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野草之什
最早开放的野花
破破衲,不堪补。
寒且饥,聊作脯。
饱暖时,不忘汝。
——〔明〕王磐:《野菜谱》
汪劲武先生编《常见野花》,大抵以花发先后为序,然而开端即蒲公英和早开堇菜。北方的原野上,有没有比蒲公英更早开放的野花呢?当然有的。别的暂且不说,阿拉伯婆婆纳即其中之一。每年3月之初,还没看到蒲公英与早开堇菜的叶子返青,更为耐寒的荠菜和附地菜也才刚刚出土散叶,某个岑寂的午后,淡淡的阳光下,凛冽的寒风里,阿拉伯婆婆纳蓝莹莹的小花已经悄然开放了。
阿拉伯婆婆纳为汪先生所舍弃,并非没有理由。对于人类的肉眼,婆婆纳的花委实小了些。对于外部世界,人类的眼睛远非普适,那些特别巨大或者特别微小的物体,总是难以观察和欣赏。婆婆纳的花虽然没有小到那种程度,花径4~5毫米的样子,看是看得见,但若欣赏它的美,就不免有些费事费力了。
也许正因如此,婆婆纳至今仍是野花。野花就野花,我想,即使婆婆纳自己也不抱丝毫僭越之心。勉强以之升堂入室,自然也颇不相宜。我个人觉得,还不如索性让它生于河边或者树下,生于庭院角落的枯草败叶之中,当它碧绿的叶子铺展开来,一片一片,其上点缀着亮晶晶的蓝色小星星,人们从其旁经过,偶然看过去,或也会觉得眼前一亮,这就很好。
阿拉伯婆婆纳
阿拉伯婆婆纳喜欢集生,喜欢湿润环境,常生于田园、宅旁、路边以及小区的绿化丛中。自打拱出黄土,到发花结籽,其茎、叶与花都颇为可观。对于其初生的茎叶,古人已有细致的观察:“状类初生菊花芽,叶又团边微花,如云头样。”“如云头样”四字,我以为颇得其神。此乃《植物名实图考》卷十二的记载(引《救荒本草》)。同书卷十三形容宝盖草叶子时说,“如婆婆纳叶微大”。我觉得,此语不妨反过来看,那就是婆婆纳的叶片就是小了一点、密了一些又略显厚实的宝盖草的叶子。凑巧的是,我对婆婆纳和宝盖草的叶子都有过观察,颇能体会吴其濬先生此语的妙处。阿拉伯婆婆纳的叶子基部是对生的,很稠密,到了上部则变成互生,显得稀疏了。叶有短柄,为卵形或圆形,叶子基部呈浅心形,平截或浑圆,边缘具钝齿,加之上端茎未伸展时,叶片密密层层,构成了它的祥云状。
阿拉伯婆婆纳(Veronica persica Poir.),玄参科(Scrophulariaceae)婆婆纳属植物,铺散多分枝草本,其茎自基部开始分枝,下部伏生地面,渐长渐长,因势斜升。所以,在婆婆纳密生的地方,很快就织成一片厚厚的绿毯,其上就是那些星星点点的蓝色小花。曾经有多少次,我俯身于婆婆纳花丛之前,想将那蓝色小花看个究竟,然而最终也只能看到它蓝幽幽的四瓣,至多是花瓣上蓝色的条纹,最后还是在摄影图片上细览了婆婆纳花朵之美。这也就是身为现代人的福气了。阿拉伯婆婆纳的花四瓣,花瓣交相叠压,瓣则浑圆,呈淡蓝色、蓝色或蓝紫色,其上有放射状蓝色条纹,整个看去,直若翩然欲飞的小蝴蝶。花芯生有雄蕊两枚,着于花苞之上,短于花冠。雄蕊造型奇异,有若两株蘑菇,其茎粗壮而扭曲,白嫩若绿豆芽儿,顶有蘑菇伞盖,上白下黑,与下面蓝色花冠相映成趣。林捷女史在微信公众号里谈到婆婆纳的花蕊,以为中间那枚花柱恰如一张小几,而两枚雄蕊更像一对促膝而坐的情侣,含情脉脉,十分温馨。这就更有情致了。我在欣赏之时,一边叹赏婆婆纳花朵之美,一边又惊异于此物借助于小将自身之美隐藏得如此之深,心想:假如婆婆纳的花朵及得上菊花那么大,哪怕仅有蒲公英花那么大,令人类的肉眼得以从容见之,则一定不会如今天似的默默无闻。
等到它的蓝花凋谢,婆婆纳就会结出自己的果实。其蒴果十分别致,放大了看,颇有趣味。因其双籽并生,又呈120度角歧出,个个如肾形,所以人们又将它命名为“肾子草”“双肾草”和“双肾子灯笼草”。比之双肾,只是一种联想;又因两粒肾形果实基部联结在一起,引发了人们另一种想象,则更为有趣儿,于是在有些地方,人们呼之为“卵子草”。
“阿拉伯婆婆纳”一名初看有点怪异,那么长的名字,前面还缀有一个西域的地名。于是,有人联想到“婆娑世界”之类的翻译名词,觉得此物既然原非中产,那么其名字也是舶来的吧。其实并非如此。“婆婆纳”一名,古代中国已经有了。朱橚《救荒本草》有云:“婆婆纳,生田野中。苗搨(拓)地生,叶最小,如小面花黡儿。……味甜。【救饥】采苗叶煠(炸)熟,水浸淘净,油盐调食。”王磐的《野菜谱》有“破破衲”一种,亦即此物:“腊月便生,正二月采,熟食。三月老不堪食。”此二位都属于古之仁人,心忧百姓疾苦。在他们眼里,婆婆纳已经不单是野草,而且是一种济世活人的野菜了。
婆婆纳属有植物约250种,仅中国就有60多种,如婆婆纳、两裂婆婆纳、弯果婆婆纳、心果婆婆纳、红叶婆婆纳、丝茎婆婆纳、直立婆婆纳等。据何家庆先生《中国外来植物》,阿拉伯婆婆纳原产地为“欧洲、亚洲西南部至伊朗”,此种首次著录于祁天锡著《江苏植物名录》(1919—1921),1933年自湖北省武汉市武昌采集到标本。
目前在中国,阿拉伯婆婆纳已广为扩散,种群也已经建立。难怪我们春天外出,但凡留心,几乎随处可以看到阿拉伯婆婆纳的身影。凡物种都是这样,存量一多,也就显得不大安分,伺机进入夏熟作物田,特别是小麦田中,影响到农业收成。于是,人们对它也就不再客气,干脆目之为杂草,必锄之而后快。强胜的《杂草学》认为阿拉伯婆婆纳“为冲积土地区旱地的恶性杂草。节处常生根,人工防除较困难”,建议用除草剂对付。
将植物视为杂草,是人类基于某一目的的一种观察,并非绝对真理。以农业种植的角度看待植物,固然不乏合理性,不乏深厚的道德基础,但那也只是以人类短时期的得失为归依。如果换一个角度,情况就全然不同。所谓杂草,不过是生错了地方的植物,比如黄花蒿。再者,找出植物的别样用途,也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敝以为,植物的最大好处,端在于它的无用,在于它的不可取代的独特性。最是庄子的态度令人神往:“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阿拉伯婆婆纳又名“波斯婆婆纳”“西亚婆婆纳”,其花语和象征意义为健康。
久病新愈之后,作此小文,对“健康”二字有切肤之感。
2016年3月11日
神圣蓍草
灵株古意与年长,周易连山事浩茫。
细叶簇花殆天授,不参占卜又何妨。
——《四时草木杂咏·蓍草》
