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苦与乐
孔子说:“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在老夫子看来,读书学习是一件很快乐的事。陶渊明说:“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也把博览群书视为快乐的事。通常来说,这样的理解和认识,多数人都会赞同的。还有人出来发挥,魏晋时期的张辽,还有清代的段玉裁都说过,读书就要读经书,因为经书就像日月,给人光明和希望。言下之意,不读书,就永远处在黑暗中。人类寻求光明,自然好读,所以快乐。也有人对此表示异议。嵇康《难张辽〈自然好学论〉》就指出,如果不读书就有饭吃,谁还会读书呢?他的意思是说,读书都是有目的的,因为有目的,读书就不可能快乐。这话对不对呢?
中国古代社会向来把读书视为人生的第一要义。孔老夫子的教学读书,强调有教无类,任何人都有读书的权力。只是当时,知识还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家庭与私塾教育是传授知识的重要途径,所以才会有所谓家法与师法的称谓。两汉时期设立五经博士,建立太学,学优则仕,读书成了谋取功名的重要手段。随着纸张的发明,魏晋以后,读书的功用不仅仅局限在功名利禄方面,也成为大众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左思《三都赋》完成之后,洛阳传诵,一时为之纸贵。这说明,消遣性读书已经成为一时风气。此后,官学、私学并盛,尤其是各地书院,为当时的士子提供了广泛的读书机会。宋代以后,随着雕版印刷的普及,读书更为便利,以致朱熹很担心书多了以后,很多人反而不再专心读书。这就有点像现在网络的普及,很多书可以在网上查阅,获取材料极为便利,但是读原典的人反而少了。
以上所说,主要还是有目的的读书。不能否认,这是中国古代读书的主流。读书是为了出仕,当然,也是为了寻道求知。这种功利性很强的读书,就像头悬梁、锥刺股之类的读书,还真有点苦涩的味道。针对这种情况,宋代的陆九渊又提出另外一个问题:古代圣贤,尤其是三代以前的圣贤,无书可读,但无妨他们成为圣贤,因此,不必过于强调读书的作用。抛开这些争论,我们注意到,在古人看来,读书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就像庄子所说,得鱼忘筌而已。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读书,纯粹是兴之所至,没有目的,我们称之曰无目的的读书,就像孩子读小人书,成人读小说,完全出于娱乐,出于兴趣。很多出入经史的人,也从当初的功利性读书,转向无目的的读书,王国维说:“大抵学问常不悬目的,而自生目的。有大志者,未必成功;而慢慢努力者,反有意外之创获。”他最初喜欢创作,后来觉得文学可爱而不可信,于是转向哲学,醉心康德、叔本华,并撰写了著名的《红楼梦评论》《屈子之精神》等比较文学的经典之作。久而久之,他又觉得哲学可信而不可爱,再转向文学研究和史学研究,撰写了著名的《宋元戏曲考》《人间词话》等。他在《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中自豪地宣称,二十世纪初叶是一个“发现的时代”,最重要的就是殷墟甲骨的出土。为此,他撰写了《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被时人称作“预流”之作,为近代经史第一篇大文字。此外还有汉晋木简、敦煌写经、内阁档案、外族文字,他都随兴致所之,广泛涉猎,成为“近代新史学的开山”。在谈到研究经验时,王国维说:“研究一样东西,等到感觉沉闷的时候,就应该暂时搁开,作别样的工作,等到过一些时,再拿起来去作,那时就可以得到一种新见解,新发明。否则单调的往一条路上走去,就会钻进牛角尖里去,永远钻不出来的。”鲁迅《读书杂谈》也说:“嗜好的读书,该如爱打牌的一样,天天打,夜夜打,连续的去打,有时被公局捉去了,放出来之后还是打。诸君要知道真打牌的人的目的并不在赢钱,而在有趣。牌有怎样的有趣呢,我是外行,不大明白。但听得爱赌的人说,它妙在一张一张的摸起来,永远变化无穷。我想,凡嗜好的读书,能够手不释卷的原因也就是这样,他在每一叶每一叶里,都得着深厚的趣味。自然,也可以扩大精神,增加智识的,但这些倒都不计及,一计及,便等于意在赢钱的博徒了,这在博徒之中,也算是下品。……嗜好的读书……就如游公园似的,随随便便去,因为随随便便,所以不吃力,因为不吃力,所以会觉得有趣。如果一本书拿到手,就满心想道,‘我在读书了!’‘我在用功了!’那就容易疲劳,因而减掉兴味,或者变成苦事了。”法国哲学家拉·梅里特《人是机器·献词》里说:“征服全世界也抵不上一个哲学家在他的书房里所尝到的那种快乐。”这些哲人把读书的快乐表述得淋漓尽致。我们在日常读书生活中,都曾有过类似的体验,自不必多说。
总之,读书就是一个从无目的到有目的,再到无目的的过程,就是一个修身养性的过程,一个求知寻道的过程。读书会让我们超脱,读书能使我们宁静,读书更叫我们满足。这是读书给我们的最大快乐。
原载《中国社会科学院院报》2010年4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