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永远是大学生

我们的青春 作者:臧棣 等编


永远是大学生

汪浙成 温小钰

我们做梦也不曾料到,因为跨出这燕园大门,离开京华,自己的一生竟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一个,从此永别了心爱的古典文学研究;一个,放弃了醉心属意的戏剧史探讨和话剧脚本的创作。我们两人来到漠北边陲,以后竟一起作起小说来。

记得著名学者罗素说过,对知识的酷爱、对爱情的渴求和对苦难中的人们的不可遏止的同情,这三种激情,支配了他的一生。我们非常欣赏这个英国人的自白,而且自觉地追求这种境界。应该说,这人生三大支柱之所以得以在一定程度上确立起来,都是我们亲爱的母校所赋予我们的。北大的学生,书卷气浓而官僚气、市侩气少。又由于基础比较扎实,较为能够适应和胜任与本学科有关的各种工作,这是母校送给自己孩子们的真正的“本钱”。

多么想念北大啊,多么想念燕园。未名湖的湖光塔影;一路走一路急急忙忙吃饭、奔往图书馆抢占座位的晚自习学生大军;布告板背面从出售《圣经》到转让假期火车票的各种五花八门的商业性广告;还有在宿舍里每天起床时一边穿衣一边直着嗓子怪声吼叫的《夜半歌声》到《三套车》的各种美其名曰歌唱的无伴奏噪音。大学生们的异想天开和各种酸甜苦辣,在这阔大的校园内一度有过自由而充分的表现和宣泄。多么美好的时光呵!也许,当年的这一切如今早已换了人间,另是一番天地了,但50年代“向科学进军”的豪气,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那种书生气,都一直在我们身上保留了下来。直到现在,一些创作界朋友见到我们还说:“有的作家像思想家,有的作家像买卖人。你们两个倒好,永远是大学生。”年近半百,而且自视有了一些生活阅历,但在同行们眼里,却还是两个充满好奇心的“大学生”。这未见得是件坏事。而这也恰恰是母校给予我们至今都为之感激不忘的。

记得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中秋之夜,我们在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市第一次度过这传统佳节。我们要像在北大时那样,吃月饼,吃零食,赏月,说不定还要引吭高歌一番。吃过晚饭,汪浙成就冒着寒风,急急忙忙穿过古老的归绥城区,到坐落在城南的内蒙古大学去。胡天八月,在塞外是围着火炉吃西瓜的时节。街上弥漫着呛人的煤烟,一支支长长的烟囱,像旱烟管似地从路旁商店和住家低矮的房檐下伸突出来,活像一排圪蹴在阴影里抽闷烟的小老头。

一年一度的中秋,我们都像学生时代一样,稍稍把自己美化了一下。但事实证明不行,寒风中漂亮的裙衫和薄上衣毫无用武之地。两个人都背起棉大衣,像两只装满土豆的麻袋,十分臃肿,互相打量,不禁哑然失笑。而更不容情的还是那已经开始了的为期三年的经济困难时期,月饼零食什么的在市场上早已销声匿迹,两人只好省下一顿晚饭的口粮——各一只糖饼(这已是所在单位食堂对用餐人员过节的一番美意了),加在一起总共四两点心,用它来填充两只空空的胃脘也显得太少了一些。但这两大基本项目的不得实现并未打消我们的兴致。两个人还是到大自然里去,在月光下,纵声谈笑,信步徜徉。内大校园不大,很快把角角落落都走到了。于是又蹀躞到校外。60年代的内大,不像现在四周高楼如林,灯火人家。那时,除了大学围墙内一片建筑,四外便是阒无人迹的旷野。刚刚收割过的田野光秃秃的,无边无际,只有远方,在城市上空,氤氲着一抹淡淡的橙色光气,和若有若无的屏障般的阴山剪影。夜空是那样高远、辽阔,寂寞地高悬着一轮明月,颇富盛唐边塞诗的情调。这种粗犷、清冷、带点孤凄的环境对我们两个远离家乡的游子来说,倒很合适。我们踏着月色,望着印在地上的身影,带着多少有点自怜自爱的心情朝前走去,感到彼此在心里已谈了很多很多。

那四两点心提供给两人的热量很快消耗完了,开始患浮肿病的汪浙成渐渐感到心跳和头晕。我们不知不觉离了道路,沿着休耕地边的灌木丛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起来,正强打精神地在念唐诗中“野旷天低树”一句,在此地应作“野旷月色寒”,我们突然停下呆住了。我们看见前头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陡地亮起一对绿荧荧的疹人的眼睛。狼!在内大宿舍中,我们不止一次地听到过四野凄戾的狼嚎。现在劈面相逢,真有些毛骨悚然。只好扫兴地打道回校了。

回到宿合,惊喘未定,一面怪异着那狼何以竟不来追踪我们,一面刻不容缓地要平息那雷鸣般的腹鼓。而我们唯一可食之物,是泡制一碗渔民用来喂猪而不知何故晾晒得跟铁丝一般坚硬、却在内蒙古的副食品商店公然占据着长排柜台的海草,拌上酱油味精,用开水冲汤,在当时就要算做“美食”了。狼吞虎咽之后,两人默然对坐。汪浙成看见两颗泪珠在温小钰眼眶里闪动着。

“你怎么了?”他大惊失色,“是不舒服吗?”

