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北京·表情
北京S大的一个学生公寓,在海淀的一个居民区里,这里的房子,已经飙升到每平米3万多元,每每经过公寓门口的中介公司,看到小区的售楼信息,心底便不由得感慨,进而觉得自己一年才1000元的两人间宿舍,简直是白白捡来的一般。及至后来,得知门口一个只有宿舍一半大的小蒸包铺,月租都达到千元的时候,更是心内愧疚,感觉里好像那钱,是自己拿了一样。
但小区里租住的外乡人,并没有因为我的忧虑,而有丝毫的减少。他们像是寄生的微生物,在北京本土人注意不到的地方,繁盛葳蕤,直至某一天,可以和本地人一样,有同样安闲的表情,除了未改的乡音,再也无法从衣着面容上,区分他们的来处。这样的变化,犹如贝壳的纹路,如此地细微,那样地寂静,无声无息中,就完成了一个缓慢又艰难的蜕变。
小区的一个商场里,有几个外乡妹,刚来的时候,她们皆神情小心,心内惶恐,似乎北京是一个飞速旋转的过山车,你要么被它吸纳住,要么在失声尖叫中,被无情地甩出车外,摔成惨烈的碎片。每有顾客进来,她们皆笑脸相迎,微微欠下去的身体里,含着卑微,嵌着紧张。小城镇的胆怯与自卑,在蹩脚的普通话里,藏也藏不住。若是顾客稍稍有些不满,将溢满自负的北京话一扬,她们的脸,即刻就红下去。视线左右躲闪着,始终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其实她们初来北京时,始终都处于这种飘忽不定、找不到倚靠的状态,夹杂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带有鲜明地方特色的妆扮,略显土气的走路方式,甚至发呆时的模样,看人时的好奇与向往,皆让她们,很轻易地便从本地的人群中,划开来。
半年之后再见她们,已然想不起她们初来时的模样。且不说衣服首饰和发型,皆是最新潮的样式,普通话里,也有了张扬的京味;有更聪明的,已经说得像模像样。视线,在顾客看过来的时候,不仅不会慌乱地躲开,甚至不等人来看,她们已经毫无惧色地迎上去了;偶尔,她们还会大胆地逡巡着店铺里陌生的顾客,将他们从头到脚,一一检阅。闲时她们便聚在一起,边嗑着瓜子,边嘻嘻哈哈地谈笑着,有人经过,还会对着那人的背影,稍稍刻薄地评论几句。她们已经能够做到像本地的女孩子一样,淡定从容地走在北京的喧嚣繁华之中了。
那对卖早点的中年夫妇,租住的小屋,只有几平米。折叠的床放开,便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他们显然已在这个小区里,住了不短的时间,常来吃饭的人,路过的时候,就会冲着小小的窗口,大声打个招呼。他们的普通话,说得尽管笨拙,但语气却丝毫不怯,有一股小老板的清高与自足。知道自己早点做得足够地好,所以并不担心生意会差,亦不会用过分的热情招揽顾客,每日只需将桌椅板凳碟盘碗筷擦拭干净了,摆在路边上,等人来“自助”即可。
几乎每个星期,他们都会请一个带有东北口音的女人,来做小时工,帮他们将店铺从内到外地清扫一遍。都是外乡人,但却有鲜明的区别。中年夫妇在东北女人面前,很有一种本地通的骄傲与自豪,东北女人怯怯地问小区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家需要活做,他们淡定地笑笑,回她,放心好了,下次再来,肯定会告诉你,我们在这里,也算是认识不少的人了。东北女人感激地说声谢谢,便低下头去,将手里的抹布,擦得更带劲了。而一旁的夫妇,则相视一笑,继续享受小时工给他们带来的片刻的安闲。
而小区一些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则时常会看到一些收废品的、摆小摊的或是修车子的外地人。我很好奇他们的住处,一次“尾随”收废品的一个中年男人,竟发现他也住在这个“富人区”里,只不过,他住的地方,几乎没人能够想象得到。是小区一个被保安忘记了的废弃的厂区里,他与卖水果的妻子,把这片地收拾得像一个安静的农家小院,大片的空地,足够他们盛放废品。房子很窄,他们便在外面搭起一个简易的棚子,做饭,洗衣,晾晒杂物,甚至,在角落里,还养了五六只活蹦乱跳的小鸡!或许,明天,他们就会被人撵走,或许,他们就这样被人遗忘在这个悠闲的角落,但那一刻的恬淡与幸福,却是让我再也不能忘记。
曾经问过那对从福建来的早点铺夫妇,是否想念自己一年才能见一次面的孩子?好几次,他们都笑而不答,再问,才怅惘地说:那么远,想也没有办法。隔了片刻,又补充道:不过等孩子考到北京来,就好了。我注意到他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外人无法察觉的喜悦和想往,就像,那样的美好,不过是瞬间,便会到来。
或许,这些外地来京的人,在房价飞涨的北京,永远都不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那些夜晚明亮的灯火,温暖的,只是风雨兼程赶回家去的人;但是,他们依然在这个城市里,像一丛丛柔韧的苇草,悄无声息地铺陈开来,且以最倔强的表情和姿态,义无反顾地,向那最高处生长。而一个宽容的城市,怎能拒绝如此不息的激情?
