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学士空间

黑白之城 作者:苏丹 著


学士空间

我的大学坐落于中国最北的大城市哈尔滨,相对于那个规模不大的学校,我对这座城市要稍微熟悉一点。对这个城市的最初印象来源于幼时看到的烟盒,红色的底色上,一座纪念碑样式的构筑物傲然矗立。后来再见是在反特故事片《黑三角》中,取景地就在哈尔滨,镜头中出现了松花江畔的斯大林公园,女特务“水鸭子”就在那里售卖冰棍儿。那个教堂内部的场景给我的印象最深刻:神圣的仪式空间因落魄、损坏而再一次受到羞辱,被镜头和音乐塑造成一个阴森森的谋划坏事的场所。《夜幕下的哈尔滨》也是这种格调,昏暗、神秘、暗藏玄机、险象环生……1979年因建设宝钢需要,我的父亲曾被抽调到哈尔滨电工学院进修日语一年,回来之后给我们讲了一些这座城市的故事,其中有关于城市风貌的,有关于市民性格特点的。后来,《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和《太阳岛上》两首歌风靡全国,使这座城市名声大噪,它们给我们塑造了一个阳光明媚又浪漫多姿的哈尔滨印象。

但当人们听说我要去这里读书的时候,第一反应都是惊诧。“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大家好奇我为什么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哈尔滨”这个城市的名字一听就不像汉语语系的地名,和它同一省份的城市地名都有点奇怪,什么齐齐哈尔、佳木斯、富拉尔基……当时在太原办理户口迁移手续的时候,敦化坊派出所的一位民警把“哈尔滨建工学院”写成了“哈尔滨建工学校”,一字之差差点使我高中几年的努力全部作废。

改革开放之初,哈尔滨还是一座非常有特色、相对比较发达的大城市,并有“东方莫斯科”的美誉。这一方面是因为经历了俄、日的殖民统治,基础设施相对完善。俄国人、乌克兰人、波兰人、爱沙尼亚人、南斯拉夫人设计的许多地标性建筑都是血统纯正的欧式建筑,包括新古典主义风格、巴洛克风格、新艺术运动风格等,城市风貌看起来充满异国情调。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是一座历史不长的移民城市,它的源头始于中东铁路的修建,是高起点的现代化城市,文化多元,特色鲜明。在中苏蜜月时期,由于地缘政治影响,哈尔滨受到了更多的关照,它是中国最早具备现代化基础的城市之一。但是在主要依靠挤蒸汽机车、绿皮火车进行长途旅行的时期,关于它的寒冷传说和地理位置的偏远,还是令人望而却步。

从太原到哈尔滨的距离是1800公里,在没有直达列车的绿皮火车时代,这段路程需要耗费50个小时之多,若是普快还得再多8个小时。最令人难忘的是火车上的拥挤和污浊,沙丁鱼一样填充在绿皮火车车厢里的人会让所有服务瘫痪,只剩下广播喇叭喋喋不休,反复播送新闻、流行歌曲和报站名。第一次到达哈尔滨,下车的时候我脚底像踩了棉花,相信这是神经系统受损的反应。躺在宿舍的上铺舒坦地睡去后,梦中好似依然在哐哐当当的火车上,一觉醒来才发现,耳畔是大直街上有轨电车的车轮和铁轨碰撞出来的声响。

接站的大师

1984年8月底的那个早上,我们昏头涨脑地到达哈尔滨火车站。走出闷热的车厢来到站台上,立时感到几分凉意,这的确是座不一样的城市。我拎着沉重的行李随人流走出站台,来到一扇漆成绿色的铁艺雕饰的大门前,铸铁的栏杆像一把梳子,立刻将混乱的人群梳理成有序的几列,鱼贯而出。门口一男一女两个验票员一边大声吆喝着,一边麻利地查验着人们手里举着的或用嘴叼着的客票。大门之外就是那座既令自己好奇又有几分畏惧的城市。走出大门之后,带有浓郁地方特色的建筑和热情接客的当地人很快将我淹没,口音营造的独特声场和建筑美学勾勒出的异乡情调让人既兴奋又惶恐,我在暗暗比对现实和想象之间的误差,继续臆想接下来的故事。

哈尔滨火车站是一座优雅的欧式建筑,有两层高,体量虽然不大,但精致、生动。那些弧形的隆起的屋身、连续跌落收分的线角,还有入口造型丰富的铸铁雨檐……欧式建筑的形态和细节处理令我赞叹。一组苏联士兵的雕像矗立在一座高高的纪念碑顶部,它地处站房正面的广场中央,非常醒目。广场的另一端,一条华丽的大街升起,通向远方,大街的两侧都是些欧式风格的建筑,它们造型精致,色彩鲜明,令人耳目一新。建筑、纪念碑、雕塑是城市历史叙事的重要语汇,它们暗示了这座城市和欧罗巴文化奇异的血缘关系。

