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里的东西
知堂有一篇《水里的东西》,依着绍兴话,把“河水鬼”拼作Ghosychiu。对河水鬼,我们家族的人有复杂的感情,为着我三叔的儿子,我最大的堂弟,即是晨起独自到塘里洗脸,脚下踏的石板松动而落水,不到十二岁死的。
那时我在邻镇读小学,并没有被大人送回去参加葬礼。只是从过来报信的大叔叔嘴里,听到这样的说法:大约十几年前,村里某户的女儿,也在这塘里溺水身亡;而堂弟出事的日子,算来正是她要投胎的时间——比如,这女儿活了十六岁,则十六年后只要找着了“替死鬼”,便可以再世为人了。大叔叔带来的说法,使我透彻地领会到了“讨替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虽然,关于事故的因由还有纷纭的说辞,那时的我牢牢记住的只是这一种。唯其如此,一个亲人才不是永久无声息地不复存在了——起码他还可能有一个别的世界继续活动,并且,使想念他的人稍感安慰的,或许有一天还能重回人间。那时起有好些年,每当我想起堂弟,总不免连带想到“讨替代”的问题。现在二十年过去了,水塘是未曾再起波澜。
江水。
多生事端的水塘,其后几年间,受着生活垃圾的侵袭,水质也大为受损。尽管如此,到了暑天,一村的男女老少,依旧戏水其中。我家是少数不在水塘里洗浴的人家。暑假的傍晚,妈妈留在屋里烧饭,我们姐弟三人,总是由爸爸带着,到村边的江里去洗。这习惯早在堂弟事故以前已经形成——试想:江里游水的快意,岂是一口水塘可以相比的呢?因此我们与水塘打过的交道并不算多。十几年前回老家,见到水塘已转为珍珠蚌的领地,颇清澈。围着水岸筑起大大小小房子,其中也包括三叔家的新屋。三叔新屋临水的一边,正是当年长子落水的所在。我到三叔家厅堂里偶尔坐坐,面对着伤怀之地,心里终究横亘着些什么,有前世今生之感。
与水塘有关的趣事,印象中有两件。村里曾经有台抽水机,架在水塘边用水泥糊起来的小坝头上。一发动,就把水从塘里抽起来,通过水管,引到近处的田里。那田里种过当时颇令我称奇的荸荠,长着尖细的墨绿色的叶管。夏天我们喜欢在小坝头贮水的小池边游戏,把脚伸到湍急的水流中冲洗。我爷爷和别的老头子牵牛回来,也在此地给牛饮水。所有出工完毕的铁锹锄头之类,也要过来接受“洗礼”。说来好笑,后来学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时,我就会在脑里把这个情形对应起来,觉得那小池里奔涌的水,便是很形象的“沧浪之水”了。
水塘分出“支流”一条,流经我家在村口的新屋。这是不起眼的路边的小溪流,暴雨过后涨起“潮”来,也未及一米深度,因此是我和弟弟一个安全的游乐场。天未寒时,一人抓着网兜,拦在通往水塘的关口,一人从溪流的另一头下了水,哗哗地驱赶,这样分工合作,来截获鱼虾,是几乎不费什么力气的工作。夏秋的午后,因为害怕时间在莫知莫觉的睡眠当中,空空地流逝过去,我是不肯午睡的。这时段所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到溪边无所用心地流连。溪的另一边生着矮树,有阳面的树枝倾斜过来,在我这一边触手可及。这样就方便我摘下新鲜的木叶子来,试吹口哨看看,或在叶背刻出几个字来自我欣赏。也可以随心揪几片俗称为“豆腐皮”的杠板归的三角叶片,嚼吃一番,体会一股子酸意,并发现叶背原来竟还带了些小刺;也像情人一样,痴痴凝望它色彩变幻的小圆果实,感觉蓝色的果粒特别漂亮,带着不均匀的瓜弧。另有一种同是藤蔓的蛇葡萄果,表面密布麻点,不及豆腐皮的果光亮好看。这一方小世界,安放在午后的静默里,周遭鸟虫鸡犬之声,与偶尔经过的村人,一律不会打扰到它混沌未凿的宁静。
