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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东昌草木记 作者:谭庆禄


自序

自庚寅岁初,不必上班应卯,一种全新的生活开始了。天天睡到自然醒,然后是慢吞吞起床,慢悠悠吃饭,最后慢腾腾走出家门。去哪儿呢?看似漫无目的,却也总是有草有树的所在。看看莺飞草长,看看杂花生树,怡然自得之余,往往还有令人惊喜的发现。

世有所谓善读无字之书,敝人岂敢想望。然而草木之爱,难以自已。虽然自知愚钝,也不怕被人讥为附庸风雅。

较之纸墨印制的书籍,自然之书别有优长:第一,作者特别。往大里说,这作者乃是自然万有,或者说造物主本人;往小处说,也是壤土地脉、雨露阳光、四时节候。第二,即使圣哲所著之书,刻于石上,书于简上,印在纸上,虽然后来你笺我注,原文却少有改易。自然之书就不同了,自春而夏而秋而冬,书页之上,内容与色彩瞬息变化,一个清晨一个成色,一个夜晚一个奇迹,如此日夜相继,锱铢积累,最终完成了一段段活生生的生命史。正因如此,自然之书才得常读常新,百读不厌。第三,圣哲之书即使再精微,也不过是对天地奥义的管窥蠡测、对自然密码的零星破译与盗取,而这无字之书却是自然本身。大自然参差多变,不守故常,此可谓美之本源,亦人类知识、智慧之本源。

有时候,我会深自庆幸:到了这个年纪,凭了冥冥之中的指引,来与草木结缘,这是多么欣幸的事情。

回想当初,虽然自幼以割草寻菜为营生,朝夕相处,耳鬓厮磨,而真正的草木之爱却是被树木之美唤醒。

世间万物之中,唯树与人最为相像。它们恂恂然站在那里,飒然独立又谦退自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论春风秋雨,还是严寒冰雪,它们既不退避,也不嚣嚷,活脱脱一个个谦谦君子。陶渊明《饮酒》诗有云:“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田野之上,或者小河岸边,单独一株树,特别是到了冬天,那种淡然无为,那种无欲无求,直可让人流连低回。这是一个开端,由此推衍开去,我渐渐发现,即使灌木,即使丛莽,甚至无名杂草,也无不各擅其胜、各臻其美。从此,不用芝麻开门的咒语,一扇大门已经为我开启。走入其中,总有琳琅满目之感,于是就乐而忘返了。

无论土地多么偏僻,不管土质多么瘠薄,只要不被人类严密控制,它终究会生动起来,漂亮起来。没有水分不要紧,雨啊雪啊,今日不来,明日会来;没有种子不要紧,风儿会吹来,鸟儿会衔来,牛羊也会携带过来。春天一到,绿草生出来,幼树长出来;假以时日,细草织成了绿毯,小树也会长成大树。河岸湖边,沟旁路畔,那些零零碎碎的空地,星星点点绿色,一年四季,无时无刻不繁衍出奇迹。鸟藏碧叶,蝶迷繁花,令人目不暇接。

当然,这部自然之书的确够博大,够深奥。如我蜻蜓点水般地浏览,其所得可能只是表面的、零星的甚至舛误的印象。好在我的野心不大,我觉得,只要能从这种浏览中得到快乐,也就足够。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我觉得真好。偶有零星的会心、点滴的收获,已足令我沾沾自喜了。退一步说,即使空手而归,又有什么遗憾的呢?梭罗说:“我们居住的这个充满新奇的世界与其说是与人便利,不如说是令人叹绝,它的动人之处多于它的实用之处;我们应当欣赏它,赞美它,而不是去使用它。”

关注草木的过程中,我隐约窥见这样一个事实:区域内植物种类数量的增与减,与人类社会的波动息息相关。

敝人幸与不幸,从那个穷乏的年代走来。在那段漫长的日子里,人人面有菜色,户户家徒四壁。起初,我以为只是家里的东西少了、没了,不曾留意到大地上、田野上。久之发现,那种穷乏之气,实充斥于天地之间,即使草木也为其所笼罩,命运也为其所牵连。田野上,春夏之间是清一色的作物;收秋之后,便是所谓地净场光,剩下白茫茫大地一片。穷乏使人丧失了闲情逸致,填饱肚子成了人生的主要目的。于是,家中长物不被卖掉,也被毁掉;植物中那些好看的、好玩儿的、可有可无的,厄运也渐渐降临。吾乡土地上曾经生长过的皂荚树、金针棵儿、马莲墩,后来全都看不见了。而庭院中的杏树、桃树,也已命悬一线。大田里则剩下棉花、小麦、玉米之属,其余的黍子、稷子、绿豆、小豆以及大麦,无不被进一步边缘化,面临淘汰出局的危险。

