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一日久不见面的朱旋长吉找了来,说道:“严勤,一年将尽了,馆里也要休了,到时镇上十多个人一同回去可好。”
“好啊。”
“到时我爹找了车来,我来叫你。”
“嗯。”
“你是回家里,还是去别的地方?”
“当然回家去,娘还等着哩,你们还不晓得,我要回去晚了,她会骂的。”
“我说的是你这长时间不在家,你娘可能去了你外公家,舅舅家,或是谁家,你娘家里还有甚么人吗?”
“我自小便在镇上,没见过娘家里有甚么人,倒是听爹娘谈起过,娘是家里遭了灾,与人流落至镇上,家里有没有人,却是不知道。”
接着三人便说起各自近况,师傅如何管束严,大师兄如何,欢喜谁,厌烦谁,某人与某人打架,某人被师傅责罚。最后严勤说到大师兄教了《雪山掌》和《南山刀法》,朱旋和李长吉笑道:“严子现在也是高手了么。”严勤听了哈哈笑。
将一套《南山刀法》学完,一年已尽。这日镇上同来的十几个少年聚到一块,收拾了包裹,欢天喜地的准备回镇。朱旋长吉等多数少年还带了柄钢刀,是田师傅发下来叫练刀法用的,只严勤等三四个人空手而归。心里都在烦着:回到了镇上可怎么见人。一众人上了车往镇上行去,一路上都在吵嚷谈论着:谁的功夫高,谁的刀法好。严勤不做声,在那里想着心事:功夫没学好,怎么向娘交代;一年五十两银子的花费,家里本就没钱,娘还许不许;就算娘肯,我又怎好张口,明摆着白白费钱么,还要不要再去学……晚间歇息时长吉拉住严勤问是不是有心事,严勤据实相告,正不知见了娘该怎办,今后将何去何从。长吉道:“莫想多了,你娘不会说你的,今后的事回镇上再说。”
第二日车子赶到镇上,早有一众亲友等在那里,却独不见赵夫人身影。与家人相见众少年欣喜不已,更有几个拿着钢刀炫耀起来,一片热闹。严勤没见着娘倒是松了口气,倒是镇上众人见了严勤都显得热络,“哎呀,严勤回来了,长高了呢。”更有几个平日亲近的,叫严勤家里吃饭。严勤觉到异样,没来由的心虚,说道:“不了,我还要赶回家向娘报信呢。”说着一溜儿地去了。便有人说:“这娃怕是还不知道呢。”
严勤赶到家吃了一惊,满院的落叶,地里的菜早烂的没形,成群的鸟雀还在那啄着,篱笆也破损了几处,鸡狗扑扑啪啪地往外钻,满地遗矢。门窗都紧闭着,打开来便是一股霉气扑面,家什上铺了一层灰;灶里冰凉还结了苔,家里显是多时不曾住人了。娘去哪里了?也不去多想,严勤便着手收拾屋子,打扫庭院,枯叶扫了高高的一堆,倒是可以当柴烧。寻视了厨房,竟还剩下些面,再将锅碗洗净了,便等在那里。想起多日前朱旋长吉问过自己,娘家里有什么人,他们早知道娘不在家了,只是瞒着我,看来他们也不知道娘去哪儿了。可今日这么多人回镇上,不论娘在哪里都该知道,应该就在路上了,我再等一等。过了些时候,果然有人来了,却是长吉父子和朱旋。
李员外先道:“小勤啊,吃饭了么?”
摇摇头。
“娘回来了么?”