哈尔滨高校的数量着实不少,其中哈工大、船舶学院都是名校。许多大学都在广场上打着欢迎新同学的横幅,并摆了长长一圈桌子作为迎新接待站。听到是建筑系的新生报到,一位相貌奇特、瘦高的老师出现了,他胡子拉碴,留着很长的头发,穿着一件邋遢的灯芯绒西服和脏兮兮的牛仔裤。他自我介绍说姓王,是来负责建筑系接站的,随后带着我们在车站附近登上公交车,两三站地之后便来到了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的宿舍门口。在宿舍楼前办入住手续的时候,一位河南来的刘姓同学的家长指着王老师悄悄问我道:“这个老师是男的还是女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我们建筑系的美术老师,90年代后大名鼎鼎的当代艺术家王广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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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站的大师》

校园何处寻

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的学生宿舍,竟是一座相貌平庸的六层楼房,紧邻着这座城市的主干道西大直街,在这个汇集欧式、现代、经典建筑的城市核心路段上,实在显得有点儿过分。它土头土脑的样子,很难令人把它和孕育未来建筑师的重任联系起来。宿舍正对面是同样“留着平头”的黑龙江省展览馆,它离所谓的校区有大概300米远,两位领袖的画像悬挂在明间的柱廊之间,像个缩小版的人民大会堂。

站在宿舍窗前,一片欧式建筑映入眼帘,墙体都是米黄色的,屋顶是红色铁皮制造的,听说这里曾是作家萧红就读的中学。在一位学长的指引下,我的视线越过一片灰色的铁皮屋顶,看到一座雄壮巍峨的建筑,它挺拔壮阔的立面有几分高冷,深灰色的材质,像是满布沧桑感的花岗岩,又有几分凝重。这便是我们的教学主楼。其实这样的场景和自己对大学生活的期盼与想象还是蛮有距离的,对我来说,上大学的目的之一就是逃离纷扰的现实。而那个时代几乎所有的大学都是独立于社会之外的社区,大多有着超越社会平均水平的生态环境和人文环境。我的高中就是一个古老的园林式的学校,我理所应当地以为大学的园林一定比高中大几个量级。可此时直接看到紧邻大直街的学院主楼之后,我心里不禁产生了几分狐疑,我们的校园到底在哪里呢?

吃午饭的时候到了,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依然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穿过了一段整洁的街区来到了教学楼里。靠!担心的事情真的就成了现实。这个学校果真没有校园,一座楼紧裹着内部的狭小庭院就算是校园的全部了。虽说教学楼样貌不凡,但它离街道真是太近了。教学主楼前门檐下的弧形坡道几乎冲到了大直街上,门廊下的台阶非常局促,拍个全身照片都得让摄影者跑到马路对面去。所谓的校园,就是一个楼体围合而成的内院,像个城堡一样,一年四季总有一大块不舍得离去的阴影。教学楼主立面楼体的凹凸给绿化留出了一点可怜的空间,盆景似的绿地中,几棵老槐求生欲望极强,豆芽般的身躯扭曲着从楼体的阴影中挣脱出来,将蓬松茂密的树冠举向天空。整个教学楼的四周都环绕着街道,在大直街、跃景街、海城街、河沟街围困下的校园,边界清晰、严格到家,封死了内部空间外溢的任何希望。步入内庭想看个究竟,但大号天井似的校园几乎一览无余,没有任何折叠下的隐秘和空间的缝隙。这个孤岛似的校区生猛的现身显得过于突然,我没有任何精神准备,感到极度失落。

由于过去对大学的认知过多依靠文学和电影,从而认为凡大学者,必有广大又深邃的校园,像公园一样优美静谧的湖泊和亭亭如盖的树木,还有开阔整洁的运动场。且不说《第二次握手》了,就连“文革”电影《决裂》中的农业大学都是如此。而这些在我即将学习生活四年的学校中却是没有的,狭小的院落里有两个篮球场,几个青年学生在巴掌大的篮球场上踢着足球,看着他们蹑手蹑脚的动作,我已想象到未来文体生活的局促。此外还有一个周长150米的田径场,冬天兼做溜冰场,仅此而已。我感觉自己的校园生活梦想被打了一个对折。

