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北朝唐代名酒考略

山西历史上盛产名酒，酒文化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的新石器时期。但是山西出产的酒成为全国名酒，是在北朝隋唐时期。北魏至唐代，山西出现三种名酒，即桑落酒、汾清酒和葡萄酒。按出现时间前后考述如下。

一是在北魏中期形成的桑落酒。桑落酒是山西省最早出现的历史名酒，产于河东蒲州。《水经注·河水四》载：“民有姓刘名堕者，宿擅工酿，采挹河流，酝成芳酎。悬食同枯枝之年，排于桑落之辰，故酒得其名矣。” 北魏人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也记载：“市西有延酤、治觞二里，里内之人，多酝酒为业。河东人刘白堕，善能酿酒。季夏六月，时暑赫晞，以罂贮酒，暴于日中。经一旬，其酒味不动，饮之香美，醉而经月不醒。京师朝贵，出郡登藩，远相饷馈，逾于千里。以其远至，号曰‘鹤觞’，亦名‘骑驴酒’。永熙年中，南青州刺史毛鸿宾赍酒之藩，路逢贼盗，饮之即醉，皆被擒获，因复名‘擒奸酒’。游侠语曰：‘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这里提及的“骑驴酒”“擒奸酒”或“鹤觞”，就是桑落酒。宋代叶梦得 《避暑录话》卷上：“白堕酒，当时谓之鹤觞，谓其可千里遗人，如鹤一飞千里。”

在朝廷，此酒备受青睐，《魏书·汝南王悦传》载： “清河王怿为元叉所害，悦了无仇恨之意，乃以桑落酒候伺之，尽其私佞。”细细分析，此段话间接反映出此酒产量有限，并不能满足市场需要，在朝廷大臣看来，此酒也是较为罕见，因此才能作为贿物送给元叉。

