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丝社

越中琴客不满五六人，经年不事操缦^[1]，琴安得佳？余结丝社，月必三会之。有小檄曰：“中郎音癖^[2]，《清溪弄》三载乃成；贺令神交，《广陵散》千年不绝^[3]。器由神以合道，人易学而难精。幸生岩壑之乡，共志丝桐之雅^[4]。清泉磐石，援琴歌《水仙》之操，便足怡情；涧响松风，三者皆自然之声，正须类聚。偕我同志，爱立琴盟，约有常期，宁虚芳日。杂丝和竹，用以鼓吹清音；动操鸣弦，自令众山皆响。非关匣里，不在指头，东坡老方是解人^[5]；但识琴中，无劳弦上，元亮辈正堪佳侣。既调商角^[6]，翻信肉不如丝^[7]；谐畅风神，雅羡心生于手。从容秘玩，莫令解秽于花奴^[8]；抑按盘桓，敢谓倦生于古乐。共怜同调之友声^[9]，用振丝坛之盛举。”

【注释】

[1]操缦：操弄琴弦。

[2]中郎：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又字无学，号石公，又号六休。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历任吴县知县、礼部主事、国子博士等职，与其兄袁宗道、弟袁中道并有才名，由于三袁是荆州公安（今湖北公安）人，其文学流派世称“公安派”或“公安体”。合称“公安三袁”。

[3]《广陵散》：又名《广陵止息》，即古时的《聂政刺韩王曲》，是古代一首大型琴曲。

[4]丝桐：指琴。古人削桐为琴，练丝为弦，故称。

[5]东坡老：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嘉祐年间进士。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同是豪放派代表，并称“苏辛”。又工书画。有《东坡七集》《东坡乐府》等。

[6]商角：宫、商、角、徵、羽是古代音阶中的五音，商角泛指音乐。

[7]肉不如丝：肉指从嘴里唱出的歌声，这里指嘴里唱出的歌声不如丝竹之乐动听。

[8]解秽于花奴：解除秽恶，亦指除去秽气。见于唐南卓《羯鼓录》:“上性俊迈，酷不好琴，曾听弹琴，正弄未及毕，叱琴者出曰：‘待诏出去！’谓内官曰：‘诏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

[9]同调：相同的曲调，比喻人之间的志趣相投。

南镇祈梦^[1]

万历壬子^[2]，余年十六，祈梦于南镇梦神之前，因作疏曰：“爰自混沌谱中，别开天地；华胥国里^[3]，早见春秋。梦两楹，梦赤舄^[4]，至人不无；梦蕉鹿，梦轩冕，痴人敢说。惟其无想无因，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非其先知先觉，何以将得位梦棺器，得财梦秽矢，正在恍惚之交，俨若神明之赐？某也躨跜偃潴^[5]，轩翥樊笼^[6]，顾影自怜，将谁以告？为人所玩，吾何以堪！一鸣惊人，赤壁鹤耶^[7]？局促辕下，南柯蚁耶^[8]？得时则驾，渭水熊耶^[9]？半榻蘧除，漆园蝶耶^[10]？神其诏我，或寝或吪^[11]；我得先知，何从何去。择此一阳之始，以祈六梦之正。功名志急，欲搔首而问天；祈祷心坚，故举头以抢地。轩辕氏圆梦鼎湖^[12]，已知一字而有一验；李卫公上书西岳^[13]，可云三问而三不灵。肃此以闻，惟神垂鉴。”

【注释】

[1]南镇：即浙江绍兴会稽山，原名茅山，亦称亩山。会稽山是中国历代帝王加封祭祀的著名镇山，除夕之夜，根据习俗，民众会到南镇殿夜宿，据说可以在梦中占卜吉凶。

[2]万历壬子：即万历四十年，即1612年。

[3]华胥国：上古国名，最早见于《列子·黄帝》：“帝梦游于华胥国。”相传为华胥氏所居之国。后常代指梦境。

[4]赤舄：古代天子、诸侯所穿的鞋，赤色，重底。

[5]躨跜（kuíní）：盘曲蠕动貌。偃潴：亦作“偃猪”，陂池。

[6]轩翥（zhù）：飞举。

[7]赤壁鹤：出自苏轼的《赤壁赋》，他在游览赤壁的时候发现有一只鹤飞过，梦中此鹤化为道士。

[8]南柯蚁：化用“南柯一梦”的典故。

[9]渭水熊：周文王梦飞熊而得太公姜尚，后比喻圣主得贤臣的征兆。

[10]漆园蝶：出自《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11]寝：通“祲”（jìn），指不祥之气，妖氛。