“还没回。”
“那先和长吉他们去吃饭,吃了饭再回来等么。”
说完长吉便上前拉严勤,严勤不去,说娘就要回来了,不能离开。朱旋也在一旁相劝,说是吃了饭再等么,没甚么大碍。偏此时严勤执拗起来,说什么也不肯走。三人劝不住,李员外拉住朱旋长吉,道:“再等等也好,只是这些东西你先收着。”说罢长吉便拿了一包物事,径直放到厨房中。严勤没有再阻,说了声“谢谢员外”。
“你一个孩子,就不要叫我员外了,我比你父亲大着几岁,你又和长吉要好,以后就称我一声伯父吧。”
“是。”严勤应道。
“我和你说说你娘的事。”想了想道:“那日你娘送你走后,立时就蹲在路边痛哭起来。众人都以为是你娘割舍不下———毕竟离家这远,出门这长时间,你又小,你娘又一个人过活———长吉他娘也是好长一阵子吃不好睡不好,于是众人就在一旁劝。哪知越劝你娘哭得越发伤心,据说当时连镇上都惊动了。就有人问家里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你娘只是摇头,不说一句话,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只是哭,只是摇头。”
严勤听得心里一跳,难以置信,娘怎会是这样子,她一向严厉,怎会这样?
“等你娘稍稍好些了,众人将她送回家,劝了好长一阵才离开。打第二日起便再没人见过你娘了。起初众人还是以为,你骤然离家,你娘一个人怕是住不惯,投娘家去了。后来才有那亲近的人提起,你娘是早年间家里遭了灾,流落到镇上,家里人已死的死散的散,没了寻处,因而没有亲友可投。倒是你爹在附近有几门亲戚,于是去打听,都说不知道,没见过人。又向在馆里习武的子弟询问,你娘去没去看过你,都说没见过,至此事情传开了。差点要报到官里,朱旋他爹跟官里提起,因没有苦主,事情讲不清楚,便作罢了。”顿了顿最后说道:“所以啊严勤,你娘和你一样离开一年了,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
严勤怔在那里,久久不能作声。
李员外出言打破闷局:“伯父今日过来,一是把事情给你说清楚,让你心中有数。你娘走后我们也曾来看过,只看你娘将一切物事收拾妥当,门窗紧闭,就知道人还是要回来的;再说你娘一个人不大可能走得很远,应该离家不远,你就在家里等几日看看。二呢今后家里有甚么难处,只管和伯父说,或是告诉长吉,让他来跟我说。缺钱了不怕,钱的事伯父自有办法。”
严勤有些哽咽,“谢谢伯父。”
李员外呵呵笑道:“好啦好啦,不用担心你娘,有事记得和伯父说,我们先回去了。”
说罢三人便离去了,出门后长吉问道:“爹啊,怎么不叫严勤和我们一起走啊。”
“严勤突地得知家中出了变故,难以接受,心中想不开呢。这时候还是让他静静的处一处,不要去扰他,你明日再来瞧他,看他有何说法。”
严勤看长吉拿来的都是些吃食,也没去动。拿了锹将院中那块菜圃彻翻了一趟,将烂叶子菜根统统埋了去。动土之际忽地想起,娘还腌制的酱,埋在地下。当日送行之时曾反复叮嘱自己,要记得取出来吃。严勤忙去翻土,果然埋着个瓦罐,旁边还埋着个包袱,打开来赫然是银子,整一百五十两。见了银子心中先是一喜,而后便是一沉,娘将这些东西准备妥留给我,然后离家,该是不会回来了,严勤取出瓦罐,又将银子埋回去。又找了找,娘也没留下只言片语。取了些枯叶放在灶中烧,灶暖好了,此时天色向晚。严勤想着娘做面的样子,自己动手作面。先取白面放入盆中,加水搅和,渐渐地便成了一个面团,觉得软硬差不多时,放于案上再用手使劲揉搓,务使将面和得均匀;而后取出面杖,将面团摊开,成一个圆的薄面皮,用杖将面皮卷起,取刀沿杖横里一剖,面皮落于案上,再竖着切出一条一条的,便算是成了。烧水、下锅、煮沸、出锅,兑上些油盐酱醋,严勤倒也吃不出个好坏。
饭后无事,打了几趟掌法。回屋里点了灯,无甚事做,也不睡,只在那里呆坐。忽地想到一事,冲出门向后山摸去,顾不得路黑草杂、鸟兽鸣扰,寻到大石下藏书处,取了木匣就回转。躺在床上再一次阅看《游侠传》,只是心里再不能平静。回想这一年学武的境遇:哪里有甚么天资聪颖,甚么慈母,甚么名师指点,甚么造化机遇,甚么神功……想着想着便生出一股不忿之气,越发激动不已,竟一把将书甩了出去,熄了灯,眼前一片漆黑。兀自坐在床上,说不清气甚么,气娘,气师傅,又或是气自己。黑暗中严勤慢慢平静下来,望着窗上的些许微光,泪禁不住流了出来,暗室无声。
且待泪干,穷心已定,严勤收回目光,开始思量。娘显然将三年的学武银子都备好了,还余五十两是为了学武后的活计———娘哪来的这多银子?且不去管它。武馆还是要去,总算是个住处,看看还能学些甚么;那拉面和削面我本就想学,这回去试试看,有了这个手艺日后的生计也好打算。还能攒些钱,看能不能凑出一年的学钱。娘留下的银子只取五十两去,管了一年的吃住,我只是攒钱学手艺就踏实多了。严勤一直打算着,毫无倦意,只眯了一会儿眼。天快明了,照例起来呼吸吐纳,做面吃饭,再练掌练刀。午饭后,朱旋和长吉来了,问起今后之事。
“馆里我还是要去的,娘留了银子,只是练功的时间不多了。”
“怎么?”
