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落寞的打铜巷

盛世雅言:当代谯城散文集 作者:张超凡 主编


落寞的打铜巷

徐 瑛

筢子巷、筛子市、白布大街、牛市街、打铜巷……这些都是亳州古老街道的名称。顾名思义,这些街巷名称的来历,大抵都与昔日它们所经营的商品相关。用现在的话说,也就是专业市场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我去亳州读书的时代,这些专业市场虽然有的改弦更张,经营别的商品去了,但很多街巷,基本上还都保留着当年专业市场的旧貌。譬如筢子巷、打铜巷,那里依然有很多经营竹编筢子、铜制器皿的店铺。直至八十年代初我告别亳州,调到另外一座城市工作的时候,那些经营竹编、铜制器皿的店铺,仍然还在苦心地坚持经营着。

七年前,我到亳州参加一个文学笔会,一位朋友托我买一把铜勺。我嘲笑道,你这老夫子真是古板,放着不锈钢的勺子不买,偏偏要买劳什子铜勺。铜勺上产生的氧化铜对人体有害,我劝你还是买一把不锈钢的勺子为好。朋友苦笑着说,我这个学化学的工程师未必连这个都不懂。家里那把比我年长几岁的铜勺坏了,妻子想换一把不锈钢的勺子,可是母亲非要坚持再买一把铜勺。我跟她解释说铜勺上产生的绿锈有毒。母亲不高兴地骂道,净说混账话,咱家祖祖辈辈用的都是铜勺,没见谁吃了铜勺盛的饭中毒的。娘给你用铜勺盛了几十年的饭,不仅没毒着你,还把你养成个大学生。这不,又当上工程师了。母亲八十多岁了,我们又何必为一把勺子惹老人家生气呢?可是,我出差跑了几个城市,却未能买到一把铜勺。你看亳州有没有卖的。我笑道,就冲你这份孝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笔会散后,我急忙到打铜巷去买铜勺。打铜巷是条长不过两百米,宽不过丈余的古老街道。过去,人还未走进巷口,耳朵里就已经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铜声。走进巷口,小巷两边的摊位一排连着一排。摊位上摆着金光闪闪的铜勺、铜锅、铜壶、铜灯、铜烛台、铜锁、铜饰件……各式各样的铜器照得人眼花缭乱。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从打铜巷西头向东寻觅,竟然看不到一家铜器铺。原来的店面,有的关门闭户,有的转为卖杂货、馒头、面条、水果什么的,失望之际,走到小巷东头,突然听到从路北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循声望去,街北有一家铜匠铺,店铺门口的摊位上,分明摆着几把金光灿烂的铜勺。朋友托办的事终于有了着落,我心里很是欣慰。走到店门口,看到店里一位上年纪的铜匠师傅坐在矮凳上,正低着头打磨一只铜勺。我喊了一声“师傅”。他停下活,满脸堆笑地望着我说,同志,你想买铜勺吗?我点点头,打铜巷原来有好多铜匠铺,现在怎么只剩你一家了?老师傅叹口气说,眼下有能耐的人,谁还愿意干这又脏又累又赚不了几个钱的手艺活?都改换门庭挪到热闹的街上干别的营生去了,只有像俺这样老不中用的残疾人,才守着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挣碗饭吃。我这才发现,老师傅的下肢瘫痪了。我挑了一把铜勺,递给他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老师傅一边找钱给我,一边忍不住说,不是跟你吹,倒退几十年,甭说在亳州城,就是在开封府,蚌埠街,提起打铜巷的铜器,提起俺老刘家的手艺……唉,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说了,不说了……

刘师傅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一脸的无奈,一脸的落寞。萧条的打铜巷与无奈的老铜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我写了一篇随笔《最后一个铜匠》,发表在省城一家晚报的副刊上。后来,这篇文章被《安徽画报》转载,并配发了一组老铜匠及其铜匠铺的照片。画报社寄了两本画报给我,并托我转送给老铜匠一本。我乘去亳州探亲的机会,将画报转交给他。两年不见,刘师傅显得越发苍老,打铜巷也显得更加冷清。我问他这两年日子过得怎么样。刘师傅苦笑道,自从您写了那篇文章后,打铜巷与俺这铜器铺很是露了一阵脸儿。先是画报社的周飞来拍照,接着是省广播电台来录音报道,后来俺还上了市里的电视。可是热闹一阵儿之后,渐渐又冷下来了。我问他,经过宣传报道,铜器铺的生意是否比过去好一点?老铜匠苦笑道,就好比俺这双腿,业已这样了,还有啥灵丹妙药能让它站起来吗?不可能了。俺给你讲个故事吧。昨儿个一天没发市,天傍晚,快收摊的时候,突然来个中年人要买一盏铜灯。我说,这活好几十年俺都不做了,现在无论是城里还是乡下,家家户户都用电灯了,谁还用得着铜灯呢?中年人说,现在铜灯是没有实用价值了,可是它还有收藏价值啊。你瞧,俺老刘家的手艺活都成老古董了!俺也成了老古董了,打铜巷也成了老古董了。刘师傅自嘲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昏花老眼里冒出两滴混浊的泪水。

自那次告别老铜匠后,不觉几年又去了。几年来,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一直牵挂着他,耳边常常响起他无奈的叹息。眼前常常浮现出他落寞的表情。前不久,我又去亳州探亲,自然又想起看望老铜匠。来到铜器铺门口,不见老铜匠刘广德师傅的身影,店里四个中年汉子围着一张小方桌垒“方城”。店门口的小摊上依然放着几把铜勺。但是,铜勺已失去昔日的光泽,上面落了一层灰尘。我问刘师傅呢?打牌的四个人充耳不闻,没有谁理睬我。我又问了一遍,从里边屋走出一位老太太,我认出她是刘师傅的老伴儿。老人告诉我,刘师傅几个月前走了,走后没给家里留下什么财物,就留下这几把铜勺……

最后一个铜匠走了,我怅然若失,呆呆地站在店门外,脑海里一片空白。终于,哗哗啦啦的洗牌声把我惊醒了,我向刘师傅的老伴儿道了一声保重,然后怆然离去。走出巷口,不由得又回头望了一眼,午后的阳光惨烈地沐浴着古老的小巷。打铜巷显得越发地冷清、落寞。

离开打铜巷,我来到一条新修的大街上。街北一律是经营装饰材料的门面,街南一律是卖影视光碟音响的店铺,马路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很是热闹。物竞天择,一些产业衰落了,一些产业兴起来了,市场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啊。

徐瑛,原名徐存英,安徽太和县人,生于1939年1月,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阜阳市文联名誉主席。1960年参加工作,曾在亳县任县报编辑、公社干部、银行职员、文化馆工作员、剧团编剧、文艺创作组副长等职。1980年后,历任阜阳地区(市)文联副主席、主席、党组书记、调研员,地区作协主席,市政协常委,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等职。主要著作有《向阳院的故事》、《野鸭洲历险记》(又名《野鸭河》)、《都市里的乡下少年》、《并非英雄的故事》、《天鹅恋》、《知县街上》等200余篇(部)。其中儿童文学《向阳院的故事》有英文译本和两种日文译本。现有《徐瑛文集》(五卷)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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