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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晰的记忆

我们的青春 作者:臧棣 等编


清晰的记忆

孙维张

年纪大了,容易忘事,特别是近期记忆,眼前想干一件事,一转身便不知是什么了。可是四十五年前的往事,刚上大学时的许多情景,却依然清晰地留在脑海里,岁月的河流并没有把记忆冲刷得干干净净。许多往事凝聚成沙粒,沉在记忆的河道中,不时地便被某种事情激起,浮泛在生活的水流里。

度过了那个难耐的1955年的夏季,终于接到了期盼已久的北大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一纸飞鸿,让人惊奇,令我忐忑不安的心静了下来。简单的打点之后,准备乘车及早赶往学校报到。真是巧得很,在沈阳火车站遇见了将要成为同学的李景华,他也乘同一列车到学校报到,都是北大,都是中文系,一路上不会孤单了。景华兄诚恳、热情,很健谈,看起来比我成熟。车到了北京,停在前门火车站,一抬眼看见了在香烟盒上见到过的箭楼,不知为什么,竟偶然生出了一种他乡之感,可能是第一次外出,第一次到北京的缘故吧。在接站的老师和老同学的招呼下,我们上了北大的接站校车。可能是为了给新来的学生一个美好的印象,车绕行在西校门停下,下车便是金碧辉煌的写着“北京大学”横额的古式建筑。啊!我即将成为它的学子了!更是巧得很,一同下车一同踏进西校门的还有费振刚。老费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黑呢短大衣,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显得老成持重,已经是一派学者风度了。后来,纪念“一二·九”时我去怀仁堂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时,便借穿了那件短大衣装饰了一下门面。记得是报到的第一天下午或许是第二天,早来报到的同学无事可做,我们三人便去颐和园在佛香阁下照了一张相,至今还珍藏在我的相册里。

由于宿舍还没有安排好,文科的一些新生便都住在小饭厅里,现在小饭厅已变成了大讲堂的一部分了,只是厅南门外的三角地还在。我的上床是江苏来的李德身,他对新诗有一定的见解;间隔着的上下铺便有一位是孟琮,北京市的学生,皮肤白暂,说话京腔京韵,温文尔雅,能用工尺谱演唱昆曲,知识面广,我既羡慕又佩服。当年纪念“一二·九”,学校排演街头话剧《放下你的鞭子》,我俩都去做了群众演员。后来我留在北大学生话剧社团——剧艺社里,孟琮却没有,他兴趣广泛,喜欢声乐,歌唱得好,还填得一手好词。就在小饭厅住宿的时候,发生了一起意想不到的很悲惨的事,大概是法律系的新生,住在尽里排的二层床上。夜间睡梦中掉在水泥地上。我们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就这样高高兴兴地来到北大,又这样匆匆地离去了。

刚入学并没有分专业,在听了王力先生的“招兵买马”式的动员之后,我已决心读语言文学专业,这样可以多读一年书,语文专业从我们这一届开始改为五年制。幸亏读了语文专业,才得以在北大毕业,拿到北京大学的毕业证书。如果读了新闻专业,58年之后就变成中国人大的学生了,我真不知道拿人大毕业证书是什么滋味!从张榜公布的名单上,在汉语言文学专业第二学习班里找到了我的名字。到了二班之后,吕薇芬就送了我一个外号,小沙弥,可能又觉得不太好,不大尊重人吧,当时都在学俄语,便把沙弥颠倒过来,改成俄语式的外号,叫做米沙了。后来我在话剧《夜店》里扮演了一个流浪儿——小斗(dǒu)子,便成了我的第二个绰号,一直到毕业。