[12]轩辕氏：黄帝，古华夏部落联盟首领，五帝之首。本姓公孙，后改姬姓，故称姬轩辕。居轩辕之丘，号轩辕氏，建都于有熊，亦称有熊氏。也有人称之为“帝鸿氏”。

[13]李卫公：李靖（571～649），字药师，隋末唐初将领，是唐朝文武兼备的著名军事家。后封卫国公，世称李卫公。

禊泉^[1]

惠山泉不渡钱塘^[2]，西兴脚子挑水过江^[3]，喃喃作怪事。有缙绅先生造大父，饮茗大佳，问曰：“何地水？”大父曰：“惠泉水。”缙绅先生顾其价曰^[4]：“我家逼近卫前，而不知打水吃，切记之。”董日铸先生常曰^[5]：“浓、热、满三字尽茶理，陆羽《经》可烧也^[6]。”两先生之言，足见绍兴人之村之朴。

余不能饮潟卤^[7]，又无力递惠山水。甲寅夏^[8]，过斑竹庵^[9]，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10]，异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余仓卒见井口有字划，用帚刷之，“禊泉”字出，书法大似右军^[11]，益异之。试茶，茶香发。新汲少有石腥，宿三日气方尽。辨禊泉者无他法，取水入口，第挢舌舐腭^[12]，过颊即空，若无水可咽者，是为禊泉。好事者信之。汲日至，或取以酿酒，或开禊泉茶馆，或瓮而卖，及馈送有司。董方伯守越，饮其水，甘之，恐不给，封锁禊泉，禊泉名日益重。会稽陶溪、萧山北干、杭州虎跑，皆非其伍，惠山差堪伯仲^[13]。在蠡城^[14]，惠泉亦劳而微热，此方鲜磊，亦胜一筹矣。长年卤莽^[15]，水递不至其地，易他水，余笞之，詈同伴^[16]，谓发其私。及余辨是某地某井水，方信服。昔人水辨淄、渑^[17]，侈为异事。诸水到口，实实易辨，何待易牙^[18]？余友赵介臣亦不余信，同事久，别余去，曰：“家下水实行口不得，须还我口去。”

【注释】

[1]禊（xì）：古代春秋两季在水边举行禳灾的祭祀。

[2]惠山泉：相传经唐代茶圣陆羽亲品其味，故一名陆子泉，经乾隆御封为“天下第二泉”，位于江苏无锡惠山山麓。

[3]西兴：古称固陵，在今浙江杭州。

[4]价：仆人、随从。

[5]董日铸：董懋策，字揆仲，号日铸，董玘的后代，得家学真传，精于《易》理，称日铸先生。曾在绍兴蕺山开办学馆，时人比之为“白鹿洞书院”。

[6]陆羽《经》：陆羽（733～804），字鸿渐，一名疾，字季疵，号竟陵子、桑苎翁、东冈子，又号“茶山御史”，唐代著名的茶学专家，被誉为“茶仙”“茶圣”。陆羽一生嗜茶，精于茶道，以其世界第一部茶叶专著《茶经》闻名于世。

[7]潟（xì）：咸水浸渍的土地。

[8]甲寅：万历四十二年，即1614年。

[9]斑竹庵：即长庆寺，位于绍兴城南塔子桥南堍，旧为绍兴八大寺之一，始建于唐永徽二年（651），因曾是东晋尚书陈嚣竹园，因而又称竹园寺，俗称斑竹庵。

[10]磷磷：水清澈的样子。圭角：棱角。

[11]右军：王羲之（303～361），字逸少，东晋著名书法家，有“书圣”之称。历任秘书郞、宁远将军、江州刺史，后为会稽内史，领右将军。代表作《兰亭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

