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
致奥尔嘉[1]
夏天
亲爱的雅罗斯劳:
您会很晚才收到的这封信,给您叙述我们到达那不勒斯和在那里度过的三天。您已经读到了海狸的信,给您讲了卡普里岛以及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因此我希望您不要太看重时序,希见谅。
一个星期六中午,我们一路平安到达那不勒斯,早些时候在餐车喝酒,傻等着临窗观海,结果只远远瞥见阿皮亚大道[2]消失在古罗马的乡野。我们对那不勒斯一直持谨慎态度。可我们的旅游指南大肆吹嘘其魅力,有这样的指南吗?玩具娃娃[3]唱反调,觉得这座城市毫无意思。她说:“那不勒斯,只有一些脏兮兮的大房子。脏得无法形容。”宽容的海狸和我不得不同意,原则上讲这样的肮脏确实无法形容。
我们到达一个阴沉沉的大而无当的火车站,寄存行李后走出来,但见一个遍地灰尘的大广场,周围的意大利式房子极普通,无非是些每到一处火车站都看得到的旅舍、咖啡店和餐馆,招牌都可叫终点站。不过我们不能凭火车站去判断一座城市。更令我们不安的是,从广场望去,通往港口和市中心的宽阔平坦的林荫道在太阳下冷冷清清。还可看到较远处的房屋,一式平顶,粉刷着米色、奶油色或灰色,遮帘则是绿色的。没有一所房子显得突出,全都平平整整排成直线,很像兵营。我们寻找餐馆,尽快了结饮食需要,于是在车站广场新美女饭店吃了饭,店面光洁,气氛惨淡。跟您说吧,这类餐馆,从氛围中,从跑堂的态度中,甚至从菜肴的味道中,都让人觉得有一种难以言传的东西,表明来进食的人或是刚下火车,或是即将乘火车旅行。但这儿没有餐厅的那种忧郁和那点儿诗意,看得出这儿惜别的人依依不舍,抑或外出旅游的家庭比平时早一小时吃饭,因为没有必要跳掉一顿饭不吃,也因为餐车的饭菜太贵。我们因吃得太匆忙感觉身子沉甸甸,但还是起身出去遛遛。
出门便撇开林荫道向右边走去,按照那不勒斯地图,我们是朝左面,因为上面标着许多小街小巷,希望那里总有点儿风格吧。果不其然,我们立刻意想不到地兴奋起来,倍感高兴。
亲爱的雅罗斯劳,恐怕您觉得这封信有点儿讨嫌,颇像《通讯》之类了。我还是从总体上给您讲讲这里的一切,讲一讲这些几乎占那不勒斯四分之三的小街陋巷。应该让您感受一下这座城市是怎样的,我们周围是怎样的,我们置身在怎样的氛围中。我不认为按时序讲述我们的活动能让您感受得到。下面给您讲讲那不勒斯,当然星期六一个下午的所见所闻是不全面的,了解得慢慢来。但不管怎样,一切都显现在我们周围。我们隐约猜出需要了解的东西。总之,先讲总体,然后按时序重新叙述。
这里很少有大街。为清理整顿城市,半个世纪前开辟了科索·乌姆贝托通道,才保持了应有的干净空气。通道从火车站延伸到迪伦托和迪里雅斯特广场,笔直笔直,干巴巴,死气沉沉,雷同于地中海沿岸地区的大街,也像法国南部。比如图卢兹或阿尔比那边的大道。罗马大道、杜奥莫大道、迪阿兹大道,都建了新的邮政大厦,仿黑色大理石现代建筑,高大得很,与那不勒斯非常不相称,更糟的还有座漂亮的法西斯纪念碑,最好建到利托里亚去,那是墨索里尼一手操办在蓬坦沼泽区建造的。然而有意思的是,所有这些出色的新街并不构成一个街区,而让几百条小街陋巷穿插其间。只要稍微偏离一下就置身于那不勒斯平民区,以为离宽街大道远着哩。
现在自然要跟您谈谈遍及大街小巷的人,即那不勒斯人。他们也许是独一无二可以让外国人说三道四的欧洲人,即使外国人只在他们的城市待上一个星期。因为只有他们生活得毫无遮掩,让人一目了然。我猜他们现在躲起来做爱了,现在是法西斯严厉统治下嘛。但二十年前,他们敞着大门,在门槛或大床上做爱。我们到达的那天,觉得那不勒斯人比罗马人更不怕难为情,更不在乎。可惜他们不好看,不吸引人,他们亲热的表演有点儿叫人恶心。从远处看,他们往往是明艳的,因为他们的穿着虽破烂却明亮耀眼。海狸将给您描述一位老妇,她穿着金色便鞋却衣衫褴褛。我则记住了在上坡街看到的一个少妇和一个少女,她们正走到明梯的中央。少女穿着大红连衣裙,少妇在长睡衣外披一件绿色大衣,绿得叫人直咬牙。不时可遇到一些孩子,穿着五颜六色的薄布睡衣,印有花枝图案或鲜艳的大花朵。不过走近一看,他们脸上长满湿疹、脓疮。几乎所有的孩子脸上都有脏兮兮的红痂盖,成年人也难免。此外,许多小姑娘因长虱子,脑袋剃得光光的。哪儿也没见过这么多残疾人。各种各样的残疾都有,佝偻病患者尤甚,还有大量的畸形人。我记得一个十来岁的小驼子,苍白瘦小得吓人,家人让他穿父亲的旧鞋,拖船似的破鞋使他像个怪物。他站在街当中,一脚着地,可怜兮兮、一本正经的样子,用另一只脚折腾一只烂鞋。我们还看到许多其他的贫困病:糜烂的眼睛、虫蛀的牙齿、大颗的脸疣、缺胳膊断腿。一天有个女人,她举着截至胳膊肘上端的断左臂,怒不可遏,用右臂猛敲,就像有些女人捶胸,表达义愤填膺。
请想象,与这些贫困疾病缠绕在一起的,是异乎寻常的放浪形骸,即使不算性欲的,至少是肉欲的:所有五六岁甚至更大的孩子统统光屁股。我今生还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小孩屁股。各处的孩子都光着腚,或胡乱晃动小鸡鸡。他们爬楼梯时,小鸡鸡擦级而上,令人不堪入目,像我在汉堡动物园看到狒狒[4]时那种感觉,老担心他们互相踩着阴茎。如此麇集的脏屁股和生殖器,活脱脱是动物群居,是些体弱多病的动物,是麇集在一起等待死亡的一群。其中最脏的,是个五岁的女孩,剃着光头,坐在楼梯台阶上,双腿叉开。她赤裸的阴部上叮着足有一打苍蝇,她不时哆嗦一下,但看样子驱散不了苍蝇,如同一匹无可奈何的马,双眼周围苍蝇嗡嗡,充其量只能晃动晃动脑袋,却始终驱散不了苍蝇。然而,遍地脏兮兮的肉体交织着一种肉欲的自然放纵,一种异教的男女杂处。假如男女肉体是健康清洁的、靓丽动人的,那也许好看,但这里叫人局促不安,手足无措。母亲们亲吻自己孩子的光屁股。一天,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满脸皱纹,晒得发紫,系着皮围裙,戴着灰舌帽,跪在一个五岁男孩面前。他双手关节凸出,指甲发黑,一手按在孩子的光肚子上,一手用指甲轻轻拨弄孩子的小鸡鸡。昨天海狸指给我看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她抱个幼儿穿过罗马大道,幼儿头冲下倒挂着,她把幼儿的脚趾含在嘴里嗍。稍大些的小男孩不断把手插到裤裆里摸鸡鸡,小姑娘们把手伸到裙下挠痒痒。男孩子要小便,连身子也不转向墙壁,也不解开裤裆纽扣,只把短裤撩起一角,从短裤下摆掏出阴茎,便在众目睽睽下撒起尿来。