黄寿祺、张善文所撰《周易译注》一书,很早就买到手,却一直束之高阁,未曾展读。一次因病在家休息,偶然抽出此书解闷儿。其《卷首》有周易“筮法”。病中慵懒无聊,便想亦步亦趋,学着通过“四营”“十八变”而成一卦。占卦首先要有设备,几案之外,就是50根蓍策。这下可难住人了,无奈只好以火柴棒替代。虽然最后一卦也没能演成,却由此加深了对蓍草的印象。后来,兴之所至,留心身边的花花草草,却一直没敢想过认识蓍草。原因也简单,就是觉得蓍草太神秘、太高大上了,古人借之与神对话,那是怎样了不得的东西。后来又听说蓍草之为物,甚为稀有,举国之内仅有3个地方得生:一为山东曲阜;一为山西晋祠;再就是河南淮阳之太昊伏羲陵。虽然三地皆距我未远,然为了探访一种草而专程过去,听起来也有点不可思议。于是,蓍草之事,少不得只好死心了。
许多年后,有幸与朋友到新疆一游。
回来以后,整理沿途所拍图片,其中植物按种归类存档,然后观察研究,或查阅志书,或请教方家,以期对曾见之物有所认知。这时我才发现,带回的照片中,有4张所拍就是蓍草。
回想一路之经行,那应该是乌苏市佛山森林公园。我们几个人,误打误撞,进入了待甫僧生态园。那是天山北麓一个水草丰茂的所在,其中植物甚多,种植的与野生的杂陈,令人眼花缭乱。看到陌生的植物,径自噼里啪啦拍个没完。然时间有限,不可能从容观察欣赏,更无法一一探究原委。照相机的好处是客观真实,只要纳入镜头,按下快门,前面的一切毫纤尽收。这些蓍草好像生长于杂草丛中,虽然没有挺然而出,植株却也够大,叶子也够特别。不过,当时还真没想到,此乃传说中的蓍草,但凡稍稍有所怀疑,所拍定然不止这区区4张了。反过来想,这仍然值得庆幸,我毕竟曾经留意到它,毕竟还拍了4张照片。这照片就是一个证据,记录了蓍草与我的相遇,以及相遇的时间、地点。
蓍草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生长着的蓍草。
《本草纲目》卷十五云:“按班固《白虎通》载孔子云,蓍之为言耆也。老人历年多,更事久,事能尽知也。陆佃《埤雅》云:‘草之多寿者,故字从耆。'《博物志》言:‘蓍千岁而三百茎,其本已老,故知吉凶。'”古人之中,李时珍颇富实证精神,至诠释蓍草,犹作如是说。苏颂《本草图经》亦云:“其生如蒿,作丛,高五六尺,一本一二十茎,至多者三五十茎。生便条直,所以异于众蒿也。秋后有花,出于枝端,红紫色,形如菊;……然则此类其神物乎?故不常有也。”植株簇生五十茎以上者称为“灵蓍”,传说蓍生百茎以上者,其下必有神龟守之,其上常有青云覆之。真是够神奇的。
蓍草的株型较大,虽不是苏颂所说的“高五六尺”,总也在半米以上。叶子有些细碎,给人的印象与黄花蒿、播娘蒿之类略似,不过却比这些植物叶子还要硕大,看上去也更硬朗。此外,蓍草叶子总有一个中心叶脉贯穿全叶,故使之碎而不乱。
得知这就是蓍草,心下甚是兴奋,将那4张照片翻来覆去地研究。那些蓍草着生于一面白墙之下,有不少禾本科植物掩映其间。蓍草尚处于生长的中前期,叶子碧绿,鲜嫩欲滴,整个植株泛着绿莹莹的光,好不可爱。发育最快的那株,枝顶花序已经开始孕育。越看越想再次亲临现场,进一步亲近、观察蓍草,而新疆毕竟在千里万里之外。这让我有些气闷:我与蓍草的因缘,难道就到此为止了吗?
去年5月5日,乘便到公园去玩儿。在王不留行群落之中,出乎意外地,我居然遭遇了蓍草。王不留行刚刚开始着花,其纤弱的枝叶楚楚有致。这是一片微微隆起的区域,中间最高处花苗有些稀疏,给荔枝草和勿忘我留下了生长空间。我是在拍摄荔枝草时看到蓍草的。蓍草的发现,让我内心一阵惊喜。上一次远在万里之外,对面相逢不相识,留下多少遗憾。这次既然已经认识,那少不了要好好交流了。兴奋之余,也有些释然,毕竟我们这里也有了此物,这有多好。
知道那个地方生有蓍草,一月之中过去3次,有拍摄的图片为证。第二次是5月14日,从株型大小看,蓍草已与在新疆所见略同,都在将花未花之际。最后一次是6月3日,花已盛开,其头状花序多数,有细梗,密集成复伞房状。舌状花6至8片,围绕管状花展开,白色靓丽,十分耀目。管状花则微黄,与平展的舌状花瓣形成区别。据说舌片还有粉红色或淡紫红色的,那就更加艳丽多姿了。
此后偶染微恙,于是暌违悬隔,好久不曾前去看它。
今年春初病愈,偶然翻阅汪劲武先生的《常见野花》,其中有“高山蓍”一种。汪先生于说明中引述鲁班发明锯子的传说,以为割破鲁班手指的即为此草。
虽然汪先生所说高山蓍与我所见到的蓍草并非一种,它们却同为蓍属,同属的植物如兄弟,性状上总有太多的相似。但是,以我的印象,高山蓍那二至三回羽状全裂的叶子碧绿无瑕,水灵灵十分可人,想象不出它怎么就会割破人的手指。于是,回头再检《中国植物志》,其第76(1)卷菊科(Compositae)蓍属有“蓍(Achillea millefolium Linn.)”,说其又名“欧蓍”“千叶蓍”“锯草”等,描述植物性状时则说:叶无柄,二至三回羽状全裂,末回裂片披针形至条形,“顶端具软骨质短尖”。这才觉得这个“软骨质短尖”十分可疑,当年割破鲁班手指的,莫不是这个东西吧。此时我深悔自己当初的粗心大意,重见蓍草,只顾高兴,只顾拍照,竟然不曾伸手摸一摸它的叶子。
蓍草属多年生草本。也就是说,即使冬天到来,地上茎叶枯干,其地下的宿根仍可不死,春天到来时还会重新发芽。眼下夏天又要来临,公园里的蓍草应该也长起好高了。想到此,马上动身去公园,一是看看新老朋友,二也可实地验证一下蓍草叶子上的“软骨质短尖”。
久病方愈,还不方便骑车,那就搭乘公交。那天特意早一点出门,才过8点就已到达。此时公园里已经很热闹,跳舞、打拳、玩儿牌的各有其人。我哪里顾得上这些,径自奔向去年生长着王不留行的那片隆起的园地。人还没到,心里先就一紧,远远看见那里已经不再是王不留行,而是变成了二月蓝。作为地被植物,王不留行也好,二月蓝也罢,本来难分高下,在我心里,也从不厚此薄彼。但是,在一片土地上更换栽培种类,就意味着已有一番大折腾,而附着其上的原住民们少不了都要身受其殃。走近寻找,果然不见了蓍草的踪影。其地中部,二月蓝同样甚为稀疏。我尝试着深入其中,仔细查找,然往返数遍,蓍草踪迹全无。当年与蓍草一同生长的荔枝草总算还有几株,却也不及去年那般肥壮茂盛了。
这个结局出乎我的意料,我也再次中断了与蓍草的因缘。我站在这个地方,久久不愿意离去。然而这一切都于事无补,蓍草不会因此而复生。
我知道,到了这个时节,仍然不见蓍草的踪迹,说明其宿根也都被一并剪除了。去年初夏以后,我就不曾再来这里,不知道已经开花的蓍草是不是长到了种子成熟。还有,它成熟的种子是不是已经撒入了这片土地。如果是有,今年没有萌发,明年会不会萌发呢?在这个地方,我还能看见蓍草吗?