北魏分裂为东、西魏，随后成为北齐、北周，桑落酒坊被北周占领，得到北周武将文人的喜爱。北周大诗人庾信写了许多赞美桑落酒的诗词，如：

1. 《卫王赠桑落酒奉答诗》：

愁人坐狭斜，喜得送流霞。

跂窗催酒熟，停杯待菊花。

霜风乱飘叶，寒水细澄沙。

高阳今日晚，应有接篱斜。

2. 《就蒲州使君乞酒》：

蒲城桑叶落，灞岸菊花秋。

愿持河朔饮，分劝东陵侯。

3.《蒲州刺史中山公许乞酒一车未送》：

秋桑几过落，春蚁未曾开。

只言千日饮，旧逐中山来。

直到唐宋，桑落酒仍然是天下名酒，唐诗中收录不少有关桑落酒的诗，如：

1. 白居易《刘苏州寄酿酒糯米李浙东寄杨柳枝舞衫偶因尝酒试衫辄成长句寄谢之》（刘苏州：苏州刺史刘禹锡。李浙东：浙东观察使李绅）：

柳枝慢踏试双袖，桑落初香尝一杯。

金屑醅浓吴米酿，银泥衫稳越娃裁。

舞时已觉愁眉展，醉后仍教笑口开。

惭愧故人怜寂寞， 三千里外寄欢来。

2. 白居易《西楼喜雪命宴》：

宿云黄惨澹，晓雪白飘飖。

散面遮槐市，堆花压柳桥。

四郊铺缟素，万室甃琼瑶。

银榼携桑落，金炉上丽谯。

光迎舞妓动，寒近醉人销。

歌乐虽盈耳，惭无五裤谣。

3. 白居易《房家夜宴喜雪戏赠主人》：

风头向夜利如刀，赖此温炉软锦袍。

桑落气薰珠翠暖，柘枝声引管弦高。

酒钩送盏推莲子，烛泪粘盘垒蒲萄。

不醉遣侬争散得，门前雪片似鹅毛。

有关桑落酒的诗还有许多。即使在史书中，也有桑落酒的记载，如《旧唐书·职官志》记载：“若应进者，则供春暴、秋清、酴醾、桑落等酒。”文中的秋清，怀疑就是汾清酒。

山西历史上第二种名酒是北齐汾清酒。北魏末期，高欢控制洛阳，下令迁都邺城，拉开东、西魏分裂的序幕。为利于作战，高欢将大丞相府设在晋阳，晋阳成了实际的政治军事中心。北齐建立，直接将晋阳定为别都。高氏父子及其部下都喜欢饮酒，无日不饮。斛律金的儿子斛律羡曾写过一首诗刺讽时政。其词云：“朝亦饮酒醉，暮亦饮酒醉。日日饮酒醉，国计无取次。”（《酉阳杂俎》四，《太平广记》二百六十五卷。）君臣如此喜酒，一是因为饮酒是马背民族的传统习俗，二是在晋阳附近的汾州杏花村，发现一种胜过桑落酒的好酒，即汾清酒。如果说桑落酒是全国名酒，那汾清酒就是专供皇家的御酒。北齐皇帝不仅自己常喝，还将此酒推荐给远在邺城的侄子。《北齐书》卷十一载：“河南康舒王孝瑜，字正德，文襄长子也，初封河南郡公，齐受禅，晋爵为王。历任中书令、司州牧。初，孝瑜养于神武宫中，与武成同年相爱。将诛杨谙等，孝瑜预其谋。乃武成即位，礼遇特隆。帝在晋阳，手敕之曰：‘吾饮汾清二杯，劝汝于邺酌两杯。’其亲爱如此。”皇帝直接推荐好酒，在史书中罕见记载，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此酒非常出色，否则皇帝不会这样推荐。

近年在太原附近发掘不少北齐墓葬，常见伴随酒杯或酒具，也有饮酒图出现，如在太原王家峰北齐徐显秀墓壁画中，即有墓主人饮酒图。墓主人徐显秀爵位武安王，官居太尉，即军事最高长官，因此推测，以他的爵职地位，他平日所饮的酒，就应该是汾清美酒。

北朝文献关于汾清美酒的明确记载并不多。在北朝《齐民要术》中，专门有北朝酿酒法，提到多种酒的酿制方法，其中自然当有汾清酒。

汾州盛产美酒，在历史上多见记载，如唐代李肇著《唐国史补》所载唐代名酒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河东之干和、蒲萄，岭南之灵溪、博罗，宜城之九酝，浔阳之湓水，京城之西市腔，虾蟆陵之郎官清、阿婆清。又有三勒浆类酒，法出波斯，三勒者，谓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

这里提及的干和酒即乾和酒，就是汾州美酒。唐代诗人张籍《和左司元郎中秋居十首》其二云：

有地唯栽竹，无池亦养鹅。

学书求墨迹，酿酒爱乾和。

古镜铭文浅，神方谜语多。

居贫闲自乐，豪客莫相过。

宋代朱翼中《北山酒经》曰：“张籍诗‘酿酒爱乾和’，即今人不入定酒也，晋人谓之干榨酒。大抵用水随其汤，黍大小斟酌之，若投多水宽亦不妨。要之，米力胜于，力胜于水，即善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北山酒经》，陈振孙《书录解题》称大隐翁，而不详其姓氏。考宋李保有《续北山酒经》，与此书并载陶宗仪《说郛》。保自叙云，大隐先生朱翼中，著书酿酒，侨居湖上。朝廷大兴医学，起为博士。坐书东坡诗，贬达州。则大隐固翼中之自号也。）元人宋伯仁著《酒小史》叙述天下名酒，其中有“汾州乾和酒”。

晚唐诗人杜牧恰于清明节路过汾州，触景生情，写下一首《清明》诗，将汾州美酒扬名天下：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该诗描写的正是北方初春清明节的景色，北方少雨，唯独清明经常是细雨蒙蒙。从此以后，杏花村和汾清酒紧密联系起来，变得家喻户晓。1915年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中，汾酒荣获中国白酒品牌唯一甲等大奖章（最高奖），又使汾酒从中国走向世界，成为世界名酒。

山西第三种历史名酒是葡萄酒，丝绸之路传入了葡萄栽培以及酿酒技术。葡萄酒的酿造发端于北魏平城（今大同），流行于晋阳与河东。山西葡萄酒在唐代最负盛名。是献给皇帝的贡酒。《新唐书》卷三九《地理志》：“太原府太原郡。本并州，开元十一年为府。土贡：铜镜、铁镜、马鞍、梨、蒲萄酒……”

