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紫云英、看麦娘

无尽绿 作者:宋乐天 著


紫云英、看麦娘

紫云英,浙东俗名“草籽(草紫)”。我所知的它在农村的用途,一是肥田,一是饲猪。

草籽肥田由来已久,有谚云:“有稻无稻,清明看草(籽)。”而实际到了“清明看草”时,赏玩的成分,似还比占卜收成的意味更多一些。与我同龄的江浙一带的乡下人,谁没有在春天的草籽田里打过滚呢?从羽状绿叶中抽出的亭亭一支,由十来个蝴蝶状小花并成一圈的紫红花球,几亩、几十亩连绵起来,这种乡间独有的春之景象,大概没有人不为之倾倒的。记忆里,我曾在静寂的晚春的早晨,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单独一个人,走到了村口的水稻田边。青空底下,平阔的紫云英的花毯,绵延到与天相接处,在我小小的心里引起大震动——这大约是意识里对于家园之美第一次的觉醒。老家的草籽花田,在十几二十年后还曾入过我的梦。

紫云英。

紫云英。

草籽的茎叶做饲料,割下来后可以腌起来久存。所谓腌制,不过是码在饲料栏里用脚密密踏实了而已。存放期间,草叶腐烂,周围弥漫着酸臭味。早先我家有一沙石砌成的露天饲料栏,成堆的草籽烂在其中,没等走近,鼻子先要捂起来。有一个问题我觉得奇怪,烂掉的草籽,猪怎么不嫌弃?妈听了看我一眼——意思是我又问了没有常识的蠢问题——回说,猪有什么办法……?做猪还能怎么样呢。你没见吗,它们东拱拱西拱拱,怎么会甘心吃,到饿急了才不得不吃了。“哦……”相比于猪,牛吃草籽的待遇高级些,我爷爷常把新鲜草籽搀在稻草里,用铡刀一同切碎了去喂。不过,牛吃草籽有一种危险:倘若吃得太多是会腹胀而死的。

人吃不吃草籽?有据可查的,周作人在《故乡的野菜》里说过草籽做法与味道:“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也曾听闻,清明时以嫩草籽和米粉做饼,上锅蒸熟,称为“草籽糕”。不过,在我小时候,却曾受到过大人的告诫,说小孩们不可吃草籽,吃过以后人要变笨——现在想来,是草籽作了猪饲料,为人轻贱的关系吧。在村里,类似的说法颇有一些,比如,吃了“喜蛋”(孵化中的带有小鸡雏的蛋),人也渐渐变蠢;看到杀鸡时鸡流的血,读书会退步;饭桌上,手要端碗,若手不端碗,或者虽端着碗,却不在桌上吃,而走走停停逛着吃,是“讨饭佬”吃法。此类口耳相传、针对少儿而立的禁忌规范,我在童年时期是深信不疑的,一直兢兢业业地遵守着。喜蛋,看都不要看;杀鸡时,妈妈叫我抓住鸡翅膀,她用剪刀剪破鸡脖子,我就别过头去,保险起见,有时还闭上眼睛。

我们在老屋住着,隔壁是三叔叔家。一日,三婶婶招呼我去吃点心。跟她来到锅灶前,锅底绿绿的小菜泛着油光,是什么新鲜物?看起来很好吃。三婶婶盛了一高脚碗给我。我便高兴地吃完了。只是,点心的用料很快有了答案,竟然会是草籽!“明明知道草籽会……怎么还要骗我吃?!”想到自己此时的智力,大约已发生了不可逆的转变,我的心里充塞着悔恨和悲哀的阴云。作为小辈,自然没有胆子去把这质问说出口,只独自久久地不能释怀。

后来知道,长辈们多是吃过草籽的。父母在自然灾害时期,吃它尤其多,彻底吃到厌了,故而家里没有用草籽做过菜,我的童年里也就不会留下“味颇鲜美,似豌豆苗”的口腹记忆了。

春天的草籽田里,杂生其间的必有看麦娘这种小草——老家唤作“灯芯草”,其花穗形状与灯芯颇为相似。草籽开花时,灯芯草也抽了花穗,不过毫不起眼,不会抢去草籽花的风头。灯芯草是农人不待见的田间“恶性”野草,换句话说,生命力顽强,不容易彻底除尽。

看麦娘。

看麦娘。

这样一种杂草似乎不值得一说。现在说了起来,是因为我做小孩时有点喜欢它。孩子的爱物,多出于感官的本能,常见的是因某事物的好吃、好看、好玩,而对之产生好感,比如夏天的发大水,于养鱼人是蒙受损失的时刻,我们却因有许多热闹可看、许多平日没有的可玩,而对大水抱有非常欢迎的心态。灯芯草呢,也是“好玩”的一类:把它中间抽了花穗的那条芯拔掉,对着已成空管的草管子吹,能吹“哔——”一声尖尖的音调出来。儿时无聊,常常拔它作哨子来玩。那音调固然十分单一,但这个不知谁教给的游戏却始终引起我的兴趣,甚至我想,到我垂垂老矣时,再看见田埂边摇曳的灯芯草,也依旧是会拔一支来吹着玩玩的。说到“乐器”,还有一种细竹管做的鸟哨,首节上斜切一个口子,余下的管道里装有铅丝做的拉杆,从口子里灌进水后,拉动铅丝杆的同时,嘴对着哨口吹气,就可造出几可乱真的婉转的鸟鸣。现在西湖边尚见到这种小玩意,叫小贩成捆地储在袋里,手上捏一根吹来示范,一二元一支地售卖着,不过换作了红色绿色的塑料管子,不复竹管的自然趣味了。

《西游记》里有个野菜宴提到“看麦娘”,是第八十六回,被悟空从隐雾山折岳连环洞里救出的樵夫,设宴款待唐僧师徒时,所做的野菜之一种。评语说:“看麦娘,娇且佳。”让我十分不解,因为印象中既无灯芯草作野菜的见闻,这种禾本科的小草也不大像是口味佳的样子——那么此处究竟是否说的是我们的灯芯草呢?到现在我还存着疑。

附《西游记》里的野菜宴:

但见那:嫩焯黄花菜,酸虀白鼓丁。浮蔷马齿苋,江荠雁肠英。燕子不来香且嫩,芽儿拳小脆还青。烂煮马蓝头,白熝狗脚迹。猫耳朵,野落荜,灰条熟烂能中吃;剪刀股,牛塘利,倒灌窝螺操帚荠。碎米荠,莴菜荠,几品青香又滑腻。油炒乌英花,菱科甚可夸;蒲根菜并茭儿菜,四般近水实清华。看麦娘,娇且佳;破破纳,不穿他,苦麻台下藩篱架。雀儿绵单,猢狲脚迹,油灼灼煎来只好吃。斜蒿青蒿抱娘蒿,灯娥儿飞上板荞荞。羊耳秃,枸杞头,加上乌蓝不用油。几般野菜一餐饭,樵子虔心为谢酬。

2005年4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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