从去年的情形看,那些蓍草着生零乱,也不像人们有意种植的。那么,其种子又是从何而来?不管是风吹来的,还是鸟衔来的,只要有这个渠道,也就会有绵绵不绝的蓍草。也许,就在距此不远的地方,蓍草已经长到没膝那么高,巨大的叶子披散着,碧绿肥嫩,光鲜诱人,其主茎的顶端也现出了密集成复伞房状的花蕾。只是我没能走到它们跟前,没有发现它们罢了。
2016年4月15日
夏至草
啮雪经冬自寂寥,恂恂早醒倚风摇。
野泉林外茶香弱,谁识唐人郁臭苗。
——《四时草木杂咏·夏至草》
我与夏至草,近些年才得相识。
吾乡当年有没有这种草呢?已经记不清了。按照《中国植物志》给出的区域分布,吾乡正在其中。然而如果有,那原因,一是它隐蔽得极好,一直躲藏在我的视野之外;二是我对它视而不见,亦即机缘未到。
最初看到这种植物,是在运河岸边的疏林里。春初时节,大地依然一片灰暗,料峭的春寒乘着尖利的风,在河边奔跑。隔年的枯草在风中瑟瑟颤抖,人走在河边,很难看到春天的征兆。这时候,我发现了夏至草。初次相见,不知道它尊姓大名。树下那点点的绿色,是植物的叶片么,还真有点儿拿不准。叶子皱皱的,瑟缩在黄土之上,肮脏兮兮又可怜巴巴。不过,虽然沾惹了尘土,那圆融的云头状叶,加之叶面的皱褶与茸毛,仍然给人一种温和的印象。
整个春天,我都在关注着这种不知名的小草。等到春暖花开,它们渐长渐高。偶然下过一场春雨,洗去了叶片上的灰尘。借了雨露的滋养,它们赶紧生出几片新叶。这个时候,整个植株就显得有了生气,有了光彩。夏至草进入一生中最为漂亮的时期,方茎挺立,圆叶迎风摇曳、顾盼生姿了。终于到了开花时节,那是在运河石桥的右侧,仍然是一带疏林之中,那一片夏至草似乎格外茂盛,绿茎最高,叶片也绿得鲜明,所以最早于叶腋开出白色的小花。其花唇形,上唇全缘,下唇三裂,虽然细小,却也算得上漂亮。如果不仔细寻味,可能会忽略掉夏至草的气味。夏至草的白色小花,幽幽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味道,是香甜吗?柔腻似奶油气,又清新若青草茶。有人说,那是一种类似铁观音茶的香气,也就特别有意思了。后来才知道,太阳朗照的花丛中,这种气息才更为强烈。其后不久,我就知道了它的名字。
夏至草
作为一种野草,夏至草颇有几个特别之处。
首先,它的茎秆儿居然是方形的。它站立在那里,因低矮细小,远远看去,肉眼难以分辨,只有弯下腰去,伸手摸上一摸,四条棱微微硌手,心下才会明白。夏至草〔Lagopsis supina(Steph. ex Willd.)Ik.-Gal. ex Knorr.〕为唇形科(Labiatae)夏至草属植物,其茎长成方形,理所当然。不过,统而观之,植物的茎秆大多还是圆柱形的,因为周长相等时,圆的面积最大,所以容纳的导管和筛管最多。看到这么个小东西居然生成方茎,虽也无话可说,总是略略感到讶异。
其次,夏至草是一种较为耐寒的植物。
夏至草看似柔弱,实却坚贞。据我观察,夏至草的萌芽期,有时在晚秋,或者初冬。天气已经越来越冷,木叶开始枯黄飘落,堆积于房前屋后,堆积于绿化灌丛之中。世间万物大都在收缩归藏,恰在此时,夏至草萌发了,叶子于枯叶间擎出,碧绿鲜明,兴致勃勃。绿叶与枯叶相互映衬,令人易生感慨。它们既然已经萌发,就不惧怕严冬的摧残,雪压也好,冰封也罢,它们似乎都能够承受,一直等到来年春初,再继续自己的生长。
然而,春天还没过完,好多植物还没能进入生长的盛期,性急的夏至草小白花已经开到了顶端,植株和叶片也失去了先前的碧绿,透出一种暗淡的黄色,整个儿没了精神。等到杨花柳絮飞扬之时,夏至草的末日也就来临了。夏至草的叶子双面微有柔毛,已经较为惹絮,而其轮伞状的花序簇生于叶腋之间,花萼呈管状,有脉五条,借以弯曲着伸出五齿,齿端有尖刺,许多宿存的花萼攒聚,形成一个囫囵的刺球,这样的构造,想不粘挂飞絮都难。于是,杨花滚过来,经过夏至草丛,就滞留着出不来了;柳絮飞过来,也被它们一一容留。本来已经黄黄弱弱的植株,再粘上了层层白絮,样子就不再美观。有时候不等雨来将草茎上的白絮冲刷掉,夏至草就竟自干枯,整个群落同时死掉了。
这也是夏至草一名的来由。1931年夏纬瑛先生在《国立北平研究院院务汇报》上发表文章《北平国立天然博物院植物园栽培及野生植物名录》,首次使用“夏至草”一名,就是基于这种观察:此草不等夏至来临即自行死掉。因为此前已有“夏枯草”,为了作出区分,拟名曰“夏至草”,“暗示它是到夏至而枯死的草”。《救荒本草》有“郁臭苗”一条,夏先生认为,即今所谓夏至草。郁,香气浓郁;臭,气味之谓也。此名正是从夏至草的香气着眼。后来,夏先生于《植物名释札记》中称,当时不知道此物自唐已有“郁臭苗”之名,后来想恢复旧称,新名流传已广,只好将错就错了。如此,则夏至草一名,迄今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
夏至草的死亡看似不幸,其实正是其生存智慧的体现。一物不幸被目为杂草,如若生长时间过久,长期暴露于野,发生危险的概率就大,基因传递的机会也就少。比如萝藦,它需要整个春夏来生长,到了秋天才开始结实,所以它们在乡村已经待不下去,不得不躲藏到城市里来。与夏至草一样,如独行菜,如麦瓶草,以及王不留行,就聪明多了,它们尽量缩短生长期,尽早完成开花结果,没等人们回过神儿来,它们这里好戏已经唱完,自己先行收场了,何其干净利落。