如此佳酿，也有许多赞美的诗歌，最著名的当是刘禹锡的《蒲桃歌》，其云：

野田生蒲桃，缠绕一枝蒿。

移来碧墀下，张王日日高。

分歧浩繁缛，修蔓蟠诘曲。

扬翘向庭柯，意思如有属。

为之立长架，布濩当轩绿。

米液溉其根，理疏看渗漉。

繁葩组绶结，悬实珠玑蹙。

马乳带轻霜，龙鳞曜初旭。

有客汾阴至，临堂瞪双目。

自言我晋人，种此如种玉。

酿之成美酒，令人饮不足。

为君持一斗，往取凉州牧。

刘禹锡不仅写了从种植葡萄到收获葡萄的全过程，而且自豪地描述当地“自言我晋人，种此如种玉。酿之成美酒，令人饮不足。为君持一斗，往取凉州牧”。可见在刘禹锡生活的唐代，葡萄与葡萄酒的种植、酿造技术已经在并州流传，马乳葡萄酒档次很高，借东汉孟佗以一斛葡萄酒换取凉州刺史的历史掌故，反映出世人对并州葡萄酒的珍爱和受人欢迎的程度。

这首描写唐代并州葡萄酒生产的诗，于 1869年被特奥斯·桑普森（Theos Sampson）译成英文a，传向西方。

白居易在《寄献北都留守裴令公》诗中，也明确记述了并州葡萄酒天下闻名的事实，其云：

晋国封疆阔，并州士马豪。

胡兵惊赤帜，边雁避乌号。

令下流如水，仁沾泽似膏。

路喧歌五袴，军醉感单醪。

将校森貔武，宾僚俨隽髦。

客无烦夜柝，吏不犯秋毫。

神在台骀助，魂亡猃狁逃。

德星销彗孛，霖雨灭腥臊。

烽戍高临代，关河远控洮。

汾云晴漠漠，朔吹冷颾颾。

豹尾交牙戟，虬须捧佩刀。

通天白犀带，照地紫麟袍。

羌管吹杨柳，燕姬酌蒲萄。

白居易在“燕姬酌蒲萄”后面特地加以注释：“葡萄酒出太原。”表明太原是葡萄酒的重要产地，太原生产的葡萄酒是天下最好的葡萄酒。

一直到元代，太原葡萄酒仍享有盛名，《元史》卷一九《成宗纪二》记载，成宗元贞二年（1296）三月“罢太原、平阳路酿进蒲萄酒，其蒲萄园民恃为业者，皆还之”。说明从唐代到元代，并州的葡萄酒一直是贡酒，许多人专以经营葡萄园维生。

图一 大同沙岭北魏壁画墓墓主人宴饮图

图二 大同富乔发电厂北魏壁画墓饮酒图

图三 王家峰北齐徐显秀墓宴饮图

图四 大同沙岭北魏壁画墓酿酒图

山西出土北朝隋唐墓葬中，有不少与酒有关的饮酒图、酿酒图、酒具等。如大同沙岭北魏墓壁画、大同智家堡北魏石椁壁画、大同富乔发电厂北魏墓壁画、太原王家峰北齐徐显秀墓壁画中，都有墓主人宴饮图（图一、图二、图三），至于普通的饮酒图，在北魏墓葬中更是习以为常。可喜的是，在大同沙岭北魏壁画墓中，还出现了北魏酿酒图（图四），时间是北魏太延元年（435），该图很清晰，在一个毡帐内，有一套酿酒设备，上面是一个陶质圆直口束颈鼓腹大酒缸，中间是架子，下面是一个陶质大敞口盆。大酒缸下部一侧安装有流管，可以向外流酒。前面有一人，手持一个酒壶，准备灌酒。下部大盆用途不清，也看不清盛放着什么，可能用于盛放滤出的酒液。究竟是什么，最终需要有关专家给出定论。毫无疑问，这是一套古代酿酒设施，该图非常珍贵，可以补证北朝《齐民要术》酿酒篇之不足，是研究北朝酿酒业的重要资料。在太原隋代虞弘墓石椁雕刻中，也是既有饮酒图，也有酿酒图（图五）。这幅六世纪末的酿酒图，是当时晋阳踩榨葡萄汁、酿造葡萄酒的真实写照。在北朝隋唐出土陶器中，常常可以见到有的陶罐侧面下部有一圆孔，至于用作什么用途，难以猜测。不久前北魏墓又出土类似的陶罐，所幸题有墨书“酿酒”，方知带孔陶罐代表酿酒器具，这个小口就是出酒口。看来墓主人生前酷爱饮酒，当他死后，家人给他的随葬器物中，专门放入酿酒器物，供他冥世享用。

图五 太原隋代虞弘墓石椁浮雕酿葡萄酒图

另外，在墓葬壁画宴饮中，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酒具。在山西各地遗址墓葬中，也出土过许多铜质、银质、陶瓷质的温酒樽、耳杯、高脚杯、酒壶等酒具，时限从新石器时期一直到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