到处都有母亲在众人面前给孩子哺乳,一边跟街坊聊天。我知道在罗马母亲们也这般哺乳,不过更下流,更法西斯化:即所谓已婚妇女单纯的不知羞耻,所谓给独身者的开导,所谓对母性美的严肃召唤。而这里一切皆兽性,与其余一切浑然一体,猥琐不堪的肉体在一起同消化共呼吸,互相传染虱子和细菌。联想起上世纪末全体居民被霍乱彻底摧毁不禁产生悲情。有鉴于此,这才凿开乌姆贝托通道,使这座城市透点空气,同时采用多种卫生措施。但人们仿佛觉得所有这一切并未阻止新的灾害,所有这些人注定要得流行病,恰如阿隆所说的“那不勒斯命运”,所有这种人类麇集的含义,就是鼠疫、霍乱和白喉。这就是赋予我跟您讲的这些糟糕街道的全部含义及其深度的悲剧背景。
然而,那不勒斯市民不全是无产者的模样。从整体上看,他们似乎不分阶层,更像群居。他们真正的社会环境,就是他们的街道。他们压根儿不思量不评判他们的处境,或者说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受苦。海狸说年轻人的样子很快乐,我不认为如此,但他们确实无忧无虑。我们甚至认为许多人大概是幸福的: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待人处世,几乎是动物的方式,他们整天拥挤在一起,几乎不分彼此。他们挣钱很少但什么都便宜,他们不需要更多的东西。流浪乐师用别人扔给他的两个铜子买一块西瓜,依此类推,想必也饿不着。邋遢变形的儿童一天到晚总在吃着什么,隔一小时就吃夹着辣椒的大块面包。而且,那不勒斯人不是吃便是睡,决非传说。下午有的街区全体睡觉,好似睡美人古堡[5],因为睡者都停留在发困原地。比如三个乐师睡在一条阶梯街上,靠着墙,他们的乐器盖一块灰罩布放在他们身边。一个年轻人蜷缩在一只平筐里,就是放他卖的水果的篮筐,睡在绿色叶子和水果灰尘里。饭馆侍者穿着白上衣黑背心,睡在餐桌上,那是一小时后他们将放置餐具的地方。另一些人躺在围墙上,靠着煤气灯,横在上面睡觉。在海滩,一个水手睡在小船旁,一条腿朝天翘着,脚搁在小船边沿上。不睡觉的人,眼睛发红,神态若有所思,仿佛回忆着一场梦,或刚开始做一场梦。他们总是处在两次小睡之间,总是有点儿迷迷乎乎。但一旦涉及偷盗或乞讨,他们立刻变得生龙活虎,令人吃惊,不过生龙活虎得毫不聪明。
那不勒斯人不聪明,雅俗意趣都欠缺。他们想不到把货架或街区布置得讨人喜欢或悦目好看。他们到处放些花草,确实不假,但他们喜欢花木如同喜欢孩子屁股,是动物的方式,因为这是绿色的、鲜活的。他们毫无深度。在巴黎,在鲁昂,贫困使某些人具有一种怪怪的、深不可测的气质,令人不禁想了解他们,想知道他们思考些什么。显而易见,那不勒斯人根本不思考。然而他们的街道,所用的物件,放置物件的方式,这一切都天然成趣。因为脏,什么东西都像阳光洒在都灵的屋宇上或岁月留在古罗马集合场的支柱上。盛水长桶的木头,酿酒桶的木头,房门的木头,锁的铁,工具的铁,一切都是纯炭黑的,深黑深黑的。所有的物件,由于用久了,上锈了,污秽了,开裂了,到头来具有了一种远远超过原有含义的意义:不仅仅是工具、盆碟、器皿,他们为自己而存在,绝对难以定义,也完全不合人情。也是那不勒斯人的怠惰放任,导致一切事物维持种种美好的联系,但谁都不曾有意为之。一筐水果放在一架手摇风琴旁,一盆番茄酱在圣母像下放干,炉子放在不稳的椅子上,而膛里的煤炭烧得正旺,这一切都是偶然的成功杰作。那不勒斯处处由偶然主导并获得成功,甚至在恐怖中也获得成功:星期天我遇见一位姑娘,她在烈日下行走,为了抵挡日炫,脸部尽量向左收缩,左眼紧闭,嘴巴歪扭着,右脸纹丝不动,死了似的;右眼圆睁,蓝眼碧珠,透明,发光,钻石似的闪烁,反照着阳光,恰似镜子或窗玻璃反照那样冷漠无情。这是相当骇人的,但有种奇怪的美,她的右眼简直是玻璃的。唯有在那不勒斯,偶然才能获得这般的成功:一个邋里邋遢的姑娘被太阳晒得目眩神迷,她贫贱的肉体里却存在着光彩夺目的矿物,好像一只眼被故意挖下来做更豪华贵重的装饰。其实,我想,在十天内我们足足见到八九个那不勒斯人有玻璃般的眼睛。
自然,也有些那不勒斯人本身就是美的。他们有修长的褐色身躯、东方人松弛俊朗的脸、温柔而狡诈的眼睛,多半蓄薄须,酷似美国电影中的叛徒。他们知道自己是英俊的,所以故作矜持,有时也不无风雅。比如有位那不勒斯青年半躺在马拉的大车上唱歌,衬衫敞开,露出褐色的胸脯。
您得想象一下,那不勒斯人身上的龌龊不是罗贝克水街[6]行人的那种灰白色龌龊,而是一种褐色和金色的龌龊。不过这样说也不完全正确:那不勒斯是唯一让我看到身躯脸庞有一种难以说清的灰白色和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意大利城市。我认为可以解释,因为最懒惰的人或有残疾的人一定像蘑菇似的滞留在他们街区使人窒息的阴处,从未跨出一步去晒太阳。
亲爱的雅罗斯劳,以上就是那不勒斯街道给我们留下的印象,也使我们经常想起得土安的摩洛哥式街道,因为残疾的身躯裹着鲜艳的布料,也因为这样在街上生活,还因为像得土安那样,形成了一种保守城、一种土著城,而外围却是欧式林荫大道。不过得土安更有风情,在铺张中具有某种更为轻盈的东西,更多一些合乎人情和刻意追求的东西。而且阿拉伯人比那不勒斯人更富有情趣和更给人好感。
现在回过头来讲星期六下午的事情。我们当时正探察位于港口和雷托费洛大道之间的小街陋巷。这是全那不勒斯最肮脏的街区,没有比这里的人更龌龊更贫困的了。况且其中许多人看上去很不正常。房屋积满污垢,几乎全部摇摇欲坠。至于气味,亲爱的雅罗斯劳,我想没有必要多说了。正因为如此,这是那不勒斯最引人注目的一角,简直就是“圣迹区”[7],然而到处听得见有轨电车声和雷托费洛大道的汽车声,原来许多阴暗的小街陋巷的终点就是雷托费洛大道,万头攒动的末端呈现出一条炉火般明亮的僻静大道。海狸兴致勃勃,硬要把小街陋巷走个遍,我拿着平面图吃力地按图索骥,无论如何要保持我们观光的原定方向。我所负的责任让我不堪忍受,因为我们轮流当探险长,在那不勒斯由我领头儿。转了一阵后,我们试图从左边去看港口:我们希望发现像勒阿弗尔或马赛那样的水域,在长长的防波堤后面密密麻麻停着船只。