后来我才得知,1951年哈工大第一任校长陈康白在主持讨论学校基建规划会议时,根据苏联专家提出的“在市内建校可以让学生与社会广泛接触”的教育理念,确立了建校原则,由此形成了城市和校区混合的格局。我后来逐渐意识到,这实乃一种先进的教育理念,通过空间融合让大学的教育更贴近社会,综合利用社会环境,培养学生的社会意识。这种理念在教育中是非常重要的,当然,自己也是很多年以后才领悟到这一点的。

内外兼修

土木楼是个新古典主义的代表性作品,它在美学方面的权衡与斟酌绝不仅仅在于外观立面的形式变化,它还是文化和环境的产物。对于严寒地区的大学而言,校园的优美开阔并不是最重要的,最为关键的是布局紧凑和建筑形体的简洁,这样才能避免无谓的能量损耗。而校园环境的美学构建则更多体现在内部空间中。在漫长的冬季里,教学活动、科学实验和学生的文体活动更多是在室内进行的,贯通、连续的建筑空间能形成一个独立于严酷气候条件之外的人工环境。如果从这样一个角度去看待母校的校园环境的话,它的空间组织形态独具特色,是闭环的。它的室内空间条件在当时中国的高校范围内,当是非常突出的。

两位俄裔建筑师——斯维里多夫和儒柯,分别在20世纪20年代和50年代为哈尔滨增添了这两座精美的地标。它们在文脉上承前启后,在比例上相互衬托,在形式上彼此呼应,形成了一个有机整体。其中更令人赞叹的是1953年建设完成的临西大直街的哈工大主楼,设计者是当时还在建筑系读书的学生儒柯,她在建筑系教师斯维利多夫的指导下,完成了这一名垂青史的作品。

1959年,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从哈工大剥离,自立门户之后,当时哈工大的主楼就留给了新成立的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来使用。这座空间模式像修道院一样的学院,由两个部分组成,靠近西大直街方向的是50年代设计建造的帝国式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平面呈左右不对称的王字。临大直街一侧的主立面采用横五段、纵三段处理,三凸两凹。突出的部分有高达三个楼层的雄伟的半圆形科林斯壁柱,入口门廊精巧,尺度得体,使用了多立克柱式,挺拔而有力度。靠近公司街的二层建筑是哈工大原俄罗斯籍教授、著名建筑师斯维利多夫的作品,建于20年代,它的立面处理生动活泼、大胆创新。东南角一座圆顶之下的建筑片段是该组建筑中建造年代最早的部分,始建于1910年,原来用作意大利总领事馆。那座圆顶塔楼在第三期未建之前,算是形体组合变化中最有力度的停顿。它一直统率着全局,据说站在那个塔楼上可以瞭望到北边的松花江。这座新艺术运动风格建筑,也是当时国际上最摩登的建筑样式,是艺术家野心勃勃、试图主宰一个新时代的登峰造极之作。很明显,一期的优雅、文艺,二期的温和、折中,三期的雄壮,它们都与各自所处时代所倡导的精神高度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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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神圣的“城堡”》

母校的建筑品质是内外兼修的,不仅建筑外立面比例和谐、节奏有序,体现着西洋古典美学,内部公共空间的装饰也可谓尽善尽美,美学语言与外部建筑装饰浑然一体。老楼地面铺着木地板,走在其上柔软、有弹性,还咚咚作响,仿佛一连串逝去浮华的回音。墙身的木墙裙造型明确有力,尽管有些破旧,但它依然体现出昔日的尊贵。前楼的地面虽然变成了水磨石材质,但有简易的图案装饰,墙裙虽然简化成了一道米黄色的色带,却依然在收口的地方勾勒着一宽一窄两条褐色的线条。所有的门都带有线角繁复的装饰,并漆成了淡黄色,看上去厚重结实,却也明快轻盈,做工考究。双层木窗户的做法是东北地区建筑构件特殊的要求,在构造上极为讲究,堪称经典。实用性方面,各种功能空间被宽阔的走廊、富于变化的过厅,以及极具表现力的公共楼梯相互联通,组合串联成张弛有度的空间序列。非常符合严寒气候条件下教学工作的安排,师生们在这个楼体内足不出户就可以完成基本的学习和工作。

