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师

杜老师是我中学时的语文老师。

记得他中年独身，并无妻小，住在学校的一间小房子里。似乎他又黑又瘦，有些驼背，而且一年四季总是穿着那件褪了色的灰布褂子。同学们暗地里都叫他“藤野先生”。

他好读古书，学问渊博，只是性格有些孤僻，但喜欢年轻人。我们常找他借书———他的书真是多！地理、文学、哲学、历史，无所不有。他自己订了十几种文学杂志，也乐于借给我们看。现在，回想起那时从枯燥的晚自习中溜出来，一头钻进那小屋，听他饶有兴趣的谈话，翻他的书，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渐渐去得多了，班主任似乎有些不高兴，于是，在某个周末晚上，他闯进了杜老师的小屋，正好有十几个人在请教杜老师。

“这是干什么呢？”生气的声音。

“这是周末闲谈。”杜老师有些惶惑。

“闲谈？”班主任似乎没有品出其中的滋味。他不会理解，在高考前夕，怎么会有人找语文老师闲谈呢？

我们乘机溜了出来，长舒一口气，却不免有几分遗憾。

后来去的少了，谈话的内容却是多了。讲高尔基、鲁迅、郭沫若，讲叔本华、尼采、弗罗伊德，讲肖邦、贝多芬、柴可夫斯基，讲爱因斯坦、笛卡儿、牛顿。有一次，我向他请教郭沫若的《凤凰涅槃》，他顿了半天，然后缓慢地，男性气魄十足地朗诵起来———他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朗诵中，他的眼中闪着一种奇异的光，手挥舞着，完全忘记了我们的存在。有时中间也半文半白地说着话，这时，诗也仿佛神奇地易解了。

中学时代真是一个充满了哲理和荒唐，浸着泪和笑的时代。年轻人开始明白了尊重，也理解了友情，开始鄙夷和崇敬，开始观察和思考。这位普普通通的语文老师，在我们心中，该是多么神圣啊。

有一次他出了一道作文题，我一口气写了一万多字的小说递了上去，自以为他准没时间看，谁知第二天，他把我叫了去，详细分析了我的得失，又让我缩写成三千字的文章。我拿回来一看，发现文中的错别字他都给改了，还附了千把字的批语———准是熬夜改出来的。他还把我的作品寄给当地的一个文学期刊，不久便收到了退稿信，虽然如此，也大大增强了我的信心，大约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如痴如醉地喜欢文学。

后来考了理科，内心颇是苦闷。杜老师每次来信，都给我很大的鼓舞。他说：“文理殊异，立志便可得兼，相得益彰，岂非幸事？”想起中学时我曾和有些同学笑他的愚，心里很是愧疚。时光匆匆，又闻他生了病，想去看看，却总为杂事所扰，也不知道他现在身体如何？

1985 年 9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