但那不勒斯港是军港,唯恐有失,对外封闭。记得吧?意大利大兵就是从这里起航去阿比西尼亚[8]的。所以我们看到的只是一望无际的围墙,一次好不容易发现一扇门,进去看看,好像是货场,刚来得及看到脚边有点儿发暗的水,就有士兵跑过来把我们赶走了。于是我们又回到小街窄巷,却是越来越短、越来越干净了,因为清洁的大道斜贯城市,越来越接近港口,最后脏街污巷被港口和大道挤掉了。走不多时,只剩一小段一小段的小街了,不得不动点脑筋以免随时落入沿海大道或雷托费洛林荫路。最后完全没有小街了,我们便从一座门廊出去,来到市政广场。这时大海才第一次露面。港口围墙终止,大海豁然开朗,在一衣带水的彼岸,维苏威火山不断吐出袅袅轻烟,静悄悄而挥之不去。海狸大概给您描绘了这些自然美景,这不属我写的部分。我只不过想说景色蛮有趣的,一缕热气蒙着海湾的彼岸,却又不让我们完全看不见。就此打住,言归正传。
市政广场,南边濒海,形状奇特,北边和东边傍写字楼和海事所,西边有一座优美的古堡,双峰雉堞钟楼高高耸立。这才使我们突然意识到身处海港。在这之前,我们一直在老那不勒斯小街陋巷和海滨大道围墙里的范围转悠,看不见海。而市中心面前的广场是意外形成的,不完整的,因为大海进来衔接,像是不可或缺的奢侈的组成部分。我们沿一条单边拱廊街走去,到达一个小广场,有轨电车贯穿其间,名叫特朗多和特里埃斯特广场。我们停留片刻,到一家名叫冈布里努斯的啤酒店喝咖啡,酒店颇有风情,尽管露天座太窄。我们还在那儿吃了可口的橙子冰淇淋。在城北,我们望见罗马大道穿破的阴暗山口,这是重要的交通干线。我们有一种舒适感,在观光了一条条污秽的街巷后,这种感受是很出人意料的。我们遇见一些穿平纹布衣服的那不勒斯男人,也遇见些漂亮的那不勒斯女人,她们比罗马女人肥胖得多,漆黑的头发,野兽似的厚嘴唇,一副母畜般的淫荡表情。
我们离开时,已经强烈喜欢上那不勒斯,其实只逛了十分之一的小街陋巷。我们沿着这个华丽海港的一条海滨大道朝前走,令人赏心悦目的是,一切辉煌都来自大海。是大海以其闪烁的蓝色与海湾迷人的形状,使人想起尼斯和胡安松林市一排排流光溢彩的豪华大酒店。但,沿海大道粗糙而寂静,小花园阴沉沉的,太不像尼斯的英国人大道了。它简陋却得体,并不求人记住。那不勒斯是不成功的华都,想起它原可以扮演尼斯的角色,不禁令人感慨和同情。防波堤上除两个意大利女人坐在长凳上指手画脚地聊天外,空无一人。但沙滩上却布满光着上身的渔民,他们睡觉或补网,其中还有一些孩子,几个男子,尤其是几个褐色皮肤的老头,酷像红种人,留着白胡须,裸露的胸膛上长着白毛。
总之,我们左面是大海和海湾彼岸,白生生一片,远远望去显得好干净,于是海狸和我,我们不约而同地说:“那边是一排豪华大酒店。”大错特错了,雅罗斯劳,那只不过是一排面条加工厂,这条白带上方是维苏威火山锥。我们对面,蒙着轻雾的远处是湛蓝的卡普里岛。我们右边,一字长条花园下方,则是层层叠叠的城市,其中一座恶俗的白宫殿让人到处看得见,高高地君临众人之上,但有一座鲜红的房子,配着高高的拱廊倒挺可爱。不一会儿,我们离开海边,开始向上城攀登。我记得一条梯形街,又长又凉爽,带点蓝色的墙有些爬山虎,沿街一些妇女给她们的孩子捉虱子。约莫下午四点半,气候温和惬意,天热而凉风习习。
我们返回山丘斜坡上,经过富裕街道,走向罗马大道和市中心。这边的街道风情万种,就像您在勒阿弗尔指出的,还记得吧?海边的那些法式房子越来越轻巧,后来几乎,但未全部变成木屋式别墅。那不勒斯的意式房屋有时也这样,就是那些狭长的平顶平房。佛罗伦萨或都灵的房屋,始而坚实,渐渐变得柔和、轻巧,外表简陋,实际讲究,看着真是意趣无穷,我们准备在这样的小屋里住上两个月。这些优美而宁静的街区,其主导的一面与其说是意大利南部或那不勒斯式风格,不如说是那不勒斯和热那亚某种共有的东西:意大利港口城市富裕街区的柔和带有一点无精打采,有点儿让人琢磨不透,有一种难以界定的意趣,就像他们点心上的桂皮奶油。我从罗马来,用观光的眼睛到处仔细寻找美,真是目不暇接。而在白日将尽的时刻却应该随遇而安,听任自己享受这让人琢磨不透的惬意。白墙、爬山虎、阳台,从我们身旁驶过的出租马车,马蹄的嘚嘚声,几乎像喷泉水声一样有情趣,在阴沉的小街下端,不时出现一小片蓝海。稍远处,房子与房子越来越靠近,街道越来越阴沉,我们又来到一个贫困区,如同刚才给您描述的那样。我们尽可能多待一会儿,但总得出来吧,于是进入罗马大道,一条熙熙攘攘、商店密集的交通要道。
我们想找邮局和旅馆。根据旅游指南,旅馆位于佛罗伦萨人街。但佛罗伦萨人街和许多其他平行的小街都消失了,连墙都拆毁了,原地剩下一些空地和栅栏。这是那不勒斯老区消亡的开始。法西斯分子当然用不了二十年就将其改造成一片方方正正的城区,街道划成井字形,两旁是干净的十层楼房。我们不禁为之感慨万端,有些东西不能再继续生存了。如果老是这样下去,它将毁于霍乱和伤寒。而事实上墨索里尼将赶在霍乱之前将其摧毁。因此旧城夹在瘟疫和法西斯两种祸害之间。我们很高兴能亲眼目睹,也许下次再来旅游,旧城就几乎荡然无存了,不过它也许将是一座海边米兰。总之,我们的旅馆已不复存在,只剩三面墙和一些糊墙纸。寻找一番后,我们找到了邮局,如上所述,是一座黑灰相间的假大理石特大建筑。里外都同样大而无当。有好些大厅,窗口都挤满人。每个厅里都有些用来写信的桌子和独脚凳子:凳架是镍制的,座位是皮的,这些凳子,一坐上去就会稍稍下陷,凳前桌上的灯就亮了。我选一张凳子坐下,给佐罗[9]写电报,他想知道我们的地址。这时一个戴头巾的老妇走近我,吃力地解释想请我替她草拟个电报,因为她不会读书写字。您想象一下这儿是怎样的情景:那不勒斯法西斯化了,却也现代化了,这个目不识丁的老妇置身于辉煌的邮局大厦。我该承认她不满意我的服务,去找别人帮忙了。