夏至草枯死之后,苞片张开着,其中的种子清晰可见。稍有轻风摇荡枯枝,种子便播撒出来,精灵一般藏匿于土壤之中。我曾经折取一枝夏至草回来,放在案上详细研究。它的每一对叶子的腋间总有宿存花萼十七八个,苞片之中种子二到四粒不等。夏至草的种子很小,如跳蚤然,以手捏取已甚为不便。有一次,我想将散落于案上的种子聚拢到一起,就有好几粒掉入缝隙之中,如小鱼儿跳进长沟巨壑,再也找不到了。
夏至草在我国分布甚广。南到云南,北到黑龙江,东到山东,西至新疆,这么广阔的区域里,它们都可以生长得挺好。夏至草又名“小益母草”“白花益母”“夏枯草”“白花夏枯”“灯笼棵”等。从前两个别名看,它与益母草血缘较近。《中国植物志》有云:“云南有些地方用全草入药,据云功用同益母草。”可以看出,此物之为用,一是地域性的,一为替代性的,而且是“据云”。《救荒本草》云:“生海滨池泽,今田野处处有之。叶似荏子叶,又似艾叶而薄小,色青,茎方,节节开小白花,结子黑茶褐色,三棱细长。……【救饥】采苗叶煠(炸)熟,水浸淘净,以油盐调食。”关于夏至草的植物形态,《救荒本草》的记载当然不错,只是用来救饥,也太勉为其难了。
然而,一物之成,有用与无用,并非其存在的唯一理由。有用当然不错,有时候,无用又有什么不好?
2016年5月12日
古怪精灵猫眼草
沙尘漫漫一茎黄,绿睛猫儿不自藏。
暌隔频年思异秉,故人风度自难忘。
——《四时草木杂咏·猫眼草》
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该写一写猫眼草了。
我与猫眼草的关系由来已久。我们虽然中间失散多年,总也算得上老交情。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懵懂少年,早饭之后,独自一个人,或者三两结伴,在料峭的春风里,臂挎篮筐,手提镰刀,走出村庄,远远近近地寻觅昏黄田野上的点滴绿色。也就在那个时候,我遭遇并认识了猫眼草。
在我的印象里,那时的北方原野,春风是难得止息的,没遮拦地挟着黄尘,在空荡荡的田野上撒野。我们在田野上逡巡,从清晨到日中,从午后到日暮。在那段日子里,我逐渐认识了肥硕而笨拙的刺儿菜、谦逊而秀气的小旋花、奇特有趣的地梢瓜、寂寞低调的羊角棵,以及苣荬菜、蒲公英、野豌豆、鸡眼草、牛舌头棵、米布袋等等。那是些多么有趣的植物啊!
我感激这些黄土地上的野花野草,因为它们应时现身,才会填满我们的篮筐。退一万步说,这点可怜巴巴的绿色,较之苍黄干燥、死气沉沉的原野,也已有意思多了。
故乡的好多野生植物曾经出现在我的短文里。我喜欢它们,觉得我与它们之间的关系很有意思。唯独猫眼草是个例外。这当然抱歉得很。然而我不得不说,这可不能全然怪我。蒲公英啦,苣荬菜啦,甚至刺儿菜啦,这些东西跟我们相亲,在我的心中,不是亲戚也是朋友了。我们平时也挖取它们,也玩弄它们,也吃它们。这有点像非洲某些部落的猎人,虽然捕获猎物,内心深处却将猎物看作自己的兄弟。猫眼草就不一样了。平心而论,猫眼草也许算不上敌人,它还不至于那么凶险。不过,从我们的感觉上,至少它不像一般野菜野草那么易与。
猫眼草
我这样想当然不无缘由。事后想想,怪异之感可能首先来自它的长相。它叶子呈黄绿色,这倒没什么,谁知它花也是黄绿色,并因此有一个别名,叫作“绿叶绿花草”。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它“叶圆而黄绿,颇似猫睛,故名‘猫儿眼’”。与狗的忠诚不同,猫可是一种神秘莫测的动物。与猫相关的故事和传说多与巫术、魔法有关。猫眼草绿黄色的眼睛圆睁着,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看,叫人未免心里发怵。猫眼草还有一个名字叫作“乳浆大戟”。扯断它的茎叶,白色的乳液便汹涌而出,像是抗议,又像是怨毒的诅咒。更何况,当时我已经听说,猫眼草是有毒的。所以,当小伙伴们成群结队看到风沙中的猫眼草时,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收入筐中,将它与刺儿菜和小旋花放在一起,背回去饲鸡饲鸭、喂羊喂猪。设若我独自一人,站立在广袤的原野上,踯躅于粗粝的土块间,猫眼草蓦然出现在那里,瞪着浑圆的眼睛,我手中虽有镰刀,也不能不略有踌躇。我总觉得它是一种灵异之草,不知道在它的背后还隐藏着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田野上看不见猫眼草了呢?我也记不确切了。
猫眼草当然是一种闲草。它既不可以果腹,也不足以御寒,即使对于“土里刨食”的父老乡亲也是可有可无。因此,对于它的消失,大家好像浑然不觉。那时,我也正在为了生计而日日忙碌,当然无暇顾及这些。不知道过了多久,到了某一天,偶然走到空旷的原野上,忽然想到:其他的许多野菜野草大都还在,猫眼草这家伙独自跑到哪里去了?
猫眼草在吾乡的田野上消失之后,我曾有意无意地找寻过它,结果一无所获。到了此刻,猫眼草已经失去了当年徘徊不去的妖气,而是变成一种濒临灭绝的物种。回忆中的猫眼草如此柔弱可爱,其形又如此精美绝伦,那绿色的花萼、瞳孔一般的绿色种子是怎样地巧夺天工。有多少次,我对着书本上猫眼草的图片发呆,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如此决绝,在这片土地上绝迹了呢。
我深知现代农业精耕细作的密集程度,也知道化学除草剂的巨大威力。但是,我同样相信各类杂草的生存智慧。它们可是自然之子,既然能在严酷的竞争中存活下来,将自己的基因历千百万年而传递到今天,怎么会因为人类的一时犯浑而灭群绝种呢?