“我要学学看做面的手艺,攒些钱来年继续学武。”
“你娘不是留银子了么?”
“只够一年的,再多就不够了。”
“不够了我爹会出,何苦分心浪费时间。”
“大师兄这边的情形你们是知道的,能有功夫学就算是不错了;无极门是不要想了,别的出路也没听说,学门手艺是为以后打算,顺便攒些钱。”
“既如此,你索性不去馆里了,只管学手艺,不是省了一大笔钱?”
“我已学了一年,不想半途而废,花去五十两银子我认了,省得将来后悔;再说去城里学手艺,除了在馆里住着,也没个去处。”
朱旋长吉二人不再多说。严勤道:“我明日就回城。”
“我们去送你。”
“不用了,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也不想见人,怪没意思的。我悄悄走,你们别送了。”
朱旋道:“你们等我一下。”跑了出去,回来时手中多了柄钢刀。“严勤你把这个带着,无论在家里还是路上,壮个胆,谁若找你麻烦,你就用这个叫他好看。”
说着砍了两砍,三人都笑了。朱旋长吉还拿出平日攒的铜钱给了严勤。
用了晚饭,严勤将家里收拾妥当,取了衣服鞋袜,拿了长吉送来的吃食,上路了。走的是一条通往镇外的小路,此时路上不会有人。天色越走越黑,四下已不见灯火,路上已无人踪。严勤索性走在通衢大道正中,颇有大道千里,任我独行之感。原本紧绷的心,放松下来,豪气渐生,却将钢刀舞动起来,边走边打起了《南山刀法》。不知过了几长时间,走得累了,困意甚浓,十分渴睡,却又不敢在野地里睡去,便除了行囊,在这大道上打起掌法。不知打了几多遍,困意消了,却愈感疲饿,取些东西吃下,而后坐在道上歇息。深喘了两口气,待得平复了心气,顺势做起了吐纳。只一会儿工夫精神有些不济,眼皮打沉难以张开。恍惚之间,肚皮好似被甚么蠕动了一下,极轻微。严勤从疲困中醒转,暗道:怎地睡着了,刚刚那是甚么,内气么?心中一惊,细想到:方才并没有睡去,若是睡了怎还有感觉;遮莫便是师傅讲的似睡似醒的状况。师傅说要用心感受,可我不曾去感受,倒是它自己动教我察觉的。应是当时我五官全失,独留体触———哈,正如师傅所说,身体成了一棵树一根草。恰此时正值吐纳,怕是引动了内气,因而被我察到,若是平时,万难如此。师傅说用心感受,不是教找到内气,而是教把心思放在自身体感上。想通前后,再不迟疑,立时施为。果然不出片刻,又体察到那触觉,有一下没一下地,只在腹中打转。严勤抓住此良机,熟悉着个中关窍。过了良久,息气,张眼,只见四野寂寂,群星满天,这一片天地好似变得更加分明。不由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