。恰好,他也抬头,看到了我,彼此相视一笑,他又低头忙碌。

走的时候,我经过他的桌旁,道声再见,像熟识很久的朋友,他也温暖地笑笑,幽默回说,下次再走丢了,记得找街头骑车的法国帅哥。

又想起在北京电影学院的咖啡厅里,与一个同样蹭课失败的美国女子,愉快相聊的午后。她在北京行走了六年,辗转各个中心,做文化交流的使者。只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婚期,要结束在中国的旅行。那个秋日的午后,我们坐在可以看得见明净天空的窗边,毫无隐藏地,谈起彼此的爱情。她原本是一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遇到许多向她示爱的男人,都不曾有过心动;她以为这一生,就会这样在中国度过,不孤单,但也在充实之外,有一丝无法排解的落寞。是在北京的一次画展上,与未婚夫视线相遇,并在那个瞬间,认定,彼此就是要相守一生的那个爱人。已近不惑之年的她,第一次被一份爱情,强烈地吸引,且愿意为此,牺牲热爱的事业。

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睛,始终看着窗外那株高大的皂荚树,湖蓝色的眸子里,溢满了深情与思念。那个她爱的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工程师,住租来的房子,自己DIY所有的家具,用被我们中国人,淘汰的老式相机和家电,房前的篱笆上,用歪歪扭扭的汉字写着:迎娶我可爱的新娘,灵。灵是她的中文名字,而“心有灵犀”,则是她最爱的一个成语。她说中国信奉“心诚则灵”,而她,定是因为此生的修行够了,才遇到了她的爱人。

那是一个无比愉悦的午后,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我们打开心窗,了无隔阂,我曾经迷惘的爱情,被这个异国的女子指引着,穿越了一路的花香,和皂荚树的阴凉,终于找到了归去的路。

而那个在街头只因为我笑看一眼,便执意追上我,介绍自己名姓的南非留学生;还有长城上与我彼此鼓励努力向上攀爬的丹麦画家,热情为我在电影学院做蹭课指南的巴西女孩;在798艺术中心为一幅画的艺术理念,而与我相聊许久的英国妇人;看话剧时因为遮挡了我的视线,而坚持与我换位的澳洲剧作家,他们行在我生命的左侧,本应像那过眼烟云,一阵风来,便了无印痕,可是,当我行走愈远,他们的影像,却在我心灵的屏幕上,愈加地清晰。

他们叫什么名字,我皆已经忘记,但我却深深记得,他们在北京的街头,擦肩而过时,给予过我的,清澈澄明的微笑。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个脾气刚硬倔强的女子,我们兄妹三个,最怕她的女高音。若是做了坏事,常常还没有见她,就早已做好了迎接一场狂风暴雨袭击的准备。那时并不怕父亲的打,倒是那种皮肉之苦,很快就会淡忘,但唯独母亲喋喋不休的责骂,留痕是最长久的。那些指责唠叨埋怨和击打,让小小的我们,有种无力躲避的苦痛。我们之间,很少心灵上的交流。她忙着洗衣做饭清洁,将一家老小整理得干净体面,还要到几里远的镇上拉了地毯回家来织,以便给我们兄妹三个换取学费和额外的零嘴。生活的艰辛,让她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高速度地运转着。所以她不开口的时候,我们绝对不敢去招惹她;一旦她要跟我们讲话,那么一准是我们三个又有了让她无法容忍的恶习,譬如考试不及格还跟人打架,譬如在她最疲惫的时候却为看电视而争吵不休,又譬如有亲戚来的时候全然不懂得礼貌,菜刚上来就一哄而上抢了来吃。那是忧虑重重的年少时光,总是担心刚刚上床,梦还没有开头,就被母亲揪起来接受思想教育。她的尖酸刻薄的斥责,将我们那可怜的自尊,刺得千疮百孔,无处躲藏。

等到我们读到中学,胆量和年龄一样,开始见长。个性,也渐渐叛逆不羁,学会在母亲的命令面前,说不,且英勇无惧地直面她凌厉的视线,还有曾让我们心惊胆战的金科玉律。她依然是很凶,看到我们成绩降了卧室乱了,不懂得体谅大人的辛苦了,小小年纪还学会早恋了,立刻就唇枪舌剑地横扫过来。我们那时个个都练就了一身钢盔铁甲,她说一句,我们早已有了十句,在下面等着,而且句句直刺她的要害,直将她反驳得哑口无言,用手中的笤帚或鸡毛掸子来发泄对我们的愤恨。但无奈,她还没有扔过来,我们早已轻巧地跳开了。她气喘吁吁地追将过来,我们则哼着曲子逃往更安全的地带,将她的一肚子怨愤和怒火,活活憋死在腹中。