此外,大楼里满足文娱活动和体育训练的空间也一应俱全,主楼中轴线的末端在一层和三层各布置了通高两层的空间,它们是礼堂和体育馆。这两个场所是大学生活中最华丽、最光彩夺目的地方,是展示身手和才艺之处。礼堂设有楼座和舞台,水泥压制的装饰线脚修饰着台口和柱式,紫红色的绒布窗帘和舞台幕布的垂感,增强了仪式感。这里除了平日里放映电影和偶尔安排来访的兄弟院校业余艺术团体表演之外,个别时候还有地方性的专业文艺团体造访。而每一年的迎新大会和各系的迎新年联欢晚会,是礼堂最隆重、最有活力的盛事。迎新生会上老教师和新生代表慷慨激昂的陈词,颤颤巍巍的勉励和洪亮清脆的表态相映成趣,拓印出了时光无情的本相;迎新年晚会上教师和学生自编自演的节目精彩纷呈,至今让人难以忘怀。

土木楼优雅和华丽的表象之下,是强有力的科研能力结构的支撑。一层和地下室布置了很多设计实践和工程实验空间,如建筑设计院、给排水专业的实验室、建筑材料专业的一些实验室等。为了应对漫长的严冬,这个大楼的内部功能复杂,内部公共空间组合变化丰富、尺度宽大、装修精美,是一个在中国不多见的欧式学院建筑典范。

1987年的夏天,主楼东翼曾着过一次大火,火灾发生在半夜3点左右,熟睡的我们被走廊内的叫喊和窗外的喧闹吵醒。我从靠窗的上铺坐起身来,向窗外望去,只见远处烈焰腾空,土木楼的一侧已被从窗口伸出的火舌吞没。那个屋顶下边就是我们经常自习用的阶梯教室301,学生们都爬起来去救火,无奈火势太猛,又是木屋架结构,回天乏力。第二天白天,我看到那一个侧翼的屋顶已经坍塌了,熏黑的墙垣像一个舞台美术的布景。视线穿过那些窗洞,几束阳光如几注瀑布一样洞穿屋顶和残余的屋架,倾泻在那一片它从未曾抵达之处,然后形成飞扬的薄雾四下散去。我仿佛看到一个空间死亡之后淡定的面容。离校之后,听说2004年老楼又着过一次大火,毁掉了部分珍贵的建筑遗存。

交错——社会·环境

我的大学位于哈尔滨南岗区,南岗是松花江沿岸地势隆起之处,过去哈尔滨有一段形容各区的描述:“道里是人间,南岗是天堂……”这一切的形成都和中东铁路有关,铁路是20世纪中国城市发展的动脉。中东铁路带动了沿线各城市的发展,铁路管理部门是铁路系统的中枢,对一个城市的发展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铁路局和铁路局高级职员的宿舍都在南岗,所以这里地势高,基础设施好,建筑单体品质高,布局疏朗,人居环境佳。

学院附近一公里内的公共建筑和商业建筑都是品质一流的,其中许多都是哈尔滨的文化或商业地标,比如,相隔300米的位于中山路和大直街交汇处的黑龙江博物馆,另一处街角的国际旅行社,更不用说“文革”期间被拆毁的东正教主教堂。学院主楼的街对面是铁路局办公楼,西侧是典雅的铁路工人文化宫,还有海城街上散落的那些优雅抒情的民居建筑。秋林百货当时是中国最好的百货商店,酒糖和列巴驰名天下,不仅橱窗设计前卫,店员一个个也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和秋林百货隔着大直街的对面还有两座别致的小教堂,一个圆顶,一个尖顶。土红色的墙身,绿色的铁皮屋顶,在白茫茫的冬季看起来既醒目又温暖。这些都是我们经常经过的地方,对于建筑学专业的学子来说,耳濡目染的作用虽是潜在的,但又是巨大的。

马路边上的大学最大的好处,就是它的配套设施主要依赖社会,这就从客观条件上反过来刺激学生们更大程度地主动融入社会生活中去,这是母校开放性的最大受益之处。它堡垒式的建筑格局保护的只是它的内核,即教学秩序这个核心,其他的都尽可能地利用社会的文化或商业设施,如此,学校可以适当减轻运行的负担。更重要的是,这种和社会的贴近可以塑造学生的社会性特质,为他们未来的社会服务工作奠定良好的情感基础。

学院由于其得天独厚的区位条件,拥有了丰富的、优质的社会资源。城市中历史最悠久、品质上佳的一大批电影院、文化宫和剧院几乎都在半径一公里的范围之内,比如哈尔滨铁路局电影院、亚细亚电影院、哈尔滨电影院,哈尔滨铁路工人文化宫、北方剧场、哈尔滨工人文化宫等。和它们的贴近让学生们的文化生活更加多姿多彩,在生命的记忆之中留下了凝重瑰丽的印象。

