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2 翻译的相对可能性

美学理论视野中的文学翻译研究 作者:胡兆云 著


1.2 翻译的相对可能性

克罗齐又认为,不同的表现品或艺术作品之中存在着类似点:“类似点的确存在;根据这些类似点,我们才能把艺术作品安排在这个或那个组别里。但是这些类似犹如在许多人中所可发现的类似点,不能看成有概念的定性。这就是说,这些类似纯是所谓 ‘一家人相像’,起于诸作品所由发生的历史背景以及艺术家们中间的心灵相通的渊源;我们如果把同一、附属、并行以及表示其他概念关系的字样用到这些类似上面去,便不正确。”由于表现品或艺术作品之间类似点的存在,克罗齐提出了“翻译的相对的可能性”

“就因为有这些类似点,翻译才有相对的可能性;不作为原表现品的翻版(这是翻译所做不到的),而作为类似的表现品的创作,与原文有几分相近。”翻译能够做到的是移植类似点,类似点的可移植性决定了翻译是相对可能的;翻译品不可能是原作品的翻版,而是一种新的创作,是新创作的表现品,这种新创作的表现品与原作类似、有几分相近。与原作品百分之百相同的翻译品是不存在的,百分之百地与原作品一致的翻译是不可能的,译者所能提供的最好的表现品就是与原作品类似的翻译品,翻译的可能性是相对的。

克罗齐认为,“好的翻译是一种近似,自有独创的艺术作品的价值,本身就站得住。”克罗齐在这里从表现论美学的角度提出了好翻译的标准。好的翻译是与原文近似、而倾注了译者创造力的那一类翻译,是一种自有独创性的艺术作品,具有独立的艺术价值。

按照克罗齐表现论美学的观点,文学翻译实际上不可能是一种简单、机械地照搬、临摹,而是以原作品为蓝本的一种创造性活动,其中融入了译者的创造力,结果是与原作品近似、但又不同于原作品的新的表现品,翻译品不是原作品的附属,而是具有自己的独创性,有着独立于原作品的艺术价值。翻译品与原作品类似,但并不等同。由此可知,对翻译作品要当作独立的艺术作品来看,而不是原作品在另一语言中的纯粹复制品;对翻译作品的理解也不能简单地等同于对原作品的理解。

克罗齐的翻译相对可能性观点可以对文学翻译实践做出阐析,大量的文学翻译实际上都只具有相对可能性。举例如下:

例1

原文:Who can say of a particular sea that it is old? Distilled by the sun, kneaded by the moon, it is renewed in a year, in a day, or in an hour. The sea changed, the fields changed, the rivers, the villages, and the people changed, yet Egdon remained. (Hardy: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Ch. I, Book First.

译文:谁能指出一片海洋来,说它古远长久日光把它蒸腾,月华把它荡漾,它的面貌一年一样,一天一样,一时一刻一样。改易变迁,江河湖泽、村落人物,全有消长,但是爱敦荒原,却一直没有变化。(张谷若 译

在例1中,译文中的“长久”、“一刻”、“沧”、“桑”、“湖泽”都是原文中所没有的,是译者在翻译时增添的。“日光”、“月华”在原文中分别是“日”、“月”,译者作了引申发挥,创造出与原文有所不同的形象。译文中的“改易”、“变迁”、“消长”在原文中是同一个词“changed”,显然译者作了与原文有别的变动。原文整体行文有些平淡无奇,而译文却富于诗意。

例2

原文:Scatter, as from an unextinguished hearth

Ashes and sparks, my words among mankind!

Be through my lips to unawakened earth

The trumpet of a prophecy! O Wind,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P. B. Shelley:Ode to the West Wind.

译文1:就像从未灭的余烬飏出炉灰和火星,

把我的话语传遍天地间万户千家

通过我的嘴唇,向沉睡未醒的人境

预言的号角奏鸣!哦,风啊,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江枫 译

在译文1中,“让……奏鸣”在原文中是没有的,为译者所增。“余烬”、“天地间万户千家”、“人境”在原文中分别为“hearth(炉边、炉床)”、“mankind(人类)”、“earth(大地)”,译文与原文差别较大,译文所创造的形象与原文有所不同。

译文2:就像从未灭的炉膛吹出炉灰和火星,

把我的话语传遍天地间万户千家!