“我,我想北大啦!”

他一时愣住了。远在塞北,对一窗孤月,四野萧条,想念的不是远在西南边陲的年迈双亲,不是天各一方的兄弟姐妹,而是母校!这种思念,决非寻常,但却又在情理之中。我们第一次体会到北大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世上最可珍贵的,大概就莫过于这为自己所挚爱、但已悄然逝去而不可再得的东西了。

诚然,我们也知道当时的北大绝非天堂。但它毕竟有太多太多的事叫人难以忘怀。且不说未名湖畔花神庙前的中秋夜,有掩映在绿荫丛中的灯影,哗笑、欢歌、露天舞会;也不说那些令人着迷的月光音乐欣赏会和学生社团的各种演出活动;即便是班级同学团聚在一起,寻常的击鼓传花这类把戏,这时回想出来竟觉得也充满欢乐和友情。

节假日的活动难以尽言,而更怀念的却是日常的学习生活。那每天挤在图书馆和阅览室门外抢占座位的情景,是多么叫人留恋、激动!

也许这是北大特有的景象。为了能得到一个较好的学习环境,每天早中晚,图书馆和各阅览室门前总黑压压地拥挤着一片占位子的学生。就像困难时期饥肠辘辘的人们不到开饭时间便提前麇集在食堂门外一样。大家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只听“咣啷”一声,馆门刚开了条缝,人们便蜂拥而入。而那些正在向女同学献殷勤的小伙子,他动人的表达方式之一,便是除自己外还要替心爱的姑娘抢占一个位子。尚处于意无专属的女孩子有权晚到一会儿,但也绝不能超过半小时。否则那些游来荡去的迟到者就会老实不客气地把占位子的书包推到一边去。汪浙成曾像狩猎者一样盯着那些虚占一席的书包,以便一到时间强行插入,也曾像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一样面孔红红地由着守株待兔的人在自己身边坐下来。北大的学习风气,把很多心浮气躁的男女青年培养成为未来的学者。人们开玩笑说“书中自有颜如玉”。试想,如果以一起蹲图书馆作为谈恋爱大学生们的活动内容和主要标志,这所高校的学习风气怎么会不浓重呢?

在那些相识相契的日子里,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把时间凑在一起往图书馆去。不过更多的时候,温有她的活动,汪便一个人去。也是像今晚这样的一个夜晚,我们在管理人员一再催促下最后一对关熄台灯,起身离去,迈下大门的最后一级台阶,抬头望天,满目繁星,一颗,两颗,三颗,五颗,在高远的地方熠熠发光,硕大,晶莹,美丽,它们多么像绚丽璀璨的人类文化知识的结晶!我们陡地萌生出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和愿望。知识的繁星呵,总有一天我要把你数尽,摘取。初次的创作灵感就这样孕育了以后发表在《中国青年报》上的处女诗作《夜出图书馆》。

那时,北大奖掖的是苦读之士,尤其是男同学。说实话,如果不是每天看见汪浙成腋下夹着一叠书本,兢兢业业奔往图书馆去的样子,如果不是看见温小钰案头老是放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选集、世界著名歌剧欣赏以及印象派画史这些杂七杂八与中文系课程无大关涉的读物,我们两人也许不会互相欣赏。北大可以说是中国苦读之士的一块乐土。对一所高等学校来说,物质的增长,诸如校舍建筑、教学设施等等,可以在短时期内奏效;而读书风气和学术氛围的形成,却需要长时期的积累,经过几代甚至十几代人的努力才能达到。这种感受,对我们离开母校的人来说,时间越长,体会得越真切、越深刻,也就越觉得其弥足珍贵!

那天中秋夜我们的约会,结局就是两人各自捧着一本书默默地看起来,不一会便恢复了心态平衡。

“还在想北大?”

温摇摇头。“现在不想了。有了这个。”她拍拍手里的书本。

对书籍的执著,同对爱情的执著掺和在一起,这是母校赐予我们和我们同窗们的恩惠。凭着这个,在以后的困难日子里,我们才得以在一盏青灯下、一片方桌前,思如泉涌地倾诉着自己心中对文学的圣洁的爱。

当然,北大的往事也不事事尽如人意。月有阴晴圆缺。人生原本就有或多或少、或大或小、无法避免的遗憾。

1988年1月19日于杭州

汪浙成,男,1936年生,北京大学西语系1953级本科生,后转中文系。曾任中国作家协会浙江分会专业作家。

温小钰,女,1938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级本科生。曾任浙江文艺出版社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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