[12]挢（jiǎo）舌：举、翘。

[13]伯仲：古人若有子多人，常在给他们起名时用上“伯仲叔季”等字，以示长幼有序。“伯仲”两字连用，表示相差不多，难分高下。

[14]蠡城：今绍兴，春秋时是越国的都城，因为范蠡而得名。

[15]长年：长工。

[16]詈（lì）：骂、责骂。

[17]淄、渑：淄水与渑水的并称。二水在今山东境内。战国时属齐，传说二水相合，只有齐桓公的大臣易牙能辨别其味。

[18]易牙：春秋时代一位著名的厨师，也有写成狄牙的。他是齐桓公宠幸的近臣，用为雍人（专管料理齐桓公饮食的厨师），擅长调味。

兰雪茶

日铸者^[1]，越王铸剑地也^[2]。茶味棱棱，有金石之气。欧阳永叔曰^[3]：“两浙之茶，日铸第一。”王龟龄曰^[4]：“龙山瑞草，日铸雪芽^[5]。”日铸名起此。京师茶客，有茶则至，意不在雪芽也。而雪芽利之，一如京茶式，不敢独异。三峨叔知松萝焙法^[6]，取瑞草试之，香扑冽。余曰：“瑞草固佳，汉武帝食露盘^[7]，无补多欲；日铸茶薮，‘牛虽瘠，愤于豚上^[8]’也。”遂募歙人入日铸。

扚法^[10]、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一如松萝。他泉瀹之^[11]，香气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泻也。

雪芽得其色矣，未得其气，余戏呼之“兰雪”。四五年后，“兰雪茶”一哄如市焉。越之好事者不食松萝，止食兰雪。兰雪则食，以松萝而纂兰雪者亦食^[12]，盖松萝贬声价俯就兰雪，从俗也。乃近日徽歙间松萝亦名兰雪，向以松萝名者，封面系换^[13]，则又奇矣。

【注释】

[1]日铸：日铸岭，位于绍兴会稽山，以产茶闻名。日铸茶，又名“日注茶”“日铸雪芽”，为我国历史名茶之一。自宋代以来列为贡品。

[2]越王：勾践（前520～前465），春秋末年越国国君，姒姓，名勾践，又名鸠浅、菼执，越王允常之子。

[3]欧阳永叔：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北宋政治家、文学家。

[4]王龟龄：王十朋（1112～1171），字龟龄，号梅溪，南宋著名的政治家和诗人。

[5]瑞草、雪芽：皆是名茶的名称。

[6]三峨叔：张炳芳，号三峨，张岱三叔。

[7]汉武帝：刘彻（前156～前87），前141年至前87年在位。

[8]“牛虽瘠”二句：出自《左传·昭公十三年》：“牛虽瘠，偾于豚上，其畏不死？”意思是再瘦的牛也能把猪压垮。比喻以强欺弱。这里指日铸山茶比其他地方的茶有明显优势。

[9]歙（shè）：地名，在安徽，以歙砚闻名。

[10]扚（dí）：引、拉。

[11]瀹（yuè）：煮。

[12]纂：拒绝、排斥。

[13]系：相继、接续。

白洋^[1]潮

故事三江看潮^[2]，实无潮看。午后喧传曰：“今年暗涨潮。”岁岁如之。戊寅八月^[3]，吊朱恒岳少师^[4]，至白洋，陈章侯、祁世培同席^[5]。海塘上呼看潮，余遄往，章侯、世培踵至。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6]，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驱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7]。渐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8]，无敢后先。再近，则飓风逼之，势欲拍岸而上。看者辟易^[9]，走避塘下。潮到塘，尽力一礴，水击射，溅起数丈，著面皆湿。旋卷而右，龟山一挡，轰怒非常，炮碎龙湫，半空雪舞。看之惊眩，坐半日，颜始定。先辈言：浙江潮头自龛、赭两山漱激而起^[10]。白洋在两山外，潮头更大，何耶？