然后我们去旅馆,在火车站附近找到一家,简朴但干净。厕所里有一块大布告牌,上面写着:“敬请亲爱的、尊敬的顾客切勿搭理不正当的当差或商业同行,他们千方百计阻止您来本店下榻,有的甚至借本店招牌招揽客人却把他们带到末流的旅店。”住宿安顿停当,海狸的胃开始翻腾作怪了。至于我,却不愿意吃晚饭,弄得海狸孤身无助,又被别的风光吸引,硬拉我去车站附近一个广场边的小比萨店。那是一间很小的屋子,白色的,一个柜台,四张铺着白布的餐桌。店房里间用来做比萨饼,您知道,那不勒斯式烤薄饼,上面配有奶酪和番茄。比萨饼一旦做得,就送到街上露天货摊,那里有个男子卖饼,顾客主要是妇女和孩子。但比较有钱的人进屋坐在桌旁吃,同时喝杯葡萄酒。很明显,店家只做这档生意,是家专门“品尝”比萨的店铺。我们认为给菜单添几种食品(比如细面条和小牛肉片),把菜单拉长一点也不错。好海狸心血来潮,要点细面条。跑堂的看上去完全是经过患难考验的贵族家庭的忠仆,居然接受了海狸的指令。我呢,既不想吃饭又不想白占座位,就要了矿泉水,跑堂的宣称:“先生,在那不勒斯不喝矿泉水,只喝水。”不过他还是给我端来一瓶温温的矿泉水。我喝到嘴里,舌头上隐约有一层灰尘的感觉。但海狸点的面条则是另一码事了。没准他不得不到地窖的某个旧箱里找面条,且要点时间哩。我们乖乖地坐着,瞧着穿白制服的海军胖军官品尝比萨饼,一边喝着维苏威红葡萄酒。每隔五分钟一个厨师穿过小餐厅,手托一盘热气腾腾的比萨,送到露天食摊。我们透过店面玻璃窗和敞开的店门看见卖比萨的人,他红棕头发,一口虫牙,正向周围的一群孩子分发烤饼。等把饼全卖完了,孩子们离去,剩下他自己,便反身来到店门口,茫然望着店里,转动着眼珠,傻子似的微笑着。他傻等一会儿又回到摊位,用鼻子哼曲,我们听到一种怪怪的单调旋律,但很具那不勒斯的特色,带上些华彩经过句和滑音,以便吸引顾客。于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叽叽喳喳聚集在他周围。这时厨师出来,是个漂亮的那不勒斯青年,蓄着黑须,模样文弱却自命不凡,他托来热气腾腾的烤饼,一切重新开始。每次送来新出炉的,傻呵呵的售饼伙计都照例拿起饼,对拆开来,夹进一大片干酪。这比罗马的比萨饼更粗制滥造,在罗马,干酪是融在饼里的。海狸要的细面条迟迟端不出来,等到老跑堂终于端来了,却根本不能吃。我们很失望,离开了比萨店,肚里却是空空的。
善良的海狸到了外面才不无冤枉地怪我存心让她饿死。比萨店旁边有家电影院,看上去不错。每人付一个法郎坐最好的位置,看三部电影,共一个半小时,外加新闻纪录片。这家小电影院虽旧却很动人,是无声电影时代的残留物;四壁挂着惹人疼爱的照片,好像是达格雷[10]照相法时代的,贴在栗色硬纸板上。照片本身已完全磨损,模糊不清,布满纵横道儿,好似泪痕。(您见到这些字迹,别以为我得了瘫痪症,我是在西西里火车上给您写信,从巴勒莫到墨西拿。)上演的电影中有一部关于世界末日,还有一部侦探片,我们就是冲这部侦探片去的,幸亏我们进场时刚开演。我们爬过一条又窄又小的楼梯,来到观众台,那里胡乱摆着二十来把椅子。里边是潮湿的燠热,在那不勒斯无论什么屋子,一进去就会遇上这种难受的湿热。不出意料,电影糟透了,但无关紧要,老式小电影院的魅力依旧,根本不受上演电影的影响。可怜的海狸热得头昏脑涨。而且饥肠辘辘。于是我们出来透透气,到露天座吃奶油圆球蛋糕,就在上面提到的那家冈布里努斯咖啡店。我们又看到了那不勒斯港湾。夜幕笼罩海湾,灯光沿着海岸闪烁,是一派如梦如幻的华丽,甚至连天上都有一小柱亮光,那是维苏威火山的缆索道。谁能想到其他灯光都是些煤气喷嘴的路灯或破房烂屋的照明。
我们登上市府城堡筑有雉堞的平台,在清风徐拂下,望见一片亮光,仔细眺望后才看清是联欢场面,影影绰绰的人群在舞动,清风徐来时还隐约带着乐声。那是一座露天舞台。我们本来很想去的,那是那不勒斯民歌会演。那不勒斯人善编歌,编些小曲小调,自得其乐。曲调听起来很活泼,歌如其人,活泼中透着那不勒斯人那种慵懒和柔和。时不时出现塞维利亚人那种粗粝刺耳的声调,但旋即融化为甜甜蜜蜜了。那不勒斯人对待自己的歌曲,就像西班牙人对待斗牛,是一种全民运动。有些爱好者评论起来像煞有介事,在那不勒斯一个叫皮埃迪格罗塔的城关每年都举行一些重大的民歌会演。然后把最成功的歌曲汇集成册出售,名叫《一九三五或三六年皮埃迪格罗塔歌曲集》。海狸和我,担心欣赏不了其中的种种奥妙,便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星期日,我们先到尽可能找得到的小街陋巷溜达,然后去博物馆观看镶嵌拼花艺术[11]和庞贝[12]壁画。我们很喜欢拼花图案,但觉得壁画怪怪的,无非是些彩色画墙的切割面,那不勒斯人的房间很小,只放一张床,但精心绘制四壁。有些图案挺漂亮,确切地说是些装饰性的漂亮褐色花纹,画着小鸟或精致的小罐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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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让我扫兴的,是庞贝人那种虚构地扩大他们的小房间的怪癖。画匠们自告奋勇在墙上画满远景画,用透视法画柱子,柱子后面线条逐渐消失,使小房间产生宫殿般的假象。我不知道爱虚荣的庞贝人是否让骗眼术给骗了,但我觉得这些骗眼术挺恶心的。这不,身子有点儿发烧却面对令人望而生厌的图画,不看也得看,好难受。再说我对所谓“美好时代”的壁画相当失望,仅是些神话人物和神话场景。我曾希望在庞贝找到古罗马真实生活的某种启示,一种比我们在学校学到的更富朝气更为粗犷的生活。我似乎觉得那时候的人们不可能不更野蛮。课堂上灌输给我的希腊罗马公式化作品,我认为十八世纪应当负责……所以我想重新发现真正的古罗马。然而壁画让我恍然大悟:希腊罗马公式化作品,在庞贝已经找到了。从他们画在墙壁上的诸神或半神,人们感觉得出来,他们很久以来就不信神了。宗教场景只不过是假托,倒也没有弃如敝屣。这些充满壁画的展览厅,我一一浏览,被充满公式化作品的古典主义所迷惑,十次、二十次重复看到阿喀琉斯或忒修斯的生活场景,叫我着实吃惊。一个城市的居民在他们的墙上仅此而已,只有死亡的文明,离开他们的银行家、商人或船主的忧虑如此遥远。