通过我的嘴唇,向着犹未唤醒的人境,

让预言的号角奏鸣!哦,风啊,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江枫 译

译文2与译文1的译者为同一人,在译文2中,“hearth”被译成了“炉膛”, “Scatter”被译成了“吹出”, “unawakened”被译成了“犹未唤醒的”,与译文1中的翻译又有不同。译文2与原文和译文1类似但却又不同,成了又一个新的“表现品”。

对同一原文,同一译者可作不同的翻译,这也说明翻译只有相对可能性,而没有绝对可能性,如果翻译有绝对可能性,那么作为原作品翻版的翻译品只能有一个,而不可能有两个或更多。

例3

原文:当下天未二鼓,戏演的是《八义》中《观灯》八出。正在热闹之际,宝玉因下席往外走。贾母因说:“你往那里去!外头爆竹利害,仔细天上掉下火纸来烧了。”宝玉回说:“不往远去,只出去就来。”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于是宝玉出来,只有麝月秋纹几个小丫头随着。

贾母因说:“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曹雪芹:《红楼梦》第54回

译文:It was now about ten o'clock and the play being performed — the‘Feast of Lanterns'section from The Orphan's Revenge—had reached a climax of noise and excitement. Bao-yu tried to slip out unnoticed under cover of the din, but his grandmother had spotted him.

‘Where are you going? ' she called. ‘There are a lot of fireworks about outside. Mind a piece of burning touch-paper doesn't fall on you and set you alight! ’

‘I'm not going very far, ' said Bao-yu. ‘I'll be back directly. ’

Grandmother Jia ordered some of the old nannies present to go after him and see that he was all right. Observing that he had only Musk and Ripple and a couple of little junior maids in attendance, she asked what had become of Aroma.

‘That girl is getting above herself, ' she said. ‘Sending the younger maids to stand in for her! —What next? '(Trans. by Hawkes

译文中的“had spotted him”和“present”都是原文中明显没有的。原文中是“宝玉回说”,译文中仅仅是“said Bao-yu”, “回”缺失了。原文中“袭人怎么不见?”为直接引语,而译文中却成了间接引语“what had become of Aroma”。原文中“麝月秋纹”两个人名在译文中成了“Musk”和“Ripple”, “月”和“秋”均未得到表现。由此几处即可见出译文与原文的差距。原文洗练典雅,译文则飞扬俊秀,风格上可谓各有千秋。

例4

原文: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

(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译文:Often you went to the palace

Of Prince Qi, and then you

Sang again and again for Cui Di;

Jiangnan scenery is now at

Its best; as blossom falls,

So do we meet again!

(Trans. by Alley

在本例中,译文与原文诗句的主语人称不统一。原文第一诗行的潜在主语是第一人称“我”(或“我们”),第二诗行的潜在主语显然是第一人称单数“我”,而译文中相应诗句的显在主语却都成了第二人称“you”;原文第四诗行的潜在主语肯定是第一人称单数“我”,而译文中却成了第一人称复数“we”。此外,原诗为四行,译诗却为六行,原文为工整的格律诗,对仗押韵,而译文韵律则不甚严格。可见,译文与原文相似却不相等,译文在一定程度上有其独立性。

试比较另一译文:

At the palatial residence we often met;

In Courtier's Hall for many times I heard you sing.

The Southern scenery is now not to forget,

But I meet you again when flowers part with spring.

(许渊冲 译

以上例子均说明文学翻译具有相对的可能性,翻译品不可能是原作品的翻版,翻译品中必定含有译者的创造,好的翻译品是与原作品近似而又不同的新的表现品,有着独立的艺术价值。

余光中曾对钱钟书的一段译文作过评论,其评如下:

钱钟书《谈艺录》增订本有这么一段:“偶检五十年前盛行之英国文学史巨著,见其引休谟言 ‘自我不可把捉’(I never can catch myself)一节,论之曰:‘酷似佛教主旨,然休谟未必闻有释氏也’(The passage is remarkably like a central tenet of Buddhism, a cult of which Hume could hardly have heard. ——O. Elton, A Survey of English Literature)。”……其实无论在《谈艺录》或《管锥篇》里,作者在引述西文时,往往用文言撮要意译。由于他西学国学并皆深邃,所以译来去芜存菁,不黏不脱,非仅曲传原味,即译文本身亦可独立欣赏,足称妙手转化(adaptation),匠心重营(re-creation)。

余氏的评述颇有见地,其评语“译文本身亦可独立欣赏”恰与克罗齐对翻译的表现论美学阐析重合,足以与克氏相互印证。

克罗齐对翻译所作的表现论美学阐析能够较圆满地解释以往翻译实践中出现的实际情况。在以往的文学翻译实践中,的确存在着不可译和相对可译的情况,可译的情况又可分为小半可译、大半可译、全可译等情形,当然,许多所谓的可译情况实际上有强译不可译之嫌。