【注释】

[1]白洋：即绍兴白洋湖，在钱塘江上游，为钱塘江、富春江、浦阳江的交汇处。

[2]故事：先例、惯例。

[3]戊寅：崇祯十一年，即1638年。

[4]朱恒岳：朱燮元（1566～1638），原名懋赏，字懋和，号恒岳，一号石芝。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历官大理评事、苏州知府、四川布政使等职。著有《督蜀疏草》《朱襄毅疏草》。

[5]陈章侯：陈洪绶（1599～1652），字章侯，幼名莲子，一名胥岸，号老莲，别号小净名，晚号老迟、悔迟，又号悔僧、云门僧，明末清初书画家、诗人，善画能文，有《九歌》《水浒叶子》《博古叶子》等版刻和《宝纶堂集》存世。

[6]海宁：今浙江海宁。

[7]擘（bò）：张开。

[8]镞（zú）：通“簇”。镞镞，簇拥貌。

[9]辟易：避退。

[10]龛、赭：龛山与赭山的并称，在浙江萧山。古时两山夹江对峙，现均处钱塘江南岸。

阳和泉

禊泉出城中，水递者日至^[1]。臧获到庵借炊，索薪、索菜、索米，后索酒、索肉；无酒肉，辄挥老拳^[2]。僧苦之。无计脱此苦，乃罪泉，投之刍秽^[3]。不已，乃决沟水败泉，泉大坏。张子知之，至禊井，命长年浚之。及半，见竹管积其下，皆黧胀作气^[4]；竹尽，见刍秽，又作奇臭。张子淘洗数次，俟泉至，泉实不坏，又甘冽。张子去，僧又坏之。不旋踵，至再、至三，卒不能救，禊泉竟坏矣。是时，食之而知其坏者半，食之不知其坏、而仍食之者半，食之知其坏而无泉可食、不得已而仍食之者半。

壬申^[5]，有称阳和岭玉带泉者^[6]，张子试之，空灵不及禊而清冽过之。特以玉带名不雅驯。张子谓：阳和岭实为余家祖墓，诞生我文恭，遗风余烈，与山水俱长。昔孤山泉出，东坡名之“六一”^[7]，今此泉名之“阳和”，至当不易。

盖生岭、生泉，俱在生文恭之前，不待文恭而天固已阳和之矣，夫复何疑！土人有好事者，恐玉带失其姓，遂勒石署之。且曰：“自张志‘禊泉’而‘禊泉’为张氏有，今琶山是其祖垄，擅之益易。立石署之，惧其夺也。”时有传其语者，阳和泉之名益著。铭曰：“有山如砺，有泉如砥；太史遗烈，落落磊磊。孤屿溢流，‘六一’擅之。千年巴蜀，实繁其齿；但言眉山^[8]，自属苏氏。”

【注释】

[1]水递者：打水的人。

[2]老拳：结实有力的拳头。

[3]刍秽：干草。

[4]黧胀：胀大发黑。

[5]壬申：崇祯五年，即1632年。

[6]阳和岭：岭名，在今浙江绍兴。

[7]六一：即六一泉，位于孤山南麓，西泠印社之西，俞楼之东。泉池约2平方米，上有半壁亭。北宋诗人苏东坡任杭州通判时，经欧阳修介绍，访僧人惠勤。元佑四年（1089）苏轼再守杭州时，欧阳修与惠勤均已去世。惠勤弟子二仲画欧阳修和惠勤像祀之，适有泉出讲堂下。苏东坡因欧阳修自号“六一居士”，乃以“六一”命泉，且著泉铭。

[8]眉山：苏轼为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在文坛颇有盛名，故提起眉山，人们首先会想起苏轼。