我想象着当地人冷漠的识别力和充满习俗的文化,直感到这与好看的罗马巫神塑像有着天壤之别(海狸大概已经告诉您,几天之后,我们在同一家博物馆的底层发现一大堆巫神塑像,铜眼珠的,推定年代比罗马巫神塑像还早)。从博物馆出来,简直不想再待在庞贝,对曾来这里的罗马人感到既好奇又相当反感。我好像觉得他们那个时代已经算古代了,他们没准可以声称:“我们这些古罗马人,就像哪个滑稽喜剧的骑士所说:‘我们这些中世纪的骑士,正出发参加百年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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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勒斯的街道非常狭窄,两旁临街的屋子,尽管当午赤日炎炎,依旧是阴暗的,阴暗却不凉爽。屋里总是热烘烘的,热的空气加上物和人的热气混在一起。这不,从每间昏暗的屋子散发出一股股混杂而强烈的气味,诸如汗水味、果品味、煎炸味、奶酪味、葡萄酒味混杂着袭来。我们每过一处,都沐浴在这种杂和味中,气味的成分相同,只不过强弱程度有所不同罢了。街道本身是阴凉的,尽管可以瞥见两旁高高的屋顶上面晴日当空,抑或街道尽头,薄雾弥漫的大海在太阳下晶莹闪耀。每座房子的底层都凿开许多临街小屋,每间小屋都住着一户人家。这些人很穷很脏,就像罗贝克水街的居民。他们的小屋什么用场都派,睡觉、吃饭、做活,全都在这里面。因为屋里又热又暗又有气味,而一步跨出门就是阴凉的街,所以街道很吸引人。出于节俭,人们纷纷上街,可以纳凉,没有必要点灯,从人文上讲,我猜,也可感受人气。他们把桌子和椅子拉到街上,或跨坐在门槛上,一腿在里、一腿在外,就在这中间地带完成他们一生的主要行为,以致不分室内和室外,街道便是房间的延伸,他们让自己私生活的气味、家具的气味布满街道,也包括他们的故事。请想象一下,我们经过那不勒斯的某条街,看到许多人坐在户外,正忙着做法国人偷偷做的种种事情,然后望见在他们身后是个大黑洞,仔细识别才看清所有家具:衣柜、桌子、床,还有他们喜爱的小摆设、家属照片等等。室外和室内是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的,总给我一种有点儿带血的黏膜感,黏液流出来,在户外进行无数次小小的孕育。
亲爱的雅罗斯劳,在我攻读物理化学博物学修业证书时,我曾读到,海星在某些情况下“将其胃排出”,就是说把胃掏出来,在体外进行消化。真叫人恶心。这让我想起对那不勒斯街上满不在乎的官能性猥亵行为的强烈感受,街上成千上万的家庭将其胃排出,甚至将其肠排出。想想看,一切暴露在户外,但一切又与户内,与他们的甲壳紧紧地、有机地粘连在一起;使户外之事富含意义的,是后面那个昏暗的洞穴,晚上牲畜回到洞里厚厚的木护板后面睡觉。晚上我们去散步,每走一步都遇到有人把桌子搬出来在街上吃晚饭。妻子不时起身去屋里拿一盘菜或一瓶酒。昨天我看见一家父母在户外吃晚饭,婴儿睡在屋里父母大床旁的摇篮里,长女在另一桌旁做功课,由一盏煤油灯照亮。甚至床的位置,也很难说清是在屋内还是屋外。大概夜里十一点他们才回到气味很重的屋内,拉下护门板后上床,沉浸在充满臭味的氛围中。此时与外界的接触中断了,这才把拉出来的五脏六腑收了进去。从外面只看见严实的护门板,用些铁杠关紧,似乎只剩下夜里被弃之不顾的棚铺,叫人猜测不到居民们仍在幽暗中继续呼吸和消化。但在白天,一个女人病卧在床也照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人皆可瞧着她。昨天我们路过时就看见一个女病人,脸色非常苍白,躺在新婚大床上,头朝街睁着发烧的大眼睛凝视过路人。行之不远,又见一康复中的女病人,她刚起床,还穿着长睡衣,坐在她的房门口,身后的睡床尚未整理。我猜想,分娩和亡故大概也这样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吧。
三百六十行手艺也临街面市。有一条补鞋街,所有的补鞋匠都在户外摆摊。护门板敞开的屋子里悬挂着几百双鞋,他们坐在门前的工作台旁,钉敲鞋底或锥孔拉线。细木工匠,小铁器匠干活很好看。煤炭商也很有意思,一身墨黑,他们工作的屋子比其他屋子更黑。炭灰把店铺周围的街道弄得极脏。最好看的是葡萄酒店铺。酒桶放在店外,几只小水桶冰镇着数瓶葡萄酒。借着室内油灯,如上文所述,可隐约瞥见其他酒桶,缠着柳条的长颈大肚瓶,尤其是些豪华器皿,在法国用来盛昂贵的烧酒,例如陈年阿玛尼亚克烧酒、卡尔瓦多斯烧酒,可是在那不勒斯却用来装最劣质的葡萄酒,即维苏威的土制红葡萄酒,有种烂泥味;用的是绿色短颈大肚瓶或特大细颈瓶,准能盛放十升。从这些酒店散发的酒香满街飘溢。还有许许多多纸裙纸帽商贩。一些妇女在户外用五颜六色的纸张缝制,做完便悬挂在街上,以其鲜艳的色彩辉映着阴暗的洞穴,我们猜得出里面悬挂着一大批。因为很自然,在这些街区,“货栈”是不存在的。
这种手艺业和私生活相掺杂的最精彩的情景,是我昨天傍晚看到的一间空寂无人的房间。一盏红灯隐约映出一张床,房间灰板条地板临街的地方,堆放着一大堆大得吓人的西瓜。成堆的西瓜呈深绿色,很像一堆绿宝石,仿佛发生了一场山崩,西瓜似岩石流滚滚降临城市,砸破屋顶,掉到居民头上。这不,一百来个西瓜滚来杂乱地堆在寂静无人的房间里,脑袋砸开花的主人跑到别的街区去了。有几个鲜活的绿巨石几乎滚到街上。
不过,这些不知羞的房间里毕竟都有点个人秘密,即信仰的秘密。所有那不勒斯人都很虔诚,况且我觉得他们虔诚得既幼稚又有趣。他们房间的尽里头都有一幅东正教圣像,或一张天主教圣像,或一尊圣母马利亚小塑像,每天在画像或塑像下方放一盏圣油灯。圣像一律钉在尽里头的墙上,齐人高,一般用红灯照亮,在大多数情况下,那是房间里唯一的灯光。其结果,室内的昏暗不是黑里透亮的半明半暗,而是鬼火似的半红半暗,不管怎样,给这些敞开的大洞披上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神秘风貌。记得第一个晚上,我们发觉其中一个半红半黑的洞穴异乎寻常,像有巫神出没似的,尽头的圣像红灯像魔鬼的大屁股,铺着漆布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行法西斯敬礼的大布娃娃。另一家没有圣母马利亚塑像也没有圣像,这次灯光是黄色的,照亮框架中一个留须男子的肖像,也许是死去的丈夫或兄弟。有时灯光照明不够强,照不到四壁,房间便漆黑一团,尤其夜幕降临时,但我们透过重重厚实的黑幕仍可瞥见最尽头的圣灯及粉红玻璃的小灯罩,这是唯一可见的,宛如海底的一朵花。今天上午我看见一个独眼老妇,鼻子上长满湿疹,在自己的房间里咕咕哝哝,向墙壁频频伸拳头。我想她是在骂自己的圣母马利亚呢。
