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封信
○你走的那天

彬：

二〇一六年九月九日，是一个令我刻骨铭心、伤心难过的日子，你竟然真的走了。同一情况又令我回忆起，那天你又像我母亲离世时一样，突然把我遗弃，一个无依的“孤儿”多无助！我真的很害怕。而今，你把我一人寂寞地遗留在那寒冷异地，不顾而去了，令我更觉伤感及彷徨，但愿这只是一场噩梦。

记得我们从香港回到美国的前两天，你虽是很辛苦，但不愿再入香港的医院治疗，你感觉到这次入院后就不会再出来，儿女虽都在身旁，而你却坚持要回美国。翌日，看完医生，医生并没有要你住院，也再没有给你化疗，只是开了些药，要你回家好好休息。食了药后，你真的咳嗽减少，亦再无呕吐，那天你宁静地睡了大半日，我还以为你休息过后渐会好转，怎料事与愿违，唉！正如你说，你真的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身体已无力支撑了，又或许你已再无任何要求，放下心事，安心地睡了，你只在生命仅存的最后一刻，终于用力张开眼睛，深深注视了坐在床边哭成泪人的妻子一会儿，也没有与我交代一句话就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你，竟然如此狠心地把我留下。

彬，你知道我是多么不习惯在外国生活，虽然以前女儿及媳妇生孩子时，我经常一人前往德国、英国、美国等地居住，照顾她们，但我自己知道，我一向都不投入外国生活的。我虽不是废人，但无异像废人一般活着，又盲又聋又哑，不会开车，出外极不方便，我不愿意像废人似的生活着，为了顺应你晚年想跟儿子在一起，我才离开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香港。

香港是我懂事以来便生活的地方，我视它如第一家乡，虽然后期我们迁居澳门，香港与澳门两地的生活也相差不远，在澳门居住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我也习惯了。后期却因我不断生病，怕以后终会有一日留下你一个人在澳门孤独地过日子，我真的不忍心，而你也答应我会与我一同在美国厮守终老，我才会跟你移居美国，跟儿子居住。现在你竟然不信守诺言，把我一人留下，你多残忍。你叫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叫我怎能不怨你、骂你？

之后，日子我还是一样寂寞地度过，心境总觉得孤单单、冷冰冰，什么也提不起兴趣，外界的事全不投入，感觉所有事都与我无关。你说怎么办？你教我如何是好？我应怎样做才对？

你可有为我想过？老公，不要怪我，我骂得你那么凶，真不该，请你原谅。我只是心中不舒服，吐吐苦水，把我积于心中的郁结向你倾诉一下而已。我知道，你在这次罹患恶疾中是不愿意离开我的，所以你非常合作地依时去看医生，接受医疗中的一切安排。其实哪有人会喜欢去医院，会喜欢看医生，会喜欢接受化疗？你只是想保持病情平稳，能多陪伴我些日子而已。

那段时间，在有效医疗及崇修的悉心照顾下，你也能对疾病处之泰然，从而多陪了我两年，谢谢你了。

直至二〇一六年年中，药物治疗已控制不住癌疾了，胃癌细胞已扩散至胸腹，导致腹胸大量积水，而且吞食困难，吞食之后，往往也是吐之而后快。胃癌、肾衰竭、钾高、糖尿，更怕钾高会影响心脏，诸种病况，环环相扣下，这段日子时间虽是短暂，但你是很辛苦的。我在旁看到，也替你难过，为你心疼。你已是尽力了，你已是无力支撑了，虽不信守诺言离开我，但我是不会怪你的。从你走时眼角停留着的泪水、注视着我的眼神，我知道你是想对我说：“珍，我支撑不住了，我要走了，原谅我。”其实你的心是不愿意离开我的，也是很难过的，是吗？那你得在春晖园墓园中，好好地等我了。

有段时间我静下心来会想，你九月九日下午走的时候若是身在医院，医务人员会在你危急时进行急救，是否可避过此劫难而继续生存下去？又是否医生早已心中有数，也认为你已经无可医治，故主张你在家养病，在家人陪伴和照料下，你会觉得更为舒心地度过余下的日子？后来崇修才对我说：“爸爸在最后一次去医院看病时已明确向医生表示，说他病危时不要对他急救，所以医生才下了让他回家休息、不停留在医院诊治的决定。”彬，你真聪明！你知道纵使给你急救后或能苟活一时，之后在不能进食的日子当中你会活得很痛苦。你看过孙国栋先生的晚期病中状况，你觉得很难过，也为他伤心过。你曾说过，像他那种状况，你很惧怕，你不愿意像他那样，你怕晚期病患的折磨你会支持不住，更怕自己在不能自主时没有尊严，很痛苦地过着那些难受的日子，这样只会令家人心疼而于事无补。

最后，你自己选择了在病中有尊严、无痛苦地走了！这可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啊！老公，你这种说留便留、说走便走的本领多棒啊！我也真佩服你，你得教教我怎样做。我现在什么也不冀求了，只求日后像你一样有尊严，自己仍会照顾自己，切不要让儿子受累，不要让我历经病痛的种种折磨，能潇潇洒洒、很有尊严地来与你相会，那就最好。但愿如此！你得帮帮我、保佑保佑我了。

你知道吗？我有时真的很羡慕你，你真是一个有福气的人。虽然你说自己幼时在动荡政局生活下几成饿殍，但一直在有父母、兄弟的幸福家庭环境中长大，有母亲在身旁照料，而婚后家中事务更有我全职处理，悉心照顾着你的一切，使你毫无后顾之忧地专心读书及工作。更幸运的是得到了名师们诸般教导、爱护，使你能找寻到一份自己惬意、终生喜爱的事业而赖以为生，这是多么难得的事啊！还有，虽然你已退休离开讲坛多年，但学生们对你仍是如此关怀，无微不至，不离不弃地帮助你、关心你、爱护你，这真是你修来的福分啊！

你人生中认为的数大乐事：父母扶持、家庭美满、师尊厚爱、事业有成、儿女孝顺、学生爱戴、孙儿睿智……你都一一得到了，难怪你自言此生无憾了！你真有福啊，我真羡慕你。难怪老同学唐端正先生在你的追思会致悼词时说：“谁若能像你有如此丰盛美好的人生，相信任何人亦都会感到十分满意了！”想来，他是由衷地羡慕你哟！好了，下次再聊吧！我以后会继续不断地写信给你的，告诉你我的一切一切……你安心地等着我吧！祝好！

淑珍

二〇一七年四月一日（回忆中）

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