闵老子茶

周墨农向余道闵汶水茶不置口。戊寅九月至留都^[1]，抵岸，即访闵汶水于桃叶渡^[2]。日晡，汶水他出，迟其归，乃婆娑一老。方叙话，遽起曰：“杖忘某所。”又去。余曰：“今日岂可空去？”迟之又久，汶水返，更定矣。睨余曰^[3]：“客尚在耶！客在奚为者？”余曰：“慕汶老久，今日不畅饮汶老茶，决不去。”汶水喜，自起当炉。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明窗净儿，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余种^[4]，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汶水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5]！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岕甚也？”汶水吐舌曰：“奇，奇！”余问：“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汶水曰：“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放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6]，况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汶水去。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定交。

【注释】

[1]戊寅：崇祯十一年，即1638年。

[2]桃叶渡：位于今南京秦淮，是秦淮河上的一个古渡，在秦淮河与古青溪水道合流处附近，南起贡院街东，北至建康路淮清桥西，又名南浦渡。

[3]睨：斜眼看。

[4]荆溪：即宜兴，古称“荆邑”“阳羡”，位于江苏南部，太湖西岸，宜兴是“紫砂壶”原产地。成宣窑：成窑、宣窑。成窑是明成化年间的官窑，以小件和五彩最为名贵。宣窑是宣德窑的省称，是明宣德时景德镇官窑，烧制最优秀的是青花、祭红、甜白和霁青。

[5]绐（dài）：欺骗、欺诈。

[6]一头地：一着、一步。

龙喷池

卧龙骧首于耶溪^[1]，大池百仞出其颔下。六十年内，陵谷迁徙，水道分裂。崇祯己卯^[2]，余请太守檄，捐金众^[3]，畚锸千人^[4]，毁屋三十余间，开土壤二十余亩，辟除瓦砾刍秽千有余艘，伏道蜿蜓，偃潴澄靛^[5]，克还旧观。昔之日不通线道者，今可肆行舟楫矣。喜而铭之，铭曰：“蹴醒骊龙，如寐斯揭；不避逆鳞^[6]，扶其鲠噎^[7]。潴蓄澄泓，煦湿濡沫。夜静水寒，颔珠如月。风雷逼之，扬鬐鼓鬣^[8]。”

【注释】

[1]卧龙：卧龙山，位于今绍兴西。骧（xiāng）：头高昂。耶溪：若耶溪，今名平水江，是绍兴境内一条著名的溪流。

[2]崇祯己卯：崇祯十二年，即1639年。

[3]（tǒu）：丝黄色。

[4]畚锸（běnchā）：亦作“畚臿”“畚插”。畚，盛土器；锸，起土器。泛指挖运泥土的用具，亦借指土建之事。

[5]澄靛：使浑浊的水变得清澈。

[6]逆鳞：巨龙脖子下都有巴掌大小的一块白色鳞片，呈月牙状，俗称逆鳞。凡触犯逆鳞者都会被杀死。这里指疏通水道。

[7]鲠：通“哽”。

[8]鬐（qí）、鬣（liè）：指龙颈部、颔部的鬃毛。

朱文懿家桂^[1]

桂以香山名^[2]，然覆墓木耳，北邙萧然^[3]，不堪久立。单醪河钱氏二桂，老而秃；独朱文懿公宅后一桂，干大如斗，枝叶溟蒙^[4]，樾荫亩许，下可坐客三四十席。不亭、不屋、不台、不栏、不砌，弃之篱落间。花时不许人入看，而主人亦禁足勿之往，听其自开自谢已耳。樗栎以不材终其天年^[5]，其得力全在弃也。百岁老人多出蓬户^[6]，子孙第厌其癃瘇耳^[7]，何足称瑞！