善良的雅罗斯劳,这么写信讲述街上的种种风情,是非常困难的:沿街漫步,随时会发现许多新鲜事儿。例如,您刚念到的以上文字,是昨晚写的。今天上午我们又有几个小发现。比如,手套工业有许多是在这样的街上进行的。我们看见许多妇女扎堆儿把手套翻着缝制。然后我发现一个铁匠在户外打铁,小铁砧黑乎乎的,积满污垢,旧得有年头了,固定在白里透粉红的木板三角支架上,看上去倒蛮可爱。一般说来,他们常在大街上生火,这是我最喜欢看的一景:顿时感到热气腾腾,与太阳的热气根本不同。我们一回头便见到靠近铁铺外墙安放着炉子、炉灶、气灶或简单的炭火铁盆。火、火焰、炭火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有那种特别的颜色:红里透点黄,还略带阴郁。最后海狸指出底层的房间完全不是或极少是与街道处于同一水平的。几乎总得上下两个台阶才进屋。但不管怎么说,台阶设在房间里面,已经是住房的一部分。这就凸显出所有挖掘岩壁洞穴的特征:一律向街敞开。
固定摊位的手艺人局限于像蜗牛似的在他们的壳里进进出出,另外还有许多流动手艺人,他们没有固定摊位,与固定摊点及躯壳完全分开。流动小贩满街遍地,与店铺为邻。他们往往落魄到以最简单的形式经营,这正是他们的吸引人之处。比如一个贩柠檬水的只有一桶水,四只柠檬,两个玻璃杯和一把榨汁器,小贩坐在椅子上,打着瞌睡等顾客。给他两个铜子,他便醒了,往玻璃杯里榨点柠檬汁,再加些水,这就齐了,柠檬水做得了。前天我们见到一种很有意思的东西,也非常简陋,一个带两只耳朵的小木桶。把四五小瓶橘子汽水放进桶里,桶口上压一整块冰,再把瓶颈卡在冰块和桶边之间。一个脏兮兮的小姑娘看守着,这是小生意,一天下来也能卖十几瓶橘子水。还有个家伙躺在一个袋子上,身旁有个平底筐,里面盛着无花果,还放着一把提秤。这就算个水果摊了。排场比较大的,也有些漂亮的水果架,把各色水果摆得很巧妙,比如把西瓜的粉红瓤和甜瓜的黄瓜绿交替排列。我们瞧见一个别出心裁的货摊,架车轮子染成蓝色,架摊挂着美丽的图画,画中一群群小人物在交谈,以水果为主题,争论不休。最讲究的摊位莫过于柠檬水和冰镇糖浆摊,一个个小岗亭似的设在街中央,摊亭周边花环似的饰有漂亮的柠檬,还带着叶子。也有糕点货摊、干酪货摊。总的说来,街道充斥着食品,人们出售核桃,煮熟的玉米,烤蚕豆、鱼类、海鲜、小章鱼。海狸说,罗马是没有肚子的城市,相反,那不勒斯到处有肚子。所有这些多而劣的食品均由老婆子们看守,她们漫不经心地摆动蝇拂,所谓蝇拂,就是在一根竹柄上扎着细条彩纸。满街太阳时,还可见很稠的栗红色番茄酱,盛在大盆里,放在椅子上或地上晒干。还有葱头,红棕色葱头或一串串草黄色葱头,晾得干干的,很像一串串粗绳。每隔很长一段距离,一个老人漫不经心地转着手摇风琴曲柄,也见到一位老妇挥着左手,有声有色地向一个年轻人讲述一则长长的故事,一边用右手转动曲柄让手摇风琴随着叙述的节奏时断时续地奏出乐曲。有时候三个乐师合演,一个唱歌,另两人用吉他伴奏。
正如满街的小手艺扩展着背靠房屋的固定手艺摊,街道宗教也延伸和补充着个体小宗教:街角处也有圣像。经常可以看到墙上贴着极其粗劣的画像,一律是僵硬的圣母马利亚,她的大眼睛斜视着,怀里抱着儿子。街角还有石膏圣母和圣人塑像,罩在玻璃罩里。在威尼斯和罗马,我们见过几个这样的圣母塑像,但少得多,算是些纪念品吧,夜里大部分甚至没有照明。在那不勒斯,每条街都有自己的圣母或圣父,日夜由成排的电灯泡照亮。这些皈依天主的塑像放在五颜六色的大玻璃橱里,使我想起我们外省老房子的阳台间。玻璃橱上的玻璃小顶盖像檐槽似的伸出来。大部分塑像都不好看,但有些似魔似幻,充满神秘感。例如,今天上午,我们注意到压在玻璃板下的一幅大画,表现阴暗的天空,黯淡的疏星,正中一团人形烟雾,似一缕幽灵,满身披星,神秘兮兮地升向太空。一天晚上,一座乏味的圣母塑像旁,整面墙画满碧青的天空,星汉灿烂,宛如阳光。人们强烈感受到,这些塑像君临街区的气味、污垢和多而粗劣的食物,保护着公共生活,正如昏暗房间里的塑像保护着那不勒斯的私人生活。
自然,楼上居民的生活想必有所不同,因为他们不能把扶手椅或桌子搬到大街上。我不大知道他们怎样生活,也不大清楚他们与底层的人有何区别。不过,我们看出他们尽可能使他们的生活接近街头生活。在那不勒斯,我们发现了意大利任何其他地方所没有的东西,诸如都灵、米兰、威尼斯、佛罗伦萨、罗马都没有的,那就是阳台。从二层楼开始,每个窗户都有自身的阳台,凌空凸出在街上,勉强算个小包厢,栅栏铁条染成浅绿色。这些阳台与巴黎或鲁昂的截然不同,既没有装饰也没有豪华物件,只不过是透气装置,让房间里的热气散发出去,分享一点室外生活,就像把街头一小片生活提升到二楼或三楼。事实上,几乎整天阳台上都有人,二楼或三楼在上面做街头那不勒斯人所做的事情,他们或吃或睡或茫然望街景。阳台与街道是直接沟通的,不需要回房间下楼梯,只需把一只小篮子系根绳降到街上。街上便有人根据情况把篮掏空或装满,然后阳台上的人再把篮子慢慢提上去。阳台只不过是空中街道。