可译的相对性使翻译作品具有了一定的独立性,而不是原作的翻版,这就使得翻译作品在艺术性上可能与原作有差异,其艺术性有可能低于、平于或高于原作。“左联”五烈士之一、诗人殷夫翻译的19世纪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Sándor Petôfi, 1823 -1849)的《自由与爱情》一诗,堪称译作艺术性高于原作的典范。裴多菲诗的匈牙利语原文如下(右栏为英语译文参考):

① O. F. Cushing 英译,引自 http://www.hungary.com/corvinus/lib/timeless/chapter23.htm

如果直接按字面译成汉语,大体上应是这样的:

自由与爱情,

这两者我都要。

为了我的爱情我愿牺牲

我的生命。

为了自由我愿牺牲

我的爱情。

殷夫的译文是: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原作具有拼音文字的基本特点,诗句长短不一,形式上不是整齐划一,共六行,在第2至第6行均出现了第一人称的语法形式在英语中为第一人称代词“I(我)”和“My”(我的),明显地为第一人称叙述,尽管在意义与内容上无可挑剔,但在引用、套用的广泛性上则有所欠缺。

殷夫的译文为五言绝句,由原诗的六行变为译诗的四行,译文诗句整齐划一,对仗工整,富有韵律,朗朗上口,而且略去了原文的显在人称,具有了潜在的泛人称性,易于广为引用、套用,达到了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具有高度的艺术性,其艺术性明显要高于原作。该译文铿锵有力,脍炙人口,在中国读者中广为传颂,几乎家喻户晓,尽人皆知,达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该译文已经成了汉语中的一篇经典之作,其中的“……诚可贵,……价更高”和“若为……故,……皆可抛”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范本模式,广为套用,成为汉语中的一道亮丽风景,例如:

创新诚可贵,独创价更高

竞争诚可贵,合作价更高

发展诚可贵,安全价更高

冠军诚可贵,精神价更高

金牌诚可贵,突破价更高

金钱诚可贵,古迹价更高

金靴诚可贵,金杯价更高

经验诚可贵,热情价更高

苗条诚可贵,健康价更高

名次诚可贵,未来价更高

生意诚可贵,亲情价更高

时间诚可贵,效率价更高

实利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世贸诚可贵,领土价更高

学位诚可贵,网络价更高

原装诚可贵,质量价更高

证书诚可贵,能力价更高

Hi-Fi诚可贵,音乐价更高

IQ诚可贵,EQ价更高

智商诚可贵,情商价更高

资源诚可贵,标准价更高

工业诚可贵,绿地价更高,若为住房故,两者皆可抛?

话费诚可贵,网费价更高;若为相识故,两者皆可抛。

负片诚可贵,反转价更高,若为数码故,二者皆可抛!

生命诚可贵,财富价更高,若为统一故,两者皆可抛!

该译文的魅力由此可见一斑!尽管裴多菲的原作已经被翻译成世界上一百多种语言,但恐怕没有哪一种语言的文本能比得上汉语文本这样文采飞扬,凝练隽永。殷夫这篇优美的译文的确可以说是一件与原作品近似而又不同的新的表现品,有着独立的艺术价值。

克罗齐对文学作品可译性所作的表现论美学阐析,从独特的角度探讨了文学作品的可译性问题,可以说,对该问题作了比较合理的解答,既能够较圆满地解释以往文学翻译实践中出现的实际情况,也可以对未来的文学翻译研究与实践提供启示与指导,对文学翻译理论研究具有独特的价值。

同上,第83页。

同上,第83页。

同上,第83页。

[意] 克罗齐:《美学原理 美学纲要》,朱光潜 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1版,第83页。

Thomas Hardy, 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London:Penguin Books,1999, p. 12.

张谷若 译:《还乡》, [英] 托马斯·哈代 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页。

Francis Turner Palgrave(selected and arranged). The Golden Treasury of the Best Songs and Lyrical Poems in the English Language. 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29, p. 297.

江枫 译:《雪莱诗选》,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91页。

江枫编选·翻译·注释:《雪莱抒情诗选》,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54页。

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33-734页。

David Hawkes(trans. ). The Story of the Stone. Authored by Cao Xueqin. 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81, p. 22.

杜甫 著、Rewi Alley 译:《杜甫诗选》 (Du Fu Selected Poems).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2001, p. 350.

同上,p. 351.

许渊冲、陆佩弦、吴钧陶 编.English-Chinese 300 Tang Poems: A New Translation(英汉对照唐诗三百首新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190页。

黄维樑、江弱水 编选:《余光中选集》(第四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2月第1版,第1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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