贫困不光挤压着人们的精神空间,使之变得简单粗陋,同时挤压了自然生物的生存空间,使乡村的草木日渐单调。天地间草木品类存量的历史,其实也是一部人类生活的痛史。

这些年好了。人们渐得温饱,生活稍有余裕,于是闲心有了,逸致也来了,忧惧之心稍懈,爱美之心苏醒。于是,吃的和穿的有了些花样,住的用的也讲究个品质,连身边的植物也渐渐多了起来。比如今日农家,榆柳槐杨之外,庭院之中也开始种些柿子核桃、木槿月季,甚至红梅绿竹。城市的街道、小区的内部,更是奇株异卉,比比皆是。起初,我对这种踵事增华的东西并不看好,后来悟得,此乃人类本性的一种流露,所谓“人间政和,草木沾恩”,于是觉得它们可爱多了。

另一个发现则是:奇花异草固然以城市为多,而野草在乡村日子不好过,于是它们灵机一动,也一个一个躲藏到城市里来了。

本来乡野才是植物的乐园。无论如何,乡间地广人稀,那些人迹少至、人手难及之处,就是野生植物的栖息地。这些年,乡村的丁壮大多外出务工,村子里留下的,除了老人,多是妇幼。这个时候,对于土地的控制理应有所松弛,杂草之属该趁机泛滥起来才是。事实却并非如此。除草剂的发明与使用,让许多杂草失去了招架之功,它们历千万年练就的死缠烂打的本领瞬间失效,顷刻间陷于灭顶之灾。季节一到,除草剂一遍过去,作物之外,寸草不生。如此年复一年,那些繁衍能力偏弱的杂草势必无法立足。除了选择迁徙,等待它们的只有绝种灭迹一途。

于是,我在城市的绿化灌丛里发现了萝藦,在退化的草坪上发现了米布袋,在稀疏的树木里发现了罗布麻。这些东西,或因生长期长,或因株型偏大,在乡村的田野上再也难以容身。敌进我退,敌追我逃,否则,你让我怎么办?我暂且在这些地方住下,看看情况再说。等你们疲惫了,懈怠了,我再回来不迟。植物们有这种聪明,否则,你无法解释一个物种为什么历经千百万年,绵绵不绝以至于今。植物的智慧让我欣喜。对此事我别无奢望,所以感到欣慰,是我可以随时看到它们了。

还有,我终于明白,植物最美的,毕竟还是它们的花期。虽然喜欢植物,多少年来却一直有个偏颇,那就是对其茎叶之美,多能体悟,而于其花蕊之盛,常常无动于衷。比如苣荬菜,比如乳苣,这些乡间野蔬,我是何等熟悉,也是到了近年,才得认真观赏它们开花。以前,看到诗人们愁红惨绿,心里常常不解:干吗呀那是,花本来就难开易逝,哪里及得上叶子美得持久?到了近年,有了充裕的时间游走野外,遍历了春天里缤纷万状的花开花落,这才明白,那种大自然的豪奢展示才是天地间真正的奇迹。大自然用它无可比拟的美,一举轰毁了我对百花之美的偏见。我错了,我改了,然而我很高兴。

吴国盛先生说:“博物学首先一个特点是要聆听自然、倾听自然,对自然保持一种虔诚的态度,对自然保持一种谦虚的态度,认为人类的一切知识本质上都来源于自然,来源于活生生的自然,不是实验室中遭到‘拷打’和‘拷问’的自然。”刘华杰先生认为:“博物学重视个人知识或者私人知识。见识自己以前所不知,对我们而言就是发现。为社会增加了公共知识叫‘发现’,把已有的公共知识‘下载’,通过观察而转化为自我的私人知识,也是一种发现。”二位先生的话我当然喜欢。但是,所谓博物之学,对我而言仍觉得过于高大。我所喜欢的,只是欣赏植物,让自己感到快乐,如此也就够了。

2016年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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