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青涩
他和她,并非传说中的青梅竹马,然而,相识也有很多个年头了。
那时候,在一所乡间中学里,他和她是同学。同在一个班级,前后桌的关系,然而说话却并不多。他留给她的印象是调皮,但多少年过去了,他问她自己是怎么调皮的,她却记不得了。然而他能记得她,是有那么一次,在一个冬天的早晨,严厉的数学老师拿一把很大的三角尺在讲台上比画着,而她却兀自在桌子下面跺脚。
天冷,大家都感觉到了,但没一个人,像她那样沉浸在冷的感觉里,并将自己因为冷做的抵抗,变成“笃笃”的跺脚声。
一声,两声,三声……在他心里,从那时起,钟声一般地,敲走了他二十多年的岁月。
数学老师停下来,没有说话。尺子拿在手里,手悬在半空。那铜铃一般的大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如果将老师手里的三角尺换成一截钢鞭,简直就跟过年时候,家家贴在门上的尉迟恭像一样。
所有同学,也都屏声静气的。
然而,她竟还在那里不管不顾。那一声声,仿佛踢在他的板凳上,急在他的心里。于是,整个教室里,他觉得,除了他的咚咚的心跳,便是她跺脚的声音。
他的心跳迎合着她的跺脚。但她并不知道,在很多年后,他很想告诉她,就在那一刻,他紧张得仿佛自己已经成了她的一个同伙。所有目光,不是朝着她的,而是朝着他的。这是他的感觉,于是,他脸红了。
就在脸红心跳的当儿,他觉得自己,应该和她有些故事发生。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走了,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在他的想象里,应该像梦幻一般美丽。因为她,在他的心里,就是一个美丽的梦幻。那时候的他,常梦想着去遥远的地方。傻傻的,以为远就是好。趴在村东头的官路上,他非常羡慕那些来去匆匆的行人。他曾很想探究那路的尽头是什么,而当他认识了她,他才知道,其实那条路的尽头还是路,她就是从更远的路上走来的,然后,又从来时的路上走了。
天地很宽,宽到各地的说话都不一样,这是他以后才发现的一个事实。但在当时,他只是迷恋她说话的口音。她说话的口音跟众人都不一样,他觉得从外面来的人真好,说话都那么好听。
他于是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了。
她叫班上某一个男同学的名字,这个同学跟她一个村,曾在她刚回来的时候一起读过小学。因为口音的特别,似乎关系就有些特别。于是,便有不少人故意模仿她的口音,并且模仿之外,又给编排了一些故事。他心里有些酸酸的,但仿佛为了驱除这隐约的酸涩,很多时候,他就以一种逆反的姿态,故意参与了这些故事的编排与传播。
这,或者便是,她多年以后,还以为他当年很调皮的一个原因吧。
然而,他不希望真的就是这样。
他觉得,她应将她对他的印象,永远地,只停留在他与她的故事上。他是贪心的人,总想将周围的一切,只当作他与她的故事的陪衬。然而时隔多年之后,她的一些回忆,却总牵涉他之外的很多人。
只在一件事情上,他是主角。
就在她临走前的一次课间,他好像是扭过身去跟她撕扯什么。也记不清什么是非了,但结果,她哭了。
这是很出乎他的意料的,然而,忐忑着,却不肯向她道歉。
她后来也知道的,很多时候,他只是有一个强硬的姿态,骨子里,却很柔软。
调皮的他,也许惹恼过她不止一次,但印象中的哭,却只有这一次。她趴在桌上,肩膀抖动着。他一时间默不作声,不知如何是好。然而,终于咬咬牙,不再回头了。似有她的同桌,一个长头发的女孩,细声细语地,要他给她道歉,但越是这样,他却越觉得应该将“有理”写在脸上。
他已经不记得事情是如何结束的了,但总之,她的哭声应该早就停止了,他的不安与愧疚,却永远埋在心底了。
与这不安与愧疚的记忆相伴随的,是一个长方形的校园,是校园空地上几棵大白杨,而那中间,有一排红砖的瓦屋。最东头的,是他们的教室。
他记得,在东西的方向上摆满课桌,而那些课桌,都是他们当年自己花钱买下来的。很多年后,她回到老家,一个叔父告诉她,当年的课桌还在呢,而他于是便又怅然地想起,在她哭过之后的下一个星期一,再回头的时候,那张课桌已经不见了。
很多东西,在与不在,只是一种感觉。
没有什么东西会彻底地消失,它只是换了空间,或换了一种形式。但是,在那时,他的心,却一下子就空了。她将桌子也搬走了,他觉得,自己连物是人非的叹息,都不知道该向哪里抒发了。
然而,事隔这么多年,那教室或都拆掉了,但在他心里,不是还留着那一年的那一天因不见她的课桌在那儿而感到的空落吗?