【注释】

[1]朱文懿（1535～1608）：名赓，字少钦，隆庆戊辰（1568）进士，官至文华殿大学士。死后追赠太保，谥文懿。

[2]香山：在江苏吴县西南，相传是吴王种植香草处，山下有采香径。

[3]北邙：又名邙山，横卧于洛阳北侧，为崤山支脉。邙山是古代帝王理想中的埋骨地。后代指墓地或墓葬。

[4]溟蒙：枝叶茂密的样子。

[5]樗（chū）栎：喻无用之材，亦作自谦之辞。

[6]蓬户：用蓬草编成的门户，指穷人居住的陋室。

[7]癃瘇（lóngzhǒng）：体弱多病，手脚不灵便。

逍遥楼

滇茶故不易得^[1]，亦未有老其材八十余年者。朱文懿公逍遥楼滇茶，为陈海樵先生手植^[2]，扶疏蓊翳，老而愈茂。诸文孙恐其力不胜葩^[3]，岁删其萼盈斛，然所遗落枝头，犹自燔山熠谷焉^[4]。文懿公，张无垢后身^[5]。无垢降乩与文懿^[6]，谈宿世因甚悉^[7]，约公某日面晤于逍遥楼。公伫立久之，有老人至，剧谈良久^[8]，公殊不为意。但与公言：“柯亭绿竹庵梁上，有残经一卷，可了之^[9]。”寻别去^[10]，公始悟老人为无垢。次日，走绿竹庵，简梁上，有《维摩经》一部^[11]，缮写精良，后二卷未竟，盖无垢笔也。公取而续书之，如出一手。先君言，乩仙供余家寿芝楼，悬笔挂壁间，有事辄自动，扶下书之，有奇验。娠祈子，病祈药，赐丹，诏取某处，立应。先君祈嗣，诏取丹于某簏临川笔内，簏失钥闭久，先君简视之，横自出觚管中，有金丹一粒，先宜人吞之^[12]，即娠余。朱文懿公有姬媵，陈夫人狮子吼^[13]，公苦之。祷于仙，求化妒丹。乩书曰：“难，难！丹在公枕内。”取以进夫人，夫人服之，语人曰：“老头子有仙丹，不饷诸婢^[14]，而余是饷，尚昵余。”与公相好如初。

【注释】

[1]滇茶：即云南茶，其中以普洱茶最为著名。

[2]陈海樵：陈鹤（？～1560），字鸣野，一作鸣轩，一字九皋，号海樵，一作海鹤，又作水樵生，擅长书画。

[3]力不胜葩：枝干的力量不足以承受花朵的重量。

[4]燔（fán）山熠谷：茶花明艳耀眼，就像在山谷中燃烧起来一样。

[5]张无垢：张九成（1092～1159），字子韶，号无垢居士，绍兴二年（1132）进士，历任宗政少卿、礼部侍郎等职。

[6]乩（jī）：占卜问疑。

[7]宿世：佛教三世中的前世、前生。

[8]剧谈：畅谈、长谈。

[9]了：结束、完结。

[10]寻：不久。

[11]《维摩经》：佛教大乘经典。一称《不可思议解脱经》，又称《维摩诘经》《净名经》。

[12]先宜人：明清五品官妻、母封宜人，这里是指张岱对死去母亲的称呼。

[13]陈夫人：这里指朱文懿的夫人，陈鹤之女，封为一品夫人。

[14]饷：赠送。

天镜园

天镜园浴凫堂，高槐深竹，樾暗千层，坐对兰荡，一泓漾之，水木明瑟，鱼鸟藻荇^[1]，类若乘空。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2]。每岁春老，破塘笋必道此。轻舠飞出^[3]，牙人择顶大笋一株掷水面，呼园中人曰：“捞笋！”鼓枻飞去^[4]。园丁划小舟拾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煮食之，无可名言，但有惭愧。

【注释】

[1]荇：多年生草本植物，叶略呈圆形，浮在水面，根生水底，夏天开黄花，结椭圆形蒴果。

[2]碧鲜：青翠鲜润的颜色。

[3]轻舠（dāo）：轻快的小船。

[4]鼓枻（yì）：划桨、泛舟。

包涵所^[1]

西湖之船有楼，实包副使涵所创为之。大小三号：头号置歌筵，储歌童；次载书画；再次偫美人^[2]。涵老以声伎非侍妾比^[3]，仿石季伦、宋子京家法^[4]，都令见客。常靓妆走马，媻姗勃窣^[5]，穿柳过之，以为笑乐。明槛绮疏，曼讴其下^[6]，擫籥弹筝^[7]，声如莺试^[8]。客至，则歌童演剧，队舞鼓吹，无不绝伦。