事实也确是如此。杂草总是聪明得很,把敌进我退、乘虚而入的游击战术运用得出神入化。好多杂草采用了这一策略:既然乡间的田野上无法立足,那么对不起,我们就到城市里看看。城市的绿地、草坪便成了它们的栖身之所。萝藦是这样做的,猫眼草也这样做了。
那一天,与朋友到南园看草木,偶然于一条小径两侧厚积着败叶的松软土地上看到了久违的猫眼草。
我首先发现的是一片温柔的黄绿色,是那么似曾相识,定睛看时,果然是它,真是大喜过望。这些猫眼草还不太大,而一个个圆盘已经擎了出来,像技艺高超的杂技演员在做顶盘儿表演。我屏着呼吸,小心翼翼为它们拍照。这时我发现,就在这片被大树遮掩的空地上,零零落落地还有十几株猫眼草呢。
几十年后重逢,我发现它们虽然通体黄绿,不同的部位颜色还是有所区别。我当时就想:否则的话,不也过于单调了吗?它们的下部茎似乎泛着一点紫晕,上部细茎黄绿,颜色最浅;叶片的颜色就稍稍重了些;那些花蕊和种子,更是闪烁着嫩黄的光亮。
到了次年,在运河叠山南坡的荒草丛中,再次发现了猫眼草的群落。
我知道,荒园中与叠山上的猫眼草,植物学上的名字应该叫作“泽漆”(Euphorbia helioscopia Linn.),大戟科(Euphorbiaceae)大戟属植物,别名叫作“五凤草”或者“五朵云”。《本草纲目》卷十七有云:“江湖原泽平陆多有之。春生苗,一科分枝成丛,柔茎如马齿苋,绿叶如苜蓿叶,叶圆而黄绿,颇似猫睛,故名‘猫儿眼’。茎头凡五叶中分,中抽小茎五枝,每枝开细花青绿色,复有小叶承之,齐整如一,故又名‘五凤草’。”植物志书的描述更为科学严谨:“总花序多歧聚伞状,顶生,有5伞梗,每伞梗生3个小伞梗,每小伞梗又第三回分为两叉;杯状聚伞花序钟形。”这都没有什么,它的另一个别名就叫“猫儿眼睛草”。
让我稍稍放心的是,假山这边较少有人过来锄草,更没人喷洒除草剂,它们或者能够终其天年,让种子老熟,将基因平安传递下去。知道这个世界上仍有猫眼草在生长、开花、结籽,虽然它们无关痛痒,我还是觉得挺好。保留住一个物种,就多了一分丰富性,这个世界有时候可真是太单调了啊。
今天我当然已经知道,猫眼草给人的诡异感觉,皆源自人的内心,而与猫眼草毫无关系。猫眼草只是被子植物门的一种双子叶植物,与其他几十万种植物一样,长成这样而不是那样,都是自然造化的手笔,也是自然选择的结果。猫眼草的花序很特别,植物分类学上将其叫作“杯状聚伞花序”,其结构为一朵雌花居中,周围环绕数朵雄花,整个花序被杯状的总苞围住,看起来像一朵花的样子。这种花序是大戟属植物特有的花序结构,所以又称“大戟花序”。让植物分类学家一解说,猫眼睛的诡异之气马上就烟消云散,猫眼草也就只剩下可爱和好玩儿了。
有人说猫眼草有败毒抗癌的功效,我觉得这挺好。又有人说猫眼草植株含毒,这可能也是真的。“是药三分毒”,能干事儿的人往往有脾气。贸然将其吃进肚里,固然不可,据说其汁液即使沾到皮肤和黏膜上也会带来损害。然而有毒也好,无毒也罢,都无法构成此草好与坏的理由。如若它的白色乳液确实有某种毒性,那它也不是故意的。它就是一种草,生生不息,不失自性。《植物名实图考》卷二十四“毒草类”有“乳浆草”“大戟”“泽漆”3种,吴其濬在按语中说得好:“泽漆、大戟,汉以来皆以为一物,李时珍据《土宿本草》,以为(泽漆)即猫儿眼睛草。此草于端午熬膏,敷百疾皆效,非碌碌无短长者。谚曰:‘误食猫眼,活不能晚。’殊不然。然亦无入饮剂者。观其花叶俱绿,不处污秽,生先众草,收共来牟,虽赋性非纯,而饰貌殊雅。夫伯赵(鸟名,即伯劳)以知时而司至,桑扈(鸟名,即小桑鹰)以驱雀而正农,非美鸟也。迎猫为其食田鼠,迎虎为其食田豕,非仁兽也。有益于民,则纪之耳。圣人论人之功无贬词,论人之过无恕词,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持论多么宽和透彻,我很喜欢。
乳浆大戟(Euphorbia esula Linn.)、猫眼草与泽漆均为大戟科大戟属植物。三种植物的花形及颜色均相同。较之前面两种,泽漆的叶子较宽,“倒卵形或匙形”,花序有些特别,已如前述。《中国植物志》将乳浆大戟与猫眼草合为一种,《山东植物志》则析为两种。《北京植物志》给猫眼草拟出另一个名字——华北大戟,真够磅礴大气的。猫眼草与乳浆大戟花形相同,花序相同,区别在于叶子:猫眼草“叶互生,披针形或狭卵形,先端圆或尖,全缘,基部渐狭”,乳浆大戟长枝与花枝上的叶子与猫眼草无异,唯“短枝或不育枝上的叶较密,条形”。以个别地方叶子的多与少、稀与密来区分乳浆大戟和猫眼草,是最为简单的办法。不过,此事在我还只是书本上的知识。如今此二物尚不多见,要辨识自如,想观察实物,还真得多费些心思。
2015年4月30日
鬼针草的鱼叉
羽叶青枝亦洒然,春光何羡彩衣鲜。
劝君莫怨鱼叉嬲,欲借秋风处处传。
——《四时草木杂咏·鬼针草》
总的来讲,鬼针草给人的印象并不好。
其实,初夏的鬼针草枝丫俨然,无论植株还是叶片都有模有样。野草之中,鬼针草应属高大威猛一类。如果让它可着劲儿长,它少说也会有半米多高,水肥充足之时,能否长得更高也未可知。其茎淡紫,四棱,直径可达6厘米,茎叶纷披,花朵杂出,俨然就是一株小树了。特别是那三出复叶时或碧绿,时带暗紫,小叶椭圆形或卵状椭圆形,非常受看。鬼针草(Bidens pilosa Linn.)为菊科(Compositae)鬼针草属植物,花序头状,其舌状花虽然数量不多,排列不匀,发育有时也不太充分,那色泽却依然明亮。总之,其花盛开时,虽然说不上完美,至少也并不丑恶。鬼针草所以惹人生厌,主要原因是它那构造特别的种子,也就是它所以得名的那些鬼针。
整个春夏,种子成熟之前,鬼针草与其他野草几乎没什么区别。然而,一旦到了秋末,百草枯黄之时,鬼针草的叶子也凋零殆尽,而枝端的瘦果却好像故意擎了出来。人们从它旁边经过,只需稍稍触及,那种子就会毫不客气地黏附在人们身上。这一点,我可有切身的体会。
初次遭遇鬼针草,已是20多年前,于胭脂湖底草丛经过时遭其暗算,最后也没弄清楚它是哪个,也就不必说了。去年秋天,卧病在家,一天到晚烦闷得很,有时趁着天气稍好,勉力到外边走走。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我独自踽踽来到南园门外。其左边空地上多野草,均已呈老健成熟的褐色,一株曼陀罗却仍然碧绿,挺出其间,白花粲然,诱使我过去拍照。等拍摄完毕,回到门前广场,正欲继续前行,隐隐然感觉两腿痒痒得难忍,俯而察之,则裤子上鞋子上袜子上,虫子一般爬满黯黑色的条状物,密密麻麻的,好不吓人。稍加端详,则一以惊一以喜,那不是鬼针草的种子吗?