善良的雅罗斯劳,上述一切,是为解释。我想让您能够想象和感受那不勒斯的一般街景,不是逸事风貌,而是我们进入其中一个街区所获得的全景一瞥。设想一下,蓝天下地势高的阴暗街道,狭窄,没有人行道。房屋一律平顶,与罗马或都灵的屋宇没有差别,屋顶是看不见的,只看得见最高一层楼齐天花板的一条直线,平顶正好在此突然结束。在意大利到处如此。不过这里的淡绿色阳台临街突出在空中,一直到街道尽头,看上去似乎鳞次栉比。房屋一般是粉红色,酷似糖果的玫瑰红,但肮脏不堪,有些鳞状剥落,有裂缝裂口,到处是裂痕。尽管如此,我们第一眼看到的颜色,总是粉红和浅绿。此外有些房子的颜色很难确定,灰不溜秋,满是污垢。与罗马不同,这里的房屋色彩的深浅从来不是太阳促成的,因为街上根本没有太阳,而是污垢使颜色变深。粉红和浅绿的底色,加上满街悬挂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变得斑驳陆离。首先由于草木,阳台上阳台下,爬满五叶地锦,爬山虎缠绕栅栏,形成棚架,来往上下各层。微风乍起,藤叶就抖个不停。其次由于晾的衣服。所有的街道,所有的楼层,都有衣服晾在外面。有时两所面对面的房子之间拉根铁丝或一根绳子,但这不是最常见的。通常是把一根长棍固定在墙上或插入墙缝,然后在棍顶端系两根绳子,从棍的左右沿墙分开再固定在墙上,形成一个角,衣服就晾在绳子上。走到那不勒斯街头立刻会注意到晾的衣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扬的色彩:红、紫、金、白。各式各样的衣服琳琅满目,叫人觉得走在街上仿佛罩着个多彩的天篷。下午,正是晾的衣服使日光具有特殊而复杂的色彩。但只要一抬头,就见到蓝天,以致感觉是反常的,似乎既在光天化日之下,又在天篷底下。这种印象在那不勒斯是非常特殊的,与户内户外的混杂很配套。再说也是由晾的衣服来决定街的走向:即呈下垂状,以至于那不勒斯街道看上去总是自上往下。街道极少是水平的,经常是竖向(那不勒斯是座楼层式城市),所以感受街道从下往上升和从上往下降是很有意思的。
所谓那不勒斯一条街,就是一道阴凉的山口,充斥令人作呕的气味,左右两边阴暗的洞穴夹着一条行人摩肩接踵的山口街道,万头攒动,热闹非凡,酷似穆夫塔街[13],琳琅满目的商品伸出店铺,悬挂在行人上空晃动着,上街和下街人们的活动如出一辙。时不时,一条很大的白色大床单晾在人头上空,随风扬帆似的鼓起来。还有上漆的漂亮遮帘,有些人就这些遮帘还讲出一连串小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街条条相像却又五花八门。一上来呈现全貌之后,立即分散成万花筒般的碎景,以致同一条街去十次也认不出来。不像罗马的街道,一条街的品位属于整条街,足以区别所有其他的街,甚至这条街的居民和其他街的也有所不同。这里不像罗马的街道,墙上很少开窗户,不像罗马那样,窗户的色彩、高度和走向就构成了街道的特色。而构成那不勒斯街道的则是:芸芸众生,流动货摊,整天悬晾的衣服,晾干后又突然消失,还有随时移动又不见踪影的东西,一些不稳定的小东西,来无影去无踪。您记得吧?我们鲁昂的大车街下午和晚上完全不同,下午几乎僻静无人,晚上水手们则都去游荡。您可以想象一下,这样的事在那不勒斯街巷,大白天也频频发生,以至于我们散步的时候,始终弄不清眼前的是另一条街还是改了面目的同一条街。我们本想在白天各个时辰去各条街走走看看。比如,早上各种小手艺都出来了,下午热的时辰,众人跨坐椅子,倚椅就寝,双臂搭在椅背上,头埋在双臂中;母亲们无精打采地给孩子捉虱子,晚上,桌子拉到街上吃晚饭;夜里所有的肚子再次塞满,护门板一律紧闭,只剩下一条又脏又湿的寂寥窄道,夹在两面光秃秃的大墙之间。不同的日子,街道的意味也有所变化。比如,星期六,街道两旁房墙之间悬挂长长的灯光带,晚上在长长的法院街上散步真是心旷神怡,看到右边许多黑咕隆咚的小街直泻入海,可每隔十米,就饰有一条火花似的光带。身穿雪白制服的水手们成群结伙,笑着唱着进入大街小巷,想找条神秘诱人的妓院街。但这是幻想,我们在那不勒斯没有见到妓院。法西斯整顿秩序,卖淫只好偷偷摸摸。
今天星期日,下午五点,法院街比往日人少,居民似乎突然宁愿待在家里不上街,大部分人在自己昏暗的屋子里休息。我路过时看见在床上打盹的人露出穿着便鞋的脚和女人裙子的下摆,年轻人在桌上玩牌,抑或把门敞开,在屋子尽里头随着无线电广播的音乐跳舞。我们终于能够按街区来识别了,比按街道来识别容易一些。街区可分以下几类:贫困悲惨和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港口街区,市中心商业街区和市东北稍许富裕、稍许有隐私的街区。
以上街区的街头巷尾出口呈直角或平角,几乎没有广场,这与罗马或威尼斯有很大不同。但在那不勒斯却有非常特别的东西,那就是死胡同。表面上看,只不过是到处可见的死路。那里也有阳台,也有向街敞开的房间,也晾着衣服等等。但由于居民在户外的活动较之其他街道稍稍封闭,即不是消融在下一条街的生活里,不是给人一种未完成、始终开放的印象,而是有点儿自我封闭。所有的人互相都认识,生活在一起,似乎共同拥有他们的死胡同。我相信他们有这种感觉,从他们对待外国人的傲慢样子看得出来,他们的招呼声是:“Chiuso.”[14]大概有鉴于此,在那不勒斯,死胡同必定是最有趣的去处,有点儿像动物群体,珊瑚群体。
之后,我们登上波西利普山,那是一座丘陵,位于那不勒斯北部。从山上看到整个海湾,风景美极了。从高处眺望,那不勒斯呈白色,好像一座摩洛哥城市,整洁华丽至极。一旦从外部望去,这座城市居然如此洁白,如此耀眼,实在令人惊讶。每次我们来去卡普里岛,或晚上出发去墨西拿,从船上看那不勒斯,映入眼帘的总是新建城市那种耀眼的白色。而一旦进城,则见一座粉红房墙的城市,既阴暗又肮脏。那天我们从波西利普山眺望,心里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却存心让自己受迷惑。而这种佯装的笨鹅式的天真仍让我们很高兴。我们下山走的是一条有趣的私人小道,全部铺砌石板;一色玫瑰红,款步而下,十分钟就到海边,离城两公里。在两座浴场之间有家傍水凌空的咖啡馆,我们在那里的露天座喝了些饮料,日落时才离开,当然我们还去看了电影。
第二天星期一,我们一大早乘一列小火车,穿过那不勒斯整个南部,到达庞贝,前一天晚上那么灯光华丽的南部,原来只不过是一列巨大的工业建筑,尽管名称堂皇:希腊式海湾——乐土。一小时后我们下车,走上一条僻静的白色大路,尽头是两家旅馆,一大一小,大的漂亮。还得走左边一条小路,上坡一百米,才到达“庞贝考古发掘场”。我们跨过一扇自动的小门,再穿过罗马城根大门,拒绝了要求带路的几个向导,最后进入小博物馆,等了几分钟,让一帮旅行者看完离开。
