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妄书

俗间所传浅妄之书，如所谓《云仙散录》^①《老杜事实》《开元天宝遗事》^②之属，皆绝可笑。然士大夫或信之，至以《老杜事实》为东坡所作者。今蜀本刻杜集，遂以入注。孔传^③《续六帖》，采摭^④唐事殊有功，而悉载《云仙录》中事，自秽其书。《开天遗事》托云王仁裕^⑤所著，仁裕五代时人，虽文章乏气骨，恐不至此。姑析其数端以为笑。其一云：“姚元崇^⑥开元初作翰林学士，有步辇之召。”按：元崇自武后时已为宰相，及开元初三入辅矣。其二云：“郭元振^⑦少时美风姿，宰相张嘉贞^⑧欲纳为婿，遂牵红丝线，得第三女，果随夫贵达。”按：元振为睿宗宰相，明皇初年即贬死；后十年，嘉贞方作相。其三云：“杨国忠^⑨盛时，朝之文武，争附之以求富贵，惟张九龄^⑩未尝及门。”按：九龄去相位十年，国忠方得官耳。其四云：“张九龄览苏颋^⑪文卷，谓为文阵之雄师。”按：颋为相时，九龄元未达也。此皆显显可言者，固鄙浅不足攻，然颇能疑误后生也。惟张彖^⑫指杨国忠为冰山事，《资治通鉴》亦取之，不知别有何据？近岁，兴化军^⑬学刊《遗事》，南剑州^⑭学刊《散录》，皆可毁。

【注释】

①《云仙散录》：又名《云仙杂记》，旧署后唐冯贽编，是五代时一部记录异闻的古小说集。内容比较驳杂，主要是有关唐五代时一些名士、隐者、乡绅、显贵之流的逸闻轶事。

②《开元天宝遗事》：五代后周王仁裕撰。该书根据民间传闻，分别记述唐朝开元、天宝年间的逸闻轶事，内容以记述奇异物品、传说事迹为主。

③孔传（1065—1139）：原名若古，字世文，孔子四十七代孙。曾历任邠州、陕州、抚州知州，右朝议大夫。晚号杉溪，逝世后封仙源县开国男。有《孔子编年》《东家杂记》《杉溪集》传世。

④采摭：采集摘录。

⑤王仁裕（880—956）：字德辇，初为唐末秦州节度使判官，后入蜀，蜀亡则历仕后唐、后晋、后汉三朝，至后周官翰林学士。撰有《开元天宝遗事》。

⑥姚元崇：即姚崇（650—721），本名元崇，字元之，避唐玄宗“开元”年号讳，改名姚崇。历任武则天、唐睿宗、唐玄宗三朝宰相，有“救时宰相”之称，对开元之治贡献尤多。

⑦郭元振（656—713）：名震，字元振。因参与平息皇室内乱有功，封代国公，兼御史大夫，持节为朔方道大总管。时玄宗于骊山讲武，因军容不整而被治罪，免死流放新州（今广东新兴）。随即又被起用为饶州司马，病逝赴任途中。

⑧张嘉贞（665—729）：历仕武则天、唐睿宗、中宗和玄宗四朝，官至中书令，累封河东侯。

⑨杨国忠（？—756）：本名杨钊，杨贵妃同曾祖兄。杨玉环得宠于唐玄宗之后，杨国忠升任宰相，与安禄山的矛盾最终导致了安史之乱，与太子李亨的矛盾最终使其被灭门。

⑩张九龄（678—740）：字子寿，一名博物，谥文献，世称“张曲江”或“文献公”。唐中宗景龙初年进士，始调校书郎。玄宗即位，迁右补阙。唐玄宗开元时历官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令。母丧夺哀，拜同平章事。是唐代有名的贤相。

⑪苏颋（tǐng，670—727）：字廷硕，弱冠敏悟，举进士第，调乌程尉。武后朝，举贤良方正异等，除左司御率胄曹参军，迁监察御史，转给事中、修文馆学士，拜中书舍人。玄宗时袭封国公，进同紫黄门平章事。

⑫张彖：玄宗时期进士。天宝十一年（752）有人劝他投靠杨国忠，“富贵立可至”。他却说：“君辈倚杨右相如泰山，吾以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辈得无失所持乎？”又曰：“大丈夫有凌霄盖世之志，而拘于下位，若立身于矮屋中，使人抬头不得。”后隐居嵩山。

⑬兴化军：中国福建的军级古代行政区名，存在于980—1277年间，辖境相当于今天的福建省莆田市。兴化军是北宋太平兴国五年（980）由原太平军改名而来，原平海军（今泉州）的莆田、仙游二县亦归其管辖。因此兴化军共辖兴化、莆田、仙游三县，军治初在兴化县（今仙游县游洋镇），太平兴国八年（983），军治迁至莆田县（莆田市区）。开始时，兴化军属于两浙西南路，雍熙二年（985）宋朝设福建路后，兴化军则归属福建路。景炎元年（1276）宋端宗在福州登帝位，于1277年改兴化军为兴安州，元至元十五年（1278）被改为兴化路。

⑭南剑州：地名，现在是福建南平市、延平区一带，位于福建北部，地处武夷山脉北段东南侧。因传说“干将莫邪”在此“双剑化龙”而得名剑州、剑津。后为与四川剑州区别，又名南剑州。

【译文】

世俗间广泛流传的那些浅薄荒诞的书籍，比如所谓的《云仙散录》《老杜事实》《开元天宝遗事》之类，都是极其可笑的。然而也有读书人相信这些书里的记载，甚至把《老杜事实》当成是苏东坡写的。现在流传的蜀刻本《杜集》，就把这件事收入其中作为注解。孔传的《续六帖》虽然在采集整理唐朝史事方面有所贡献，但是全书把《云仙录》中的故事纳入其中，这分明是自己玷污了《续六帖》，削弱了它的价值。《开天遗事》假托是王仁裕所写的，王仁裕是五代时期的人，虽然文章没什么气势，但恐怕也不至于这么不济吧。姑且摘出其中的几处，就当是笑谈吧。第一处说的是：“姚元崇在开元初期做了翰林学士，玄宗曾专门派轿子召唤他觐见。”查考一番，原来姚元崇自从武则天时期就已经当了宰相，到开元初期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次入朝当宰相了。第二处是：“郭元振年轻的时候风度仪态就优美异常，宰相张嘉贞想把他收作自己的女婿，于是就用牵红线配对的方法，结果张嘉贞娶到第三个女儿，最后该女果然随着丈夫富贵发达了。”查考一番，原来郭元振是睿宗时期的宰相，明皇初年就已经被贬官过世了，这之后过了十年，张嘉贞才做宰相。第三处则是：“杨国忠得势的时候，朝廷里的文武百官都争先恐后地依附他，以便求得荣华富贵，只有张九龄从来没有登过门。”查考后发现：“张九龄辞去宰相之职十年之后，杨国忠才得到官职。”第四处是：“张九龄阅览苏颋的文章，评价他是文坛上的出类拔萃者。”查考之后发现，事实上苏颋做宰相的时候，张九龄还没发达呢。以上这些例子都是轻易就可以指出的，浅陋得都不值得去批驳，却颇能迷惑后生晚辈啊！只有张彖指出了杨国忠不过就像冰山一样，太阳一出来就化了这件事，《资治通鉴》也收录了这种说法，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呢？最近几年，兴化军官方修订刻版印刷的《开元天宝遗事》，南剑州官方修订刻版印刷的《云仙散录》，都应该毁掉，免得耽误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