粘了鬼针草的种子,隔着单衣,已令腿与脚稍为不适。那感觉,也不是难忍之痛,却已痒得过分。虽然只是为植物种子所纠缠,最初心里还是有些慌乱,必欲尽快拂去而后快。我深知此物之不易与,拂尘式的拍打难以奏效,只好耐着性子,将它们一个一个摘取下来,一边摘取一边点数,上上下下,居然有51枚之多。
待收拾完毕,心魂稍定,我忽然发现那些瘦果弃置之处愣是硬化过的路面,便觉得于心不忍,而再欲一枚枚捡起,放到有土壤的地方,但瘦果琐细,已经不大可能。回头看看经行之处,发现那已经干枯的鬼针草棵子仍然站在曼陀罗旁边,若无其事的样子,将刺球状的多数瘦果擎在植株的最外层,等待下一个如我一样粗心的来访者。
鬼针草
此次被鬼针草纠缠,虽然开始小有慌乱,事后反觉得蛮好。与植物有了这么个小小过节,既无伤大雅,也颇有意思。
大约数周之后,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儿。我再次踱出大门,想到运河岸边的黄栌树,路虽然远了点,还是想过去看看。为了清点黄栌的株数,我尝试着挤进绿化丛中,将近年出生的小树也一一记录在案。弄清了黄栌的数量,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满足。辨认小树时,我已经发现附近有鬼针草的踪迹,所以一举一动格外小心翼翼。回来路上,正暗自庆幸,这次总算躲过了刁蛮的鬼针草,然而低头一看,裤脚上又爬上来许多暗褐色的条状物,盖因衣服加厚,它们没能触及皮肤,所以尚没觉得。
毋庸讳言,为这些东西缠上,虽知无害,然片刻之间,还是让我颇感不适。但是,它们的生命亦为大自然所赋予,无论如何不能以我之故,让它们无处托身啊。惩于上次的教训,这一次我必须为它们寻找一个可以落地生根的处所。不远处就是新整理的绿化草坪,再往前则是樱花林带,我带着这些虫子般的东西,缓缓踱到那边,将左腿裤脚21枚、右腿裤脚2枚瘦果悉数摘下,一一丢进林中。我心已尽。明年春来,它们能不能在此生根发芽,就看它们的造化了。
关于鬼针草的种子,关广清等的《杂草种子图鉴》作过详尽描述:“瘦长条形,四棱或扁四棱状,深褐色至黑色;长12~15毫米,宽0.8毫米。表面颗粒状粗糙,具3~4条粗大纵棱,粗棱间各有一条细纵棱。棱上均散布着黄褐色瘤基短毛或瘤;顶端平截,具3~4条黄褐色刺,刺上有3列小倒刺。”植物学家的描述不可谓不精确,但是外行如我,读起来总是有点儿晦涩,借此想象鬼针草种子的形状,难免有些吃力。照我的观察,鬼针草的种子就像一柄鱼叉,手柄狭长,前端三四股叉分列,叉上具有密密的倒刺。水中之鱼一旦与它遭遇,注定凶多吉少,如若中招,那就不要再想逃脱了。这样讲是不是清晰显豁些呢?我不知道。
在野外,我曾仔细观察过鬼针草的种子,也曾经将它们带回家中,置于放大镜下仔细研究。整穗的种子采摘时还微带些黄绿之色,如并排紧束着的数十柄鱼叉。将其放在案头,过上一天两天,回头再看时,鱼叉已经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像炸弹轰然炸开,又瞬间凝固,形成一个开放的球状体,鱼叉的基部联结于蒂上,鱼叉的尖端则360度向外伸张。从整体设计看,那柄鱼叉除了手柄略为粗壮一些,其余部分是绝对合用的。
老实说,鬼针草瘦果的这种特性确有几分无赖气。粘在人的身上,虽给人带来不便,好在人有手啊,犹可随时摘除;但是,如果是羊呢,是牛呢,它们也只能忍受着,天长日久,机缘等到,叉股被折断,种子散播各处,携带者的痛苦才算结束。当然,鬼针草将种子附着于人畜,其本意不过是希望将它的种子带到更远的地方,是它基因传递的一种策略。这与香椿树的翅果、蒲公英的小伞借了冬春的风向更远处传播,本是一个道理。只是这个家伙多一点儿刁蛮,多一点儿讨厌罢了。
理解了植物的智慧,就会适当原谅它,有保留地喜欢它,而不是讨厌它。
2016年3月8日
苍茫大气罗布麻
云横郊野平芜寂,照眼青青影半斜。
万里飘蓬连朔漠,秋光犹放数枝花。
——《四时草木杂咏·罗布麻》
即使在当年,即使在吾乡原野最偏僻的去处,罗布麻也总是形单影只。我相信,吾乡之人即使终生不离故土,也有可能不曾留意到它。既然它的存量如此之少,所以它也就难成大用。土里刨食的人们,累死累活,哪有心情将如此琐屑之物当一回事。于是我相信,吾乡不知其名者并非我一人。《中国植物志》记载,在山东,人们一般称之为“茶棵子”或者“野茶”。但是,山东也很大啊。
平日到田野上割草寻菜,难得看到罗布麻的身影。田里好赖也种着庄稼,人们为了生计,不能不看管得紧。罗布麻株型偏大,又是多年生植物,加之繁衍能力不强,所以在大田里难以存身。它们也比较识趣儿,径自躲到更为僻远、更为人迹罕至的地方,与那些面目可疑的杂草们一起寂寞地生长。
村子正南方曾经有一座旧砖窑,砖窑四周多是坑坑洼洼的废地。积年累月烧砖取土,破坏了原有的地貌。土地既不平整,亦格外瘠薄,特别是邻近砖窑处,碎砖头与废煤渣混迹其间,对于习惯了纯净壤土的乡亲父老,那还算得上土地吗?所以很长时间里,一直任由它荒着。聪明的罗布麻看中了这一带,常常在这附近出没。这地方距离村庄,于今想来,不过两公里上下,然而对于一个拔草拾柴的孩子,已经足够僻远。加之地旷人稀,独自行走其中,极易生孤寂之感。近午的太阳悬在天上,一动不动,初夏的风吹得人有点儿犯困,田野上则是一片空寂,只有田鹨偶尔鸣叫着飞过。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罗布麻。
罗布麻的形态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杂草。
吾乡的杂草,以禾本科为多,如马唐啊,水稗啊,虎尾草啊,牛筋草啊,全是,而罗布麻不是。单从长相看,罗布麻已经介乎草与树之间。它兀自站立着,有主干,也有枝丫,叶片稀疏地分布,虽然精细了点、纤巧了点,却也毫不含糊。它的茎秆呈鲜红色,叶子也不是一味地碧绿,似有白粉敷其上,给人怪异的感觉。其叶片对生,个个椭圆状披针形;以质地论,与柳叶略似,而其形则更圆团,也较软薄。叶缘若有细齿,不细看几乎不能发现;叶脉纤细,侧脉每边10多条,呈乳白色,丝丝清晰如画。若撕开一片叶子,或者薅断一茎新枝,黏稠的白乳汁便会汹涌流出,让人觉得它在哭泣,甚或在抗议,总之有点不大好惹,加上环境的幽僻,更赋予它某种神秘色彩。平时既不多见,还不知道鸡鸭牛羊喜不喜欢吃,我一时还真拿不定主意,是割它,还是不要割它。