乘兴一出，住必浃旬^[9]，观者相逐，问其所止。南园在雷峰塔下，北园在飞来峰下。两地皆石薮，积牒磊砢^[10]，无非奇峭。但亦借作溪涧桥梁，不于山上叠山，大有文理。大厅以拱斗抬梁，偷其中间四柱^[11]，队舞狮子甚畅。北园作八卦房，园亭如规^[12]，分作八格，形如扇面。当其狭处，横亘一床，帐前后开合，下里帐则床向外，下外帐则床向内。涵老据其中，扃上开明窗^[13]，焚香倚枕，则八床面面皆出。穷奢极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金谷、郿坞^[14]，着一毫寒俭不得，索性繁华到底，亦杭州人所谓“左右是左右”也。西湖大家何所不有，西子有时亦贮金屋^[15]。咄咄书空^[16]，则穷措大耳^[17]。

【注释】

[1]包涵所：名应登，字涵所。万历年间进士，与张岱的祖父过往甚密。

[2]偫（zhì）：积储、储备。

[3]声伎：亦作“声妓”，旧时宫廷及贵族家中的歌姬舞女。

[4]石季伦：石崇（249～300），字季伦，小名齐奴。西晋时期文学家、大臣，“金谷二十四友”之一。生活豪奢，多蓄声伎。宋子京：宋祁（998～1061），字子京，北宋文学家，与欧阳修等合修《新唐书》，谥景文，与兄宋庠并有文名，时称“二宋”。

[5]媻（pán）姗勃窣：行走缓慢的样子。

[6]曼讴：曼妙的歌声。

[7]擫籥（yèyuè）：古代管乐器。

[8]莺试：雏莺初试啼声。

[9]浃旬：一旬，也就是十天。

[10]积牒磊砢（luǒ）：很多石头堆积重叠在一起。

[11]偷：省去、减省。

[12]规：规划。

[13]扃（jiōng）：门户。

[14]金谷：西晋石崇的别墅，遗址在今洛阳老城东北七里处的金谷洞内。他因与贵族大地主王恺争富，修筑了金谷别墅，称“金谷园”。

[15]金屋：出自志怪小说《汉武故事》，汉武帝幼时说如果能娶到表姐陈阿娇做妻子，会造一个金屋子给她住。

[16]咄咄书空：形容失志、懊恨之态。

[17]措大：旧指贫寒失意的读书人。语出《类说》中唐代张鷟（zhuó）的《朝野佥载》：“江陵号衣冠薮泽，人言琵琶多于饭甑，措大多于鲫鱼。”

斗鸡社

天启壬戌间好斗鸡^[1]，设斗鸡社于龙山下，仿王勃《斗鸡檄》^[2]，檄同社。仲叔秦一生日携古董、书画、文锦、川扇等物与余博，余鸡屡胜之。仲叔忿懑，金其距^[3]，介其羽^[4]，凡足以助其腷膊敪咮者^[5]，无遗策。又不胜。人有言徐州武阳侯樊哙子孙^[6]，斗鸡雄天下，长颈乌喙，能于高桌上啄粟。仲叔心动，密遣使访之，又不得，益忿懑。一日，余阅稗史，有言唐玄宗以酉年酉月生，好斗鸡而亡其国。余亦酉年酉月生，遂止。

【注释】

[1]天启壬戌：天启二年，即1622年。

[2]王勃（约650～约676）：字子安，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并称“初唐四杰”。龙朔元年（661）九月，徙潞王李贤（章怀太子）为沛王。贤闻王勃善文，招为修撰。时诸王好斗鸡，王勃戏为《檄周王鸡文》，高宗见之，认为王勃挑拨诸王关系，遂将王勃逐出沛府。

[3]距（jù）：雄鸡爪子后面突出像脚趾的部分。

[4]介：铠甲，这里用做动词，指给斗鸡穿上铠甲。

[5]腷（bì）膊敪咮（duōzhòu）：鸡叫的声音。

[6]樊哙（？～前189）：西汉大将军，左丞相，著名军事统帅，封舞阳侯，谥武侯。

栖霞^[1]