她是高中时教我们音乐的老师,人极骄傲清高,看不起那些没有才华却自命不凡的学生。那时音乐并不被学校重视,不过是葱花一样的几丝点缀,除了几个真正打算考艺术学院的学生,我们这些普通人,大多都是不怎么听她的课的。常常是她在课上,唱歌唱到泪流满面,而我们,却在台下嘻笑打闹,纸条翻飞;偶尔还会极夸张地模仿她的样子,微闭起双眼,又将手放在胸前,做撕心裂肺状。其实并不是不喜欢她的歌声,她的音质,的确是美;但与她的长相和脾气,却是极不相称。只那一脸的雀斑,已是让人生厌,再加上她从不肯微笑,那神情里,更是有一种冷冷的阴郁和淡漠,似乎这世间每个人,都欠了她。而且明明知道学校是轻视音体美课的,还不肯放过没完成作业的学生,直逼迫一个男生为了练一首曲子,半夜起来在阳台上凄厉歌唱。
所以热爱八卦的我们,理所当然地认定,她的婚姻生活,必是不幸,否则,一般女子脸上的幸福和宁静,她不会少。曾有学生悄无声息地跟踪她至家门口,竟是听得她进去后就与丈夫吵开了架,学生自觉愧疚,悄然开溜,但还是带回一句话来,说她的丈夫,朝她嚷:没有见过你这样心高虚荣的女人!像是一个无法破解的谜语,我们始终无法确切地得知,到底是什么让她变得如此尖刻,且与这个世俗的世界,格格不入,彼此相厌?
但也曾见过她温暖柔和的瞬间。是一次上完她的课后,匆忙间忘记了一本书,返身去拿的时候,便在门口,被她的歌声,一下子击中。记得她唱的是一首苏格兰的民歌,那种忧郁和哀伤,是雨水洗过的水杉林,明净,纯美,一路流转上去,便是那淡蓝高远的天空。她竟是把这首曲子,演绎到比原唱歌手还要唯美。那个下午,我就那样伤感地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听她一首首地唱歌。昔日那些听来枯燥的名曲,那一刻,全都像注入了魂灵一样地舒枝展叶,魅力非凡。它们将我年少的心,一点点地浸润着,直到,重新透出那鲜亮的色彩。她大约唱了一个多小时吧,而后在我不经意的一声咳嗽里,戛然而止。门很快地打开来,她淡漠扫我一眼,那种熟悉的高傲和冰冷,即刻让我从她营造的梦境里惊醒,飞快地进去抓起书本,便跑开了。但,那个夏日傍晚清透的歌声,还有镜片背后那双红肿的眼睛,我却是再也难以忘记。
半年后,她便离婚了。这在那时风气保守的小城,是极其轰动的,关于她的许多流言,如那春日的柳絮,一时间满城飞舞。她的很多事情,就是那时才渐渐清晰,知道她原本是有过简单的快乐的,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她该是能够和爱人一起天长地久。可惜,她太热爱唱歌,第一次怀孕,因为唱歌过于用力,婴儿早产;第二次,又是因为如此,婴儿脐带绕颈,窒息而亡。她终于无法再生儿育女,这样的打击,让她自此变得神经敏感,脾气暴戾,只有当她上课给我们唱歌的时候,才会重现那少女般的神圣和美好;也只有那时候,她是幸福的,一种无人能及的,灵魂上的幸福。
但更多的,是传言她要去北京了,而且,有可能被聘任为她毕业的那所音乐学院的老师。果然不久后,她自己就得意向我们透露,说有人正在帮她办北京的户口,或许等我们毕业的时候,她也离开了小城,去寻那神往已久的音乐梦想。那时候的她,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宛若一个飞向理想的孩子。我们是相信了她的话的,甚至,开始略略地羡慕她。有准备要报考她母校的学生,还很谦卑地,频频去找她辅导,亦小心翼翼地试探,能否在高考时给一些适当的“帮助”。她在我们的恭维和仰慕里,一扫往日的阴霾,课,竟也是上得有声有色起来。
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她果然去了北京。但并没有学生怀念她,尤其是那些她辅导过的学音乐的学生,都不屑再将她提起。后来才知道,她原本爽快答应的“帮助”,全部成了空头支票。那时我们都以为,她是太过自私,不过是像她自己炫耀的那样,说几句话就会办成的事情,却还是言语吝啬,不肯相助,让许多唱歌优秀的学生,在复试时,与理想擦肩而过。
几年后的同学聚会上,一个她不肯帮助的男生,眉飞色舞地向我们聊起,他在毕业个人的演唱会上,因为出色的表现,曾怎样让观众席上的她,自尊受挫,虚荣尽失,且当场泣不成声。一群人想起她往昔的种种,皆开心大笑。是一个女生,突然神情黯然,低声说道:可是,对于她,我们真正了解了有多少呢?谁能想到,她大学毕业的时候,因为优秀的成绩,原本是要留校任教的,但最终被人顶替。她曾经那么热爱唱歌,为了它,她甚至可以丢掉一切,可命运还是没有青睐于她。后来,她告诉我们有人在帮她办北京的户口,也不过是个谎言,但她还是为了梦想,辞职来到北京。她以为从前的老师,念及她曾经的辉煌,会伸手相助,但没有人再想起她。她在京城里四处碰壁,终于无路可走,最后去了一个小学,过弹琴唱儿歌的生活。她终于连最爱的美声,也没法唱了。一个为了理想奋争过的女子,最终败给了无情的现实,如果你们了解这种被理想厌弃的疼痛,就不该再这样,雪上加霜地给她嘲弄了吧。
原来,她是这样一个心高气傲、让人敬仰的女子;原来,与理想的抗争,会是如此地艰难。那些绚丽的谎言,清丽的歌声,真实的眼泪,还有种种的挣扎、苦痛,俗世中的我们,又有谁,会真正地懂得?