其实,很多情况下,“空”其实就是“在”的意思。
她还“在”那里。
不再是最初靠着窗台跺脚的那个位置了,而是搬到了过道的这一边。从他的正后面,转到了斜后面。就因这斜角,他能在上课的时候,用眼角的余光,瞥到她的一个侧影。
隐约地留下一个印象,她那一天竟哭了很久,以至于下一节课,他偷偷地瞥见,她还一直趴在桌子上没有抬头。曾经他很想回忆那堂课究竟学了哪些内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能想起来的,就是她嘤嘤的哭声,似乎从那时一直哭到现在,只不过这哭声所给他的,已不再是最初的局促不安,而是为温馨和浪漫所充满了。
大概是在她不来上课之后的第三天,他的同桌告诉他看到她了。她坐在他们那乡间常见的地排车上,前面有一辆自行车拉着,从那条穿过乡政府所在地的公路上走过。那是她上下学的时候,骑着自行车经常走的路。他也曾与她在这路上遇到,她翻一下眼珠,撇一下嘴,算是打过招呼了。
很多年后,他假装抱怨她曾在路上遇到而不理他,但似乎,那时候的他,连这类似的姿态也没有。尽管他的心里,早已准备好无数的台词。
那是一段怎样美好但却又备受煎熬的少年岁月啊,男孩子的矜持,女孩子的娇羞,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想象得到,她在那离去的早晨,也这么翻一下眼珠,撇一下嘴,算是给他的同桌打了招呼;而这样想的时候,他心里不免难过,为何那一刻,不是自己从那条街道上穿过呢?
那时候,估计他还不知道“造化弄人”这个词,但他看过很多电影,许多男女主人公分别的场景,总在最后一刻,那个休戚相关的人,即便是迟了一步,终于还是出现在人们面前。只有他,心神不定地站在这样的场景之外。
人的一生,总是有太多意想不到。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因为惹哭了她而换来近乎六七年的,几乎每隔一周便有一次的通信,并因为这通信,而建立了浓得估计一生也化不开的亲情。因为也就在他的同桌讲述着自己的所见时,她的同桌告诉他,其实就在他气哭她的那一天,她已经做好了送给他一个小礼物作为纪念的打算。
失去礼物是一个方面。而得罪了她却再也没有机会弥补,则是更重要的方面。于是,他变得有些失魂落魄。有那么近乎一个月的时间,他天天盼着她有信来,寄给她的同桌,然后他才能知道她的地址,以便给她写一封信过去,以表达自己的永久歉意。
他用文字表达情感的习惯,也许就是那时养成的。
原本以为绝难开口承认的错误,没想到,竟很轻易地就在信里给她作了深刻忏悔。过去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他已经记不清楚在给她的很多封信里说了些什么,但在第一封信里,他一定是给她讲述了气哭她的经过,以及自己何以会犯下那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他请求她的原谅,她很快就原谅了他。
不但如此,她还给他报告了自己新的生活:在遥远的东北边陲,一个以农场命名的小村子里,她又继续了她中断的学业;而他,也给她报告了自己的很多心思。
他在这些心思里,编织着一个美丽的童话。
他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她也似乎乐于倾听他的诉说。
于是,往往这封信还没有到达的时候,下一封信便已经急切地投进了邮筒。一封信原本要在路上行走半个多月的时间,而往往还不到一个星期,他便接到了她一封新的信。因为这个,他们相互报告的信息总是有所错位,但没关系,他们总是有足够的热情,将所讲述的一切连缀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频繁地收到从遥远的东北寄来的信,这一消息,很快就在班里传开了。原来大家都拿她的那个同村的男孩子作为开涮的对象,而现在,连那个男孩子,也开始将矛头对准了他。
他幸福地承受着这一切,但他却似乎羞于在信里,给她报告这一状况。
他担心她的感受,他也拿捏不准她对他的感觉,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对她说出那个意义重大的字眼。因为这个不说,他的人生错过了很多机会;但也或许因为这个不说,他的内心保留了很多美好的回忆。谁的记忆能没有残缺呢,谁的人生能没有遗憾呢,这是他聊以自慰的话。但是,每当想起不能重来的人生中被不断重构的记忆,他的心里,总有那么一丝酸楚。
他觉得他是自己在心里营构了一个幻觉,而在这个幻觉中,爱情不是琼楼玉宇,无论如何找不到攀缘的梯子,便是俗不可耐。他生怕一个至纯至美的东西,那些曾经编织过的故事,曾经用心考究过的字句,在爱情面前,都会轻易地碎成一地的纸屑。
这也许是他一厢情愿的看法。
但是,他不敢跟她交流这个,也就不能说出那个字眼。结果,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和她的通信变得稀少了。似乎相互倾诉的热情,也因为失去了“升华”或者“堕落”的机会而变得有些冷却了。
谁都没给对方更多说明。只是,从事后的推断来看,她那时已开始了恋爱,并且在不久的将来,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而他,也已经升入了高中,并隐约地,在新的同学中又发现了一个倾诉的对象。
这个女同学,也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转学过来的,本叫什么玲,但因为喜欢台湾的一部电视剧,而改名为汪洋。他于是将自己设想成一条小船,期待着有一天能在她的心海里颠簸。
然而,他还是不能忘怀过去的她。
有时,很矛盾地,他对她给他来信,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强烈的期待。直到有一天,那个女孩看到她的信来了,不再是酸酸地发一句感叹,而是连向他请教问题的热情,也都一并失去了。
这时候,他才觉得内心的天平,已经悄然地向着现实投降了。毕竟她对他来说,在时空上,早已经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他至今还没有机会用脚步丈量过这段距离,但是,通信的变少,证明了这距离的存在。
距离产生了梦想,梦想给人青涩的感觉,但人总是活在现实里,于是,他想抓住一些就近的东西。然而,等他想要伸手的时候,那一片汪洋里,已经驶入了别人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