罗布麻
当然,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此后好长时间,我已经将罗布麻忘在脑后。虽然近些年来对身边植物的兴趣渐浓,闲暇之时免不了回忆少年时代与植物的种种交集,却一直没有唤回对罗布麻的记忆。直到有一天,在胭脂湖的西侧,带状公园的绿化丛里,偶然遭遇了它。
那是夏初的一个晴日,新雨过后。
我一个人,沿着湖西岸一条新辟的道路缓缓骑行,目光则在路边的绿色中搜索。春夏之间,寻找陌生的植物,然后设法知道它们的名字,是我为自己安排的功课。
雨后的湿地上,新植的竹树之下,一丛一丛,零星散落,对了,就是它,这个与我暌违了数十年的物种。我当即支下车子,悄悄走近,蹲下来仔细地端详。其实,从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它,沉睡于脑中的记忆瞬间被唤醒。不会有错,一准是它,那个我在僻野中屡屡遭遇,常常令我手持镰刀却迟疑不决的小东西。
关注植物,先须知道它的名字。名字对一事一物之重要,怎么形容都不为过。比如有时候,向朋友描述一个物种,说得口干舌燥,对方仍然云里雾里。一旦知道名字,就如同得了一道符咒,一经念出,对方马上恍然大悟。为了给自己的这个癖好解嘲,我曾借了圣人之言,美其名曰“多识草木之名”。当然,对于植物分类之学,我是十足的外行。有时候,我也会长时间翻阅植物志书,而且津津有味。只睹其物未知其名的植物,在我尚有不少,所以误打误撞,也借此知道了一种两种。但是,如果让我根据植物的形态特征,依据它们的根茎花叶以及种子,去志书中查询它们的科属,我就深感力不从心了。最后还是经网上高人指点,才终于知道它的大名。
罗布麻(Apocynum venetum Linn.),夹竹桃科(Apocynaceae)罗布麻属植物,多年生半灌木。罗布麻在我国分布比较广。对于此物,各地都有自己的叫法。河北、陕西、甘肃名之“茶叶花”;新疆、青海、甘肃称其为“野麻”;江苏称为“泽漆麻”“女儿茶”“吉吉麻”;山西名曰“奶流”;陕西又称“红麻”“红花草”;陕北称“羊肚拉角”;吉林称“牛茶”。多少年了,各地之人以自己对此物的观察,给出了自己的命名,也一直这样各顾各地叫着。
时间到了1952年,中国农业经济学家董正钧先生来到新疆考察,在罗布泊地区发现了它。董先生看到,无论敦煌、哈密还是库尔勒等地,这种野麻生长得非常普遍。在董先生看来,罗布麻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应予开发利用,于是为其定名“罗布麻”,并开始了对罗布麻的一系列研究,罗布麻一名也从此叫开。
罗布麻这个名字足够苍茫大气,我很喜欢。本来不过乡野间可有可无之物,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平日里根本上不了台盘,多少年来,它就在中国的土地上生生灭灭,寂寞地存活,寂寞地繁衍。既然圣贤们不曾在经传中提及,它也就一直被人“铁蛋”“黑头”地叫着。等到董先生“罗布麻”三字一出,气象骤变,境界顿然迥乎不同了,让人平生一种凛然之意。以后,再遇到它,无论它是刚刚出土,阳光下怯生生伸展它紫红晶莹的新芽,还是初秋时节,擎起满枝的淡紫花,我都觉得它气度非凡,因而对它多了一份尊重,多了些许肃穆的感觉。
当年太阳底下曾经对着它发呆的那个少年,怎么也想不到,野地里稀稀落落的小东西,如今居然也如此鼎鼎大名。那少年如今已然老去,但仍然喜欢罗布麻之类的植物,每逢春夏之际,都会来到湖边,在傍水苇丛中寻找那些寂寞的植物,看着它们出神,为它们拍照留影,并自得其乐。
2014年3月14日
恼人的荨麻
雨老荨麻叶,风吹大戟花。
地凉无苦热,自是客思家。
——〔元〕陈宜甫:《夏日旅中》
我与荨麻的因缘并不深,在吾乡时不曾见过此物,移居小城之后,尽管关注植物之心日增,却一直不曾得识此君。去年夏天,在天山北麓的佛山森林公园,偶尔与之遭遇,又因贸然与之接触,饱受其蜇毒之苦,是首次见识荨麻的真身。
好多年前,曾偶染一种疾病。盛夏时节,身上扁皮疙瘩瞬息而来,又倏忽而去,彼伏此起,来时扁扁地隆起,严重时则连理成片,奇痒难忍。医生诊断为荨麻疹。医生说时,读若“寻麻疹”。后经查证,知此字以前读音并不如此,到了后来,读“寻”的人多了,编字典的人没了办法,才反过来依了他们。不过,我后来发现,“荨麻”之讹与“呆板”之读音变易毕竟有所不同。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十七引苏颂《本草图经》云:“荨音寻。”足见“寻麻”还是有些来头的。
那次去新疆,先到南疆,又转到北疆。那一天住在了乌苏,早饭后,决定就近看看风景。听说乌苏城南有几个小景点,老卢开车载我们前往。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山水草树都显得清新,草地和云杉将山体画成迷彩样,美得让人有点儿心疼。第二个景点里好像建了疗养院什么的,沿山而上,不少白墙红瓦的房子,石阶陡峭,攀上去还有凉亭之类,可供游人和疗养者憩息。
下山的时候,我一个人落在后面。到得异地,遇上面生的植物,拍摄一些图片,拿回来慢慢查考,也是旅游的一项内容。有一种植物生在路边石缝之中,初看如艾蒿模样,叶片又稍为细碎,新鲜嫩绿。撕下一片叶子,揉碎了,闻一闻它的气味,是我平日辨识植物的土办法之一,这一次也如法炮制。采摘叶子时,已经微微感觉到异样;揉搓之后,手指间的痛感愈发强烈。看看疼痛的手指并无伤痕,亦不见红肿,疼痛却时隐时现,恍然意识到此物蜇人。身处异地,尚不知道毒性大小,禁不住暗暗吃惊。