周末与男友去一个朋友家做客,路程有一些远,但我们还是骑上那辆花50元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车,上了路。正是凉爽的秋天,远山在明朗的天气里显得愈发地清晰,枫叶火一样红透了半边的天,云朵悠游地在蓝天下飘浮,一簇一簇,像是小孩子随意扯下的棉花糖。男友吹着民歌小调,我则附和着配以现编的词,两个人犹如秋游般,闲闲地骑在宽阔的郊外大道上,时不时地,会有人从飞驰的汽车里,探出头来,看一眼我头上戴着的插满菊花的柳条,笑着打个呼哨,以示向我们的悠闲问好。
这样磨磨蹭蹭地,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朋友的家。朋友看见我们破旧的缠满草屑的自行车,还有两个人被风吹乱了的头发,便吃惊地叫道:你们干吗这么傻,骑车跑这么大老远过来,打车又花不了多少钱!你看今天来的客人里,就你们特殊,别人哪个不是打车过来的。一席话说得我和男友面红耳赤,觉得像是农村人进了省城人铺了干净地板的家,那一双沾满泥巴的脚,不知道是该跨进去还是停下来。
那顿饭当然没有吃好,一桌子的好菜在我们面前,都没了味道。男友觉得周围的男人们都在笑话他不能挣钱过舒服一点的生活,我则在那些穿着艳丽的女人们面前自惭形愧,好像人人都窥见了我们自行车上那个不按也响的破铃铛。结果那天回来的时候,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打了辆车,并将那辆来时曾经给我们带来许多快乐的车子,扔在后备厢里,就像扔掉花朵里一条丑陋的虫子。
单位里新来了一个男同事,有擅长八卦的女人,很快地从别处打听到这个同事的前科,说他好借人钱,计谋也多,最喜跟领导专营;尤其对于女人,更是拿捏到位,会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将你利用,让你帮他得了功名还要反过来向他道谢。
起初也曾提防于他,时时处处小心为上,基本不与他产生交集。但后来却发现这位同事似乎并非像别人所说的那样诡计多端,相反,他还有别的男同事不曾有的宽容和大度,从来不跟女士一般计较,几次将我们两个合写的稿子,只署上我自己的名字。
所以便开始弃掉最初的芥蒂,开始敞开自己的心扉,与他坦荡相处。有时候中午饭,我们吃厌了盒饭,会去楼下的小吃店里,要两份开胃的小凉菜,一小盘水煮的毛豆和花生,边吃边看窗外流动的风景,或者谈谈自己过去几年里的烦心事。这样的时光总是觉得短暂,像那嚼在嘴里的小菜,意犹未尽。
后来有一天,他说有急事,想问我借八百块钱,其实钱就在我的抽屉里放着,是刚刚发的工资,而且他也看到我放入其中。可是就在我将手伸向抽屉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他最初来时单位女人的警告,我犹豫了片刻,终于轻咳两下,低头撒谎说,手头紧张,刚还了这月房贷,实在是没有多余。他并没有说什么,只说再去借别人的试试,但我还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点滴的失望。
单位的女人们趁火打劫,说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了,偏偏我不听劝,非要跟他做什么朋友,怎么样这次被他算计上了吧。我左右摇摆的心,在外人的挑拨里,终于在与他相隔一条宽阔河流的对面,停了下来,且再不肯前行。
他最终从别处借到了钱,而那个肯借他钱的同事,则取代了我的位置,成为午饭时陪他坐在窗边愉悦聊天的朋友。而我,则因为外人的几句流言蜚语,至此与他再也回不到昔日畅通无阻的共事时光。
很多时候,我们就这样被外人的意见左右,掌控,犹如一层劣质的釉彩,涂在我们原本光滑如玉的洁净生活里,我们明知道它们在时光里会很快脱落,并被一阵风吹走,可是依然为此焦灼,失落,不安,自责,晦暗,并将生活真正的底色,在这样的自怨自艾中,完全地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