戊寅冬^[2]，余携竹兜一、苍头一^[3]，游栖霞，三宿之。山上下左右鳞次而栉比之，岩石颇佳，尽刻佛像，与杭州飞来峰同受黥劓^[4]，是大可恨事。山顶怪石巉岏^[5]，灌木苍郁，有颠僧住之。与余谈，荒诞有奇理，惜不得穷诘之。日晡，上摄山顶观霞，非复霞理，余坐石上痴对。复走庵后，看长江帆影，老鹳河、黄天荡，条条出麓下，悄然有山河辽廓之感。一客盘礴余前，熟视余，余晋与揖^[6]，问之，为萧伯玉先生^[7]，因坐与剧谈，庵僧设茶供。伯玉问及补陀^[8]，余适以是年朝海归，谈之甚悉。《补陀志》方成，在箧底，出示伯玉，伯玉大喜，为余作叙。取火下山，拉与同寓宿，夜长，无不谈之，伯玉强余再留一宿。

【注释】

[1]栖霞：栖霞山位于今南京栖霞，又名摄山，被誉为“金陵第一明秀山”，南朝时山中建有“栖霞精舍”，因此得名。

[2]戊寅：崇祯十一年，即1138年。

[3]苍头：仆人。

[4]黥劓（qíngyì）：古代的刑罚名，黥是在人脸上刺字并涂墨之刑，劓是割掉鼻子的一种酷刑。

[5]巉岏（chánwán）：形容山石高而尖锐。

[6]晋：走上前、近前。

[7]萧伯玉：萧士玮（1585～1651），字伯玉，万历四十四年（1616）进士，历任评事、礼部主事、吏部主事、南京吏部考功司郎中等职。明亡后，回到故里，专心著述，著有《春浮园集》《起信论解》等。

[8]补陀：即舟山附近的普陀山，与山西五台山、四川峨眉山、安徽九华山并称中国佛教四大名山，是观世音菩萨教化众生的道场。

湖心亭看雪^[1]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2]，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3]，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4]，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5]，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惊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6]。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7]:“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注释】

[1]湖心亭：位于今浙江杭州西湖中，是“中国四大名亭”之一。

[2]更定：指晚上八点左右。古时一夜分五更，每更约两个小时，每晚八点开始击鼓报更，称更定。

[3]毳（cuì）衣：用皮毛做的衣服。

[4]雾淞：俗称树挂，是在严寒季节里，空气中的水气遇冷凝华在树木上的神奇景象。

[5]芥：微小的事物。

[6]大白：大酒杯。

[7]舟子：船夫。

陈章侯

崇祯己卯八月十三^[1]，侍南华老人饮湖舫^[2]，先月早归。章侯怅怅向余曰：“如此好月，拥被卧耶？”余敦苍头携家酿斗许，呼一小划船再到断桥，章侯独饮，不觉沾醉^[3]。过玉莲亭，丁叔潜呼舟北岸，出塘栖蜜桔相饷，畅啖之。章侯方卧船上嚎嚣。岸上有女郎，命童子致意云：“相公船肯载我女郎至一桥否？”余许之。女郎欣然下，轻绔淡弱，婉嫕可人^[4]。章侯被酒挑之曰^[5]：“女郎侠如张一妹，能同虬髯客饮否^[6]？”女郎欣然就饮。移舟至一桥，漏二下矣^[7]，竟倾家酿而去。问其住处，笑而不答。章侯欲蹑之，见其过岳王坟^[8]，不能追也。

【注释】

[1]崇祯己卯：崇祯十二年，即1639年。

[2]南华老人：这里指张岱的季祖张子懋。

[3]沾醉：大醉。

[4]婉嫕（yì）：温顺娴静。

[5]被酒：喝醉、醉酒。

[6]张一妹、虬髯客：唐代杜光庭撰写的传奇小说《虬髯客传》当中的人物。

[7]漏二下：二更。

[8]岳王坟：岳飞被称为岳王，这里指岳飞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