空间——开放·保守

全世界的学院大概分为四种类型,我的母校属于第四种,即独立学院,它的独立性在闭合空间形态上得到了充分体现。密闭的校园是个独立社区,它渐成气候,从这里出去走在大街上的人,一下就能在独立的个体身上嗅出一个族群的同质性气息。教学区和宿舍分离绝对是个“政治正确”的事情,这让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能感受两个不同世界的温度。每个学生都抱着未来去改变世界的雄心来到这里,而在四年的学习当中,社会其实也在悄然改变着我们。

1986年有轨电车被拆掉之前,车轮和铁轨有节奏的撞击声每晚都会为我们催眠,既像钟摆,又像秒针。有轨电车是铁路文化的衍生品,玲珑又柔软。两年时间的相伴让它的轮子在我们的脑海中轧出了深深的印记,它由远及近的轰鸣和引发的大地之震颤形成了记忆中的背景间奏,隐隐约约,又永远挥之不去。1987年3月15日凌晨,亚麻厂发生了惊天动地的爆炸,有许多学生说他们听到了那声巨响。出早操的时候,大家议论纷纷,后来才知道是车间粉尘浓度过高引起的大爆炸,近200名工人罹难。

我们的宿舍南侧是狭窄的没有路灯的北京街,一到晚上就成为另一个世界,社会青年经常在此聚集,插科打诨,和宿舍里的大学生们隔墙臭贫。谈崩的时候,学生们就会从窗户居高临下掷出空酒瓶,嘭的一声后是碎裂之声,两个世界的人话题终止,不欢而散。有一天夜里,我被街上的打斗声惊醒,好奇地趴在窗口望向下边,结果看到猎枪枪管喷出的火光,听到火药在枪膛摩擦发出的巨大声响,那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这个城市街头最惊险的场面……清晨,一轮的黑白轮转结束,太阳从大直街的一头照常升起,我们开始在宿舍和大直街之间的空地上步调一致地做起第六套广播体操,身后的大街上已是车水马龙,沉睡一晚的城市苏醒了……

读大学的四年期间,每天往来于宿舍到教学楼的过程中,都需要穿越社会的片段。与社会摩肩接踵的感觉很复杂,300米的一小段路程也是一段社会样品。铁路局沿街用房的一层和地下空间多用来经营,小食杂店是我们经常光顾之地,那里的俄制红肠味道最好;从地下餐馆狭窄的阶梯经常走出来喝得晃晃荡荡的醉汉;一个护士学校位于街角,学生全是女性,走在路上一偏头就可以看到她们单薄的身影。80年代的街头正处于一个风尚巨变的时期,声色犬马,热闹非凡。一次午饭后回宿舍,我手拎饭盒大大咧咧走在大直街上,嘴里哼着《我们走在大路上》这首老歌,后边一辆轿车驶来,按了几声喇叭,一条汉子探出半个身子恶狠狠地对我嚷嚷道:“马路是你家的啊!”除了声色犬马的市井风采,街头偶尔也会听到真理。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个来自街头的经典段子,深夜回宿舍的路上看到三个醉鬼,两个微醉者架着一个不胜酒力、摇摇欲坠的人,我们听到中间的那个已经烂醉得离拉歪斜的家伙感慨道:“时间、人的发展……”社会真的令人费解,它是如此迷人。

留校任教期间恰逢一次大学生空间设计竞赛,有一个学生来找我辅导,我就给他讲了我们这个学院空间上的先进性。我告诉该学生,马路大学的社会化对于个体成长十分重要,并建议他把学士空间三点一线的模式打散融合到城市空间中去。后来这个学生果真按我的意见调整了方案,最终荣获头奖。

环境具有很强的教育功效,但真空的环境是有害的。中国的绝大多数校园都自成一体,形成城市中的大院,围墙和栅栏割裂了学校社区和社会的关系,庞大的服务系统维持着这种假象。然而,学生终究要离开这个母体走向现实社会。

校园空间的特质往往就是封闭所带来的,这实属社会的一种分裂。封闭的学校社区有时候会有一些优点,比如让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潜心在脱离世俗的环境中阅读、思考,这或许对一些纯理学的专业很适用,但对于我们这样的服务于社会建设和社会日常生活的专业却不啻一种扼杀。有一次,我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前往海德堡大学,想瞻仰那些名垂青史的雕塑,去感受那人才辈出的校园环境。结果只看到了一座符号性的校门和旁边的学生拘禁所,这让我大吃一惊,也令我恍然大悟。敢于开放是一种见识,可以开放是对社会的一个证明。哈尔滨建工学院的校园空间理念既是开放性的,又是折中的,在开放中保守或许更符合中国社会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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