近晚,地面燥热之气退去大半,当夜夜娇的香气若隐若现之时,听到爸爸喊我们:“准备好东西去洗澡吧。”名为洗澡,实际上便是到村边的江水里去游泳了。我们收拾换洗衣服,带了澡巾和肥皂,穿过村子,沿着土坡小道,走上专为阻拦大水而建的、望不到前后的堤埂。到得埂上,遥望是水天一色,河流乡土,俱在更远处绵延的山峦的怀抱中。堤埂近江的斜坡上,漫漫的芦竹林蜿蜒无尽。芦竹青叶衬着狐狸尾巴一般的穗子。江边一带的土地分割俨然,遍植着桑树与油菜,从埂上看得到西北角我家的桑林,那儿便是春蚕期间,我和姐姐不情愿地同去采桑之地。下了坡,顺着弯曲的土路穿过菜田,尽头是一块水泥浇筑的平地,而眼前伸展着清澈阔大的浦阳江的支流。我们游水的地方在高处,是由一道高高筑起的坝闸分割开的单独一块水域,此处不像下方的江流,没有人来捕鱼、挖沙。这便是我们独享的天然的泳池了。在水里,我们游得忽远忽近,当然也扎猛子————土话是叫“钻水卜登”。一个水卜登钻下去,过几秒钟,从稍远的别地方,扑地钻出来,那时候我们如同爱好潜水的小䴙䴘一般玩着这种把戏。在清凉的水里嬉戏,总要玩到十指发白、指纹处的“螺斗”起皱为止。唯一不敢的,是游到近树林的一带去————那一溜儿乃是水蛇聚集之地。不过水蛇却不像我们这般故步自封。时而我们游着游着,无意一瞥,一两米开外便有小蛇翘着脑袋,扭动的小身子漾出脉脉的波纹,优哉游哉地,与我们同游一江水。
水塘、河渠,童年时代终归不怎么去亲近。使我永远眷恋的,是绕村而流的江。
有蛇的不止是江水了。盛夏偶尔帮手割稻,也常听到隔壁田里忽起喧哗,水田里的蛇,打死了甩将出来,陈尸在细田埂上。一回独自走在河渠边,暮色四合,闻听水面哗哗有声,转过头去看,只见蛇只不计其数,以游动之姿铺满河渠,前后相继,百舸争流状,水面如同漂移着蛇阵组成的一块玄色飞毯。这奇观震得我连怕都忘记了。这支浩浩荡荡队伍要去干什么呢?要开到哪里去?心中不停翻滚着这些个不可能有答案的疑问。漂移的蛇队不会看上我一眼,恰如“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然而,我听到自己的心肝仍因惊恐,扑扑地跳动起来了。这次遇蛇,回家以后并没有告诉谁,因为那时我认为非亲见是不能相信的。
相比于水塘、河渠,童年时代更使我眷恋的,是绕村而流的江。堤埂上令人魂牵梦绕的春花姑且不去说它。也不必提靠村的堤岸生着的高大的枫杨(我们叫“元宝树”)、枳椇(土话谓之“木勾榴树”)、苦楝树、排成队的水杉翠竹。多变的江水,造出孩童生活中无穷趣味。夏天发大水时,学校里放了假,我和同龄的玩伴一道,挽着高高的裤腿在“汪洋”中趟来趟去,指望捉住一两条自鱼塘里溢出来的大鱼,可惜没有一次成功的。暴雨过后,江水涨到几与堤岸齐平,把江边油菜与桑林淹没过顶,一丝痕迹也不会留下。那时全村小孩都跑到堤埂上去看热闹了。凡有壮劳力的人家,都在堤埂上搭起四条毛竹做撑竿的鱼撑,以一条粗索绑着撑杆中心,绳索的一头,拉在人手中。先是放松绳索,让空网浸入水中。等待一段间隔,几名壮汉便一并发力,呼着号子一节节拉起鱼撑。网渐渐出水,一片银光跃动,无数的鱼兵虾将,泼剌剌弹跳不休。这时候,在旁观看的我们小孩,兴奋得简直要发起抖来了。汹涌的潮水里,随波逐流的树枝,破衣烂布,若隐若现的蛇虫,鼓着肚皮的死猪死羊,急急飘走,携去了令人目不交睫的神秘。树枝可以当柴烧,因此专有人持了长竹竿打捞,捞来的战利品最后晾晒在晒稻场上,夹杂着不知名目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当浑浊的江水终于回复往日的清晏,跟着妈妈和姐姐,我也会到江里去摸水草河沙里躲着的螺蛳与黄蚬。无奈身量不够,需仰着头蹲低了,叫水淹到脖子最上方,而后右手够到水底沙土里去。水压作用下,这种姿势令人呼吸受阻,十分的憋闷。一回憋得太久,忽然生出了大恐惧,感觉下一刻就要有器官破裂而闷头栽倒,死掉了。这是自己意识中头一次确切地将水与死亡相联系。其实傍晚在上游洗浴时,倒常常练习水下憋气作为游戏,比如两人配合来跳水中的“山羊”。也因早年在江中心游惯了水,玩惯了譬如随波漂流等等的花头,变得不很在乎手脚抽筋一类的意外:哪怕手脚不动,要回岸来又是什么难事呢。所以知堂说“往往有乡人游泳,忽然沉了下去,这些人都是像蛤蟆一样地‘识水’的,论理决不会失足,所以这显然是河水鬼的勾当,只有外道才相信是由于什么脚筋拘挛或心脏麻痹之故”,这我是能够理解的。
2009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