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且行且思

跂予望之 作者:刘跃进


第一辑 且行且思

“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

这是四十年前的一个作文题目。凡是在北京地区参加高考的人,大都不会忘记这一天:1977年12月10日,也不会忘记这个题目。

那是恢复高考后的首次入学考试,一共考四门:第一天上午考政治,下午文科考史地。第二天上午考数学,下午考语文。我清晰地记得,那两天的密云山区,晴空万里,但寒冷异常。我们前焦家坞大队参加高考的有五十多人,大家结伴步行,雄赳赳,气昂昂,走在清冷的大路上。来回有二三十里路,谁也没有感觉到疲倦。中午自然是没有地方休息的,大家就蹲在墙根下,啃着凉馒头,享受着寒冬的阳光,感觉到幸福。平时,都要出工下地,回来就啃窝头,哪能享受这样的闲暇!下乡前,我看了很多描写农村生活的小说,挺向往。真正做了农民才知道,那是作家笔下的虚构。

作者高考准考证

我也曾渴望当作家,更渴望上大学。像我们这样喝着“封资修”墨水长大的城里孩子,当作家、上大学,在当时几乎是遥不可及的梦。我们是踩着庆贺粉碎“四人帮”的锣点走向“广阔天地”的。当时,我积极主动要求下乡,原因很简单,一是没有别的选择,还有一个私心,就是想通过自己的优秀表现,能够写点东西,充当笔杆子,然后被推荐上大学。那一年我的表现还不错,下乡不久就被推举为大队团总支副书记。后来,又作为知青代表多次参加公社、县级知青先进代表大会。日夜的忙碌,写作的机会是没有了,但是由于表现较好,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像张铁生那样,凭着一手老茧闯进大学的希望。

就在那年夏秋之际,在田间地头,大家盛传很可能要恢复高考,这叫我兴奋不已。不久又听说,应届生和下乡不足两年的人不能参加考试,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二十多年后,我整理资料,看到罗建华采访刘西尧同志后撰写的《刘西尧:小平同志重启“高考之门”—教育部老部长刘西尧回忆恢复高考》(《长江日报·长江周末》1998年2月6日),知道实际情况和当时的传言差不太多。实际情况是这样的:1977年8月4日召开科教界座谈会,有代表正式提出恢复高考的建议。13日,教育部在北京召开第二次全国招生会议,正式决定恢复高考。同年10月12日国务院批转《教育部关于一九七七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决定从高中毕业生中直接招考大学生,不再由群众推荐。当然,所有这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是那年秋天才明确自己可以同等身份报名考试。屈指算来,距离考试已不足两个月的时间。为了寻找复习材料,我悄悄地第一次从农村回到家中待了几天。还抽空拜见了来北京改稿的复旦大学王继权、潘旭澜两位老师,略微知道一点高考的知识。二十多年以后,我曾多次去复旦大学看望潘、王两位老师,那时,他们已经退休多年。他们当年的年龄就和我现在差不多。而今,潘老师、王老师已经离世多年。抚今忆昔,叫人感念不已。

回到农村,白天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晚上还要到各生产小队参加揭批“四人帮”第三战役的活动。从十一月中旬到十二月上旬,是我最为繁忙的时期。每天晚上几乎要到十点以后才开始复习,困了就和衣而睡。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每天的睡眠不足三小时,硬是拼了下来。所以,当我打开语文试卷,一看到题目是“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百感交集,文思泉涌。作文是如何构思,我已经一点也记不得了,但是这个题目却牢牢地刻印在心版,永远无法抹去。对我来讲,那真是战斗的一年啊!二十多年以后,北京师范大学为郭预衡教授祝贺八十大寿,我们前去祝寿时才知道,这个作文题目是郭先生拟定的。当时,我就像找到活水源头一样的激动。

考试结束,转眼就到了1978年。

那年春节,我是在忐忑不安而又异常忙碌的状态下度过的。一过元旦,很多知青早早地回到北京城里准备过年。而我不知考试结果,今后是否还要在农村奋斗,这几天就应该揭晓了,所以不敢有任何疏忽。我私下想,如果考不上大学,至少可以通过自己的表现,争取获得回城工作的机会,于是我决定春节和农民一起度过。那年春节是二月七日,大年三十那天一大早,大队党支部书记刘栋突然找到我,提出要到北京城里做知青家访,责我陪同,就在大年三十我们到了北京城。除夕之夜,刘栋住在我家。突然来了一个可以决定儿子命运的领导,父母不知该怎么款待才好;而我又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考试结果。总之,好像过得很不自然。正月初一、初二、初三这三天,就是挨家挨户地访问。各家的招待大体一样,都是三两瓜子、半斤花生,然后就是一点点水果糖。生活好一点的,还备点水果。印象比较深的是到一个姓张的同学家,他父母格外殷勤。那年参加高考,这位同学起得晚了一点,步行已经来不及,就想搭车,在路上截了一辆手扶拖拉机,强行上车。为此,他与司机发生口角,动手打了司机。结果耽误考试,还受了处分。这在当时,就意味着他很可能要比别人在农村多待上若干年,甚至终身务农。父母见到大队书记,如同见到救星,几乎是哭着向刘栋反复赔礼道歉,恳求他原谅自己的儿子。那场面给我印象实在太深了。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时隔三十年,我又回到当年插队的地方,才知道刘栋早已离开人世,已无法知道他当时是怎样想的。

那年初四,我们回到农村。2月27日,我终于盼来了录取通知书。五十多人报考,第一批被录取的只有两人:我被南开大学录取;另一位女同学被同济大学录取。我们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办理完相关手续,并在两天之后一起乘火车离开“广阔天地”,告别了“战斗的一年”。

那一年,我刚刚步入二十岁。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08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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