小博物馆几乎空空如也,只有两三具庞贝人的僵尸,因火山熔岩突然袭击和淹埋,显得痛苦万状和灰中带绿。庞贝修道院也展出五六具僵尸。有些只是根据熔岩淹没很久后的尸体痕迹,用模具铸成,有些是真正的尸体,明显可见一些白骨戳出青铜色肌肤,一块脚骨或一截腿骨脱落出来。有的尸体用手臂掩护脸庞,有的则用双手保护性具。几天之后,我从维苏威火山上眺望熔岩流经该地区的痕迹,像一只黑手的手指蜿蜒着,便又想起那些尸具。我想,庞贝令人震惊的历史是从维苏威火山顶上拓展其整个走向的。海狸说过:“这座城市不得不彻底摧毁之后才得以如此完好地保留至今。”我们等游人们的声音消失之后,才小心翼翼地走出博物馆,进入这座城市。
致西蒙娜·若利维
九月十五日
亲爱的图卢兹:
我们昨天才回来。我读了你指定的《上尉》[15],一则为遵命,二则为消遣。读一读确实相当有趣。但我顾虑重重,因为我没有资格评断其戏剧价值。你若给我两个小时,我将一场一场给你讲全剧,给你翻译某些片断。肯定有个风流角色可配给杜兰,一个不同凡响的性格,一个有趣的人物,他能有所作为的。我们做梦都想在皮埃尔家款待你们俩,但我们从意大利回来已身无分文,我连皮鞋都没有了,趿拉着白帆布鞋在雨中走。所以不得不将这次宴请推迟到十月。但假如你在家接待我(我有空,悉听君便),我们将像吃大餐那样乐一乐,给你讲一讲我们的旅行,让你高兴又不引起你忌妒。海狸现住巴黎六区雷恩街七十一号,给她发封短信,告诉她哪个下午或晚上你接待我们。
我们将很高兴见你。
致西蒙娜·若利维
秋天
为青年人写的一部剧作
《尤利乌斯·恺撒》是一部为青年人写的剧作。一部老而又老的剧作,但没有陈旧。我们觉得拉辛作品中的卿卿我我有点儿过时了。他笔下的提图斯或贝蕾妮丝过时了,并非因为他们是罗马人,而是因为他们是君主朝廷的人物。高乃依作品中连英雄主义都是铸入模子的,如今模子粉碎了。但看《尤利乌斯·恺撒》演出的人惊异地耳闻目睹与自己相似的人,这既是最糟的时代错乱,又是最乖巧最出色的“地方色彩”。我们从六年级到修辞班[16],恨透了罗马人:我们觉得他们不可能像我们这样讲话,这样在酒吧点酒,这样对他们钟情的女人说话,因为他们的句法太刁钻了。毫无疑问都是那些黄绿相间封面(原文如此)的教材,书中维吉尔的作品、贺拉斯的作品都是有诠释的,已经面目全非了。在庞贝停留的游人对古典作品的憎恨不禁油然而生。或更恰当地说,游人在这座罗马人曾来过的城市所想象的罗马人,已不再是古典作品中的罗马人,而是芸芸众生了。这儿,富商们准备精美的晚餐,那儿,家庭主妇们选购鱼或肉,醉醺醺的水手们嬉笑打闹。这种新鲜强烈的生活在莎士比亚的《尤利乌斯·恺撒》[17]中却再现了。不久以前,人们还以为应该用大排场的背景来加重剧本的分量。花大量费用把宫殿和广场搞得豪华铺张,弄得剧本华而不实,失去了亲切的、日常的品味,这是不对的。人们竭力在《尤利乌斯·恺撒》中保持原汁原味,这是一部辛辣尖锐、惊心动魄的正剧,搅乱了古罗马人的日常生活。杜兰终于难能可贵地展现了日常的古罗马:街道与庞贝的相像,元老院百无聊赖,打着瞌睡,既诱人又粗俗的室内布置作为情节的背景,以至于充满威严的粗暴言行只会更具有震撼力。
就这样,莎士比亚绝妙地运用了充满巧计的朴实,使我们产生真情实感。我不认为恺撒、卡西乌斯、卡斯卡[18]能使我们想起自己的政治关注而不错位。况且,这是应当庆贺的。气数将尽的古罗马共和国,其纠纷、其乱党,给我们的思考提供了永恒的政治素材。这些人物使我们感动,尽管他们的理性与我们的不同,但他们的愤怒、犹豫,他们未实现的抱负,他们突然的惊跳,我们是看得懂的。
青年人尤其心领神会,尽管剧中大部分人物已是成熟的中年:如果说青年是勇敢的年龄、犯错误的年龄,难道能有比布鲁图斯[19]的错误更勇敢、更不可挽救的吗?如果说这是重友情的年龄,难道还有比布鲁图斯和卡西乌斯的友情更悲情更壮美的吗?如果说这是对伟人尊敬,那种纯洁而苛求的尊敬,那么有比布鲁图斯对恺撒的尊敬更壮丽更偏执的吗?布鲁图斯刺死自己的偶像恺撒,为的是阻止他颓败。如果说这是雄心勃勃的年龄,那么有什么比感受恺撒无限的、强悍的荣耀,比眼见年轻的安东尼和屋大维发迹,比看到布鲁图斯一败涂地[20]更激动人心的呢?不过克洛岱尔说过,青年首先是英雄气概的年龄。我认为正因为这个道理,三个月来,如此多的青年人前往玉夫座剧院,这说明《尤利乌斯·恺撒》是一部为英雄而作的剧本。
沈志明 译
[1] 奥尔嘉·科萨凯维契(1915—1983),法国女演员
[2] 古罗马时代由克劳迪多斯监造的著名大道,由罗马通往临亚得里亚海的港口城市布林迪西。
[3] 我妹妹。——原注
[4] 狒狒,哺乳动物,身体形状像猴,头部形状像狗,毛灰褐色,四肢粗,尾细、群居、杂食。多在非洲。
[5] 典出法国作家夏尔·贝洛(1628—1703)的童话《睡美人》,后来由俄国作曲家柴可夫斯基改编成三幕芭蕾舞剧《睡美人》。
[6] 法国鲁昂市的一条街名。
[7] 旧时巴黎乞丐聚居区,乞丐们装扮各种残疾外出乞讨,回来即恢复正常,仿佛得“圣迹”而痊愈,故得此名。
[8] 现名埃塞俄比亚。
[9] 佐罗,萨特在大学城的伙伴,文学老师,我在《岁月不饶人》中借用马可的名字详细介绍过他。萨特在《自由之路》中刻画丹尼尔某些特征时受到佐罗的启发。——原注
[10] 达格雷(1787—1851),法国画家,照相术的发明人。
[11] 俗称马赛克。
[12] 庞贝,意大利古城,位于维苏威火山东南麓,距那不勒斯二十三公里。
[13] 巴黎第五区一条窄长的闹市街。小商店的货架伸出铺面,街上常有集市摊位。
[14] 意大利语:此路不通!
[15] 指德语剧本《柯普尼克上尉》,西蒙娜·若利维想请萨特改编。——原注
[16] 六年级相当于中国初中一年级。所谓修辞班是旧时法国中学最高班。
[17] 参见《莎士比亚全集》第五卷。
[18] 卡西乌斯和卡斯卡是古罗马将军,与恺撒为敌,内战时期追随庞培反恺撒,败后归顺恺撒,后又反目成仇,最终失败。卡西乌斯被喻为阴险的野心家。
[19] 布鲁图斯(约公元前85—前42),内战期间追随庞培,公元前四十四年为恢复共和政体,伙同卡西乌斯等刺杀恺撒后逃亡,后战败自杀。
[20] 布鲁图斯逃亡希腊后,在腓利比战役(公元前42年)与安东尼和屋大维交战,全军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