在55级二班学习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一进校门就认识的费振刚,还有李德身、孟琮也都在二班。我的生活在许多方面展开,学习之余,邓美萱拉我办了一个报纸式排版的手抄小壁报,取名叫《小火星》。邓脑瓜灵活,他主编、编缉、排版,然后我照版式誊写上去。《小火星》居然有些名气,当时的《中国青年报》有专门的采访报导。邓美萱是位很机灵的南京人,专会直钩钓鱼。56年的夏天,他找来普通的缝衣针,在蜡火上烧热,弯成内倾的小于90度的钩,因为没有真正钓鱼钩的倒须,我们就叫它直钩。从针鼻串上结实的卡其线,线上串满了剪成一段一段的鹅毛管,找一根小竹竿或小树枝,便是最精美的渔具了。邓美萱带着我到朗润园的后湖和后来改建成“红湖”的土式游泳池那儿去钓鱼,每次都能钓到五六条四两半斤左右的鲫鱼。鱼大都是邓钓上来的,有一次我真的钓上来一条,抬起钓竿,在湖岸边拖着左翻右跳的鱼儿,那高兴劲就甭提了,刹那间忘掉了一切。业余体育锻炼,我和李鑫、尹克杰,还有三班的曹鼎吧,跟着何叔淦练陈式太极拳。何叔淦对传统文化有很好的修养,不仅能打太极拳,什么陈家拳、杨家拳的,而且还会画国画,一手好牡丹,只是和年龄有点不相称,我们称他何夫子。文化活动方面,我参加了剧艺社,其实不大懂什么,跟着李广才、温小钰活动。他们都是戏剧天才,在《夜店》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小钰演一个下层妓女,李广才演一个乞丐式的老头。小钰还搞戏剧创作,大高个儿,显得瘦弱,是个天才,人极精明,遇事有见地,其实她年龄比我还小一岁,但比我成熟,为人活泼、热情,入学之后在学校就很有名气,只可惜英年早逝,毕业后我只在呼和浩特市她家中见过一面。因为和小钰活动比较多,也就和吕薇芬、张菊玲接触得多,吕是北大地方戏剧社的主要成员,后来当过社长,她们社演的什么《打面缸》、黄梅戏《挑女婿》等我都看过。张菊玲,南京人,为人稳重成熟,在我面前总像大姐姐似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也比我小一岁。头一年的学习生活中,还有孙玉石,我们住在29斋4楼同一间宿舍,他在我的上床。玉石,鞍山人,东北老乡,学问好,性格内向,重情谊,擅长诗歌创作,他的诗哲理性强,有泰戈尔的风格。那时我就很佩服他,像兄长似的。有一次我用话重重地刺伤了他,他非常宽厚,没有计较。还有隔壁房间的张厚余,山西人,热情有朝气,我俩很谈得来。

最难忘的是1956年的暑假,班上许多同学都没有回家,天气很热,我们还是组织一次野游,并在山村农家大院前的树荫下举行野炊。这次去的人比较多,有温小钰、张菊玲、黄修己、邓美萱、侯学超、刘垣,还有谁记不大清了。我们带上大米,从厨房要来豆油,因为都是定量供应,市场上是买不到的。到山村老乡家联系好做饭的地方,多数人便去游樱桃沟周家花园了。沿着两个山脊中间的一条狭谷向上走,谷中有潺潺的溪水,溪水不大,到处都是滚圆的山石和鹅卵石。从谷口向上走,中间有横跨的石桥,再往前走,有一道土的龛堂,依山势凿成,弯腰低头方能进入,可容数人,有一股泉水淙淙流出。我太喜欢这地方了,后来有一时心中憋闷得慌,便邀了张厚余,两个穷学生,竟然从北大一直走着去的,来回几乎用了一天的时间。中午,我们在山村河谷旁的大树下野炊,觉得饭菜特别香甜。饭后在村前的小河里野浴,那小河其实只有没脚面那么深的水……

到了1957年的5月,突然感到校园不平静了,开始进入了一个没有逻辑的年代,许多事情形式上很激烈,但在脑海里竟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四十多年过去了,记忆的闸门很难启动。记了吗?忘记了!忘记也是一种幸福。

2000年夏

孙维张,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级本科生。吉林大学中文系教授。2009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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