我记得读高二那年,喜欢上班里一个高个子的男生,且近乎是痴狂地迷恋着他。他上课时微皱的额头,他与我擦肩而过时,衣服之间细碎的摩擦声;他跑步时均匀平稳的呼吸,他打球时漂亮的反身扣篮,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无一不牵引着我的视线,让我再也不能做那个母亲教导下的,心如止水的乖女孩。我终于积聚了平生所有的勇气,写了17年来第一封晦涩难懂的情书。记得那晚写完的时候,已是接近凌晨一点,母亲几次在门外疑惑地探头来看,但我却聪明地放了英语磁带,给她造成熬夜苦读的假象。等我将信写完后夹进书本,又确信母亲已经睡去后,这才带着一抹羞涩香甜入梦。第二天当然是起晚了,慌里慌张地抓起书包便冲出门去,等到了教室,看见那个男生微笑着走过来,这才想起书本里的情书。一脸羞红地打开书包,伸进手去。然后,我的脸,立刻由绯红变成难看的青紫,那封情书,竟是不翼而飞!放学后忐忑不安地回到家,果然见母亲正襟危坐地在等候着我。我起初还死不认账,后来干脆一口咬定那是我写的一篇小说,母亲找不到办法,最后一拍桌子,说:那我下午就去你们班主任那里,看到底你这是小说还是情书!我终于蔫了,但也使出了最厉害的一个杀手锏,头一昂,英勇道:你要是真这样让你的女儿丢尽脸面,那我以后就真的破罐子破摔给你看!母亲当场呆愣住,涨红着脸将我足足盯了有十分钟,终于颓然地朝后一倚,不再说话。

这样的争斗,后来又有过许多次,每一次,我与母亲,几乎都是打个平手。等到最小的弟弟也即将大学毕业的时候,一向咄咄逼人的母亲,眼睛里的溃败和失落,终于势不可挡。那时的母亲,开始主动地向我们求和,语气里,竟是有了难得听到的一缕温柔。也不再像我和姐姐谈婚论嫁时那样,武断地出手干涉。她学会了细言细语地与小弟商量,略带恳求地问他,能否别跟那个绘了文身的女孩来往?或是换女朋友,别太频繁好么?弟弟总是不耐烦,说她好好的生活不懂得享受,瞎操什么心呢。母亲听了便朝我和姐姐抱怨,说老三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怎么说都不管用,如果你们有时间,就帮我教育教育他。我和姐姐却是都笑,说您老还真是操心太多,有那时间跟他生气,还不如找街坊邻居闲聊呢。这句倒是像一把钥匙,啪地一下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将听来的张家长李家短的琐碎新闻,趣味横生地描述给我们。起初听起来还新鲜,后来就发现母亲不知何时患上了健忘症,刚刚说过一遍的话题,没过几天,又打电话来给我们絮叨。甚至,一件事她能给我们说上四五遍。我向来对母亲的谈话都是心不在焉,所以她在旁边说上N遍陈年旧事,我照例眼睛瞟着电视屏幕,嗯嗯啊啊地点头应和着她;却是心直口快的姐姐,没有耐性听她这样无休止的唠叨,一把将她打断,朝她嚷:这事你都讲过一百八十遍了,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母亲在这句话里,总是戛然而止,眼睛,尴尬地四处看着,终于落在一盆衣服上,讪讪说一句:忘了洗了,就起身离开。

也就是从这时,母亲学会了沉默。常常在做完家务后,就守在电视机旁,茫然地看着,直看到屏幕上一片雪花,她的头,朝沙发上一歪,昏沉沉地睡过去。是我出来倒水,唤醒她,这才起身关了电视,走进自己的卧室。我们的繁忙,和她不肯打搅我们工作的自制,终于让我们彼此,找不到话说。

而母亲那个曾滔滔不绝的话匣,就这样在岁月里,花瓣一样,黯然关闭。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J城本身有很强的容纳力,我在生活的小区里,去图书馆的路上,或者乘坐的公交里,常会碰到许多智障的孩子、夫妻或是女人。他们行走在J城的喧嚣里,与我们一样离不开俗世烟火的味道,却又与这个世界,有着鲜明的疏离和隔膜。他们永远不会理解我们的匆忙、狂躁、欲望、暗斗明争,而我们,也同样不明白他们的精神世界里,除去吃饭穿衣睡觉,会不会听到花开花落的咔嗒脆响,赏到冬去春来的葱茏绿意,抑或看到霓虹闪烁的城市繁华。我们彼此,行走在同样的路上,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倏然隔开;就像一艘舰艇,在江面上乘风破浪时,寂然划开的白色水道。

我的房东,有一个20岁的智障儿子,几乎每天傍晚,我都会看见他跟着房东,在楼下小区花园里闲逛。基本上,他与房东,都是各自逛各自的,房东与周围的熟人闲聊,他也从不闲着,口中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外人当然都听不懂,就连他的母亲,也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但他却依然说得自得其乐,看到什么,都好奇地评论几句。尽管,这样的评论,除了换来外人好奇的注视,再不会有任何的回应。他总是穿得干净得体,所以如果他安静地坐着,并不会有人将他视为智障。但偏偏他爱言语,坐着,站着,走着,皆会像个刚刚学话的孩子,口中停不下来。偶尔,注意到有人看他,他才会突然停止,歪头,凝视着看向路人。他的眼睛里,有婴儿的纯净与专注,也有老者的温和与宁静。但更多的,是外人始终无法进入的个人的喜乐世界。

听说,他也有自己的一份工作,在附件一家没有生机的工厂,做清洁工。每月二百元的工资,他却做得有滋有味。像正常人一样,早起上班,到了单位,套上工作服便去清理一天的垃圾。我曾经路过那家工厂,看见他满头大汗地推着一大袋建筑垃圾,朝门口走过来。日头正盛,别人都在树荫下喝茶聊天,唯独他,喜滋滋地一遍遍来回跑着,像个玩得带劲的孩子。别人愈是让他停下来,他就愈是干得起劲。我相信那一刻的他,有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快乐,正是这种快乐,让他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活得怡然。

离小区不远的一个市场,有一对夫妇,男人寡言少语,女人更是省略掉了所有的词汇,只用简单的比划来表达自己的不悦或者欣喜。他们有一个小摊,卖水煮的花生和毛豆,有时候也有蜗牛和扇贝。男人常常一边照料生意,一边给轮椅上的女人,换掉胸前被口水浸湿的毛巾。听说女人是在结婚两年后的一场大病中,导致大脑受损而且下肢瘫痪的。那时他们刚刚有了孩子,男人时常一边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一边给她拿换洗的衣服。这样一过就是20年,他们的孩子,去了别的城市,只剩他们夫妻,在家门口摆摊挣取零花的费用。女人的智力,大约相当于一个10岁的女孩,喜欢咯吱咯吱地嚼零食,更喜欢在路边吃吃地朝着人笑。偶尔,她的丈夫走开片刻,她一个人看着摊子,见人来买花生,就会有手足无措的慌乱。

记得一次我去买毛豆,只剩她一个人看摊。我指指她手边秤好的一包一斤的毛豆,而后给她一张5元的纸币。她将毛豆递给我,便对着纸币发呆。我笑,说,你该找我2块钱。她茅塞顿开似的抱过盛零钱的盒子便翻来覆去地找,最后,终于像个胜利的将军似的,开心地将右手一扬,而后便朝我伸过来。我定睛一看,竟是一张两毛的票子,便摆摆手,说,是两块,不是两毛。她却以为我不要,留给她做小费,硬是往我手里塞,执拗中带着点可爱的善良。这样争执了一阵,我没有办法,只好在旁边一个摊子上换开了零钱给她,这才平息了她的激动。走的时候,她像完成了一件大的任务,松了口气,而后朝我努力地摆手再见。习惯了公平买卖、互不相欠的我,竟是在她孩子气的挥手里,浮起丝丝的感动和温情。此后再看到她傻气地冲我打招呼,也会微微笑着回应她,尽管,或许她并不会记住我,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好奇。但我知道,自己,是记着她那颗真纯的心的。

当我走在路上,坐在车中,穿梭在小区旁边拥挤的菜市场里,看见那些陌生的智障人,他们神情专一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听着售票员报站的声音,或是一张张地帮顾客找着钞票,每一个动作,都认真到近乎固执。当有人好奇地观望,他们则会拿同样的眼神,毫无自卑地看过来,只不过,与世人的猥琐相比,他们的心,是坦荡的。他们不会琢磨路人,亦不会因为路人的嘲弄,而心生仇恨。他们只是看着这一切的过往,犹如一个哲人,看见世人的庸碌、可笑与嫉恨,不过是拈花一笑。

并不是羡慕他们,我只是感动于上苍,让我们这些健康的人,知道世间的许多事情,原本无需斤斤计较,能够拥有生命,来世走上一遭,已属奇迹,那又何必执拗于欲望、功利与虚荣。而这些安心于走路或者凝视的智障人,我更愿意将他们看成降落到人间的天使,不管是飞翔还是坠落,他们只关注花开花落的美丽与恬淡。至于那些消逝时永远带不走的东西,不过是他们刻意的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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