荨麻
上车之后,说起被蜇手之事。老卢在此地住了几十年,对这边的人情风物了解较多,听我之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说这是“蜇麻子”,被蜇了很难过的,不过也不要紧,时间一久自然就会好。
接下来,老卢讲了这样一个笑话:有一位外地人来此间考察,走到野外,忽然内急,只好就近寻个茂密的草丛。事毕之后,发现荒乱之中竟然忘带手纸。山地旷远,补救难及,抓耳挠腮半日,只好设法就地取材。他看见眼前植物叶子生得柔软可人,就势捋下一把,以为手纸之用。擦拭之后,像被猫咬了一般,提起裤子落荒而逃。老卢的故事又引起大家一阵哄笑。
我知道诸君颇有取笑的意思,但我自管手指疼痛,何暇顾及其他。不过我想,那个人的痛苦,车上的人恐怕只有我能体会一二,而他的狼狈,似也缓解了我的尴尬:比起那个可怜的人,至少我还不是最为不幸的那一个。
接触蜇麻子的,是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隐隐的毒痛,若尖刺在肉的,就是这3个手指的指肚。万幸没有放在两手掌心揉搓,否则那可就糟透了。痛定之后,今天回忆起来,那疼痛并不如刀割一般明明白白,而是隐然的,时有时无的,也不像真的有刺在肉。若有,你能看得见,也就可以将它挑出来;蜇麻子的刺,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所以疼痛也飘忽轮转、起起伏伏,不可捉摸。一路上,心思只在这3个手指,不时将它们含在嘴里咬啮吸吮,痛感似乎略有缓解,却仍然不能消失。从被蜇到疼痛消失,前后有两三个小时。
后来知道,当地人口中的蜇麻子就是植物分类学上的荨麻(Urtica fissa E. Pritz),荨麻科(Urticaceae)荨麻属植物,多年生草本。它有一个别名更为生动,叫作“蝎子草”,又叫“咬人草”。夏纬瑛先生《植物名释札记》有云:“荨麻属的植物,可供纤维之用;它的茎叶具有焮毛,触人皮肤,有火烫蜂蜇之感。它之所以名为‘荨麻’者,也即是因为这些缘故。”被这草蝎子蜇那么一下,一场虚惊之后,回头想想,前后的体验却也挺有意思。
其实荨麻蜇人,古籍早有记载。宋代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七云:“川峡间有一种恶草,罗生于野,虽人家庭砌亦有之,如此间之蒿蓬也,土人呼为‘荨麻’,其枝叶拂人肌肉,即成疮疱,浸淫渍烂,久不能愈。”看来川峡之人所受其害,比我要大得多。《本草纲目》草部卷十七云:“ 【集解】(颂曰)荨麻生江宁府山野中。(时珍曰)川黔诸处甚多。其茎有刺,高二三尺。叶似花桑,或青或紫,背紫者入药。上有毛芒可畏,触人如蜂虿螫蠚,以人溺濯之即解。有花无实,冒冬不凋。挼投水中,能毒鱼。”
荨麻之所以能蜇人,与荨麻特殊的生物结构有关。荨麻的茎叶上生有很多白色透明的细毛,这些细毛构造复杂,上部尖锐如刺,中间却是空腔,基部稍粗,是由许多细胞组成的腺体。腺体分泌的蚁酸等输入上部的空腔内,人和动物一旦触及,刺毛折断,蚁酸溢出,人体接触到,就会产生灼痛感。
好多年前,在安徒生童话中读到《野天鹅》一篇,写的是国王的11个儿子和美丽的女儿艾丽莎被恶毒的新王后放逐到民间,11个儿子变成11只野天鹅,白天必须不停地飞翔,晚上才可恢复人形。艾丽莎得到仙女的指点,其救赎哥哥的过程就涉及荨麻。仙女告诉艾丽莎:“你得采集它们,虽然它们会把你的手烧得起泡。你得用脚把这些荨麻踩碎,就可以得出麻来。你可以把它搓成线,织出11件长袖的披甲来。你把它们披到那11只野天鹅的身上,那么他们身上的魔力就可以解除。”
当时也隐约感到,取荨麻纤维织披甲是一项极其痛苦的工作,是对艾丽莎的爱心与意志的巨大考验。但是,自从那次自己的手指被蜇之后,再读此文,对艾丽莎的痛苦与坚忍,才有了更加清晰的体会。
被荨麻蜇后怎么办?方法可有如下4种:一是《本草纲目》中李时珍先生传授的,“以人溺濯之即解”。“人溺”即人尿。在药学家眼里,药材无往不是,无所不在。第二种是《野天鹅》中安徒生先生提供的,就是人类的眼泪。哥哥们回来以后,见她不再开口,只是一味地忙碌,知道妹妹在为自己受苦,“那个最年轻的哥哥这时就不禁哭起来。他的泪珠滴到的地方,她就不感到痛楚,连那些灼热的水泡也不见了”。第三种是在网络和工具书中常常看到的,即用肥皂水冲洗,这恐怕是最实用也最可靠的方法。第四种则是我情急之下无师自通做到的,吸吮舔舐痛处。通盘想想,4种方法颇有一致之处:人溺也好,眼泪也好,还有肥皂水和唾液,都呈程度不同的碱性,对于荨麻细刺中蕴含的蚁酸,自会有中和的效果。
关于荨麻的医药作用,《本草纲目》又说:“风疹初起,以此点之,一夜皆失。”这可能也就是那种皮疹被叫作“荨麻疹”的原因了。记得当年我得此病之时,为了避免着风,盛夏之日也用床单捂着,浑身汗津津时,其痒才似有缓解。那时候并不知道李时珍提供的方子,当然也没见过荨麻。
我记得蜇我的那些荨麻,并且为它们拍了照片。后来查阅《新疆植物志》,得知荨麻属植物全世界“约50种,我国有16种,主要分布于西南部,新疆有5种”。新疆的这5种是欧荨麻、高原荨麻、异株荨麻、昆仑荨麻和焮麻。逐一检查对照,发现当时蜇伤我的,最有可能是焮麻(Urtica mairei Levl.)了。根据《新疆植物志》,焮麻为“多年生草木,高70~150厘米。根茎匍匐,茎直立,四棱形,通常不分枝,被有短伏毛和稀疏的螫毛,叶交互对生,掌状3~5全裂或深裂,再羽状分裂成小裂片,表面常绿色,背面淡绿色,被短伏毛和螫毛”。《山东植物志》云:荨麻,山东有两种,曰宽叶荨麻和狭叶荨麻。前者产于泰山和胶东丘陵,后者则只产于崂山。如此,则吾乡目前似乎还没有这种咬人的植物。
2013年6月10日
绞股蓝与乌蔹莓
依丛傍树出尘埃,五叶随形取次裁。
细蕊几曾迷蛱蝶,延茎岂必向亭台。
——《四时草木杂咏·乌蔹莓》
邻居周嫂送给内子一些晒干的植物,说可以用来冲水喝。其中有蒲公英,这我知道;还有一些说是绞股蓝,则只闻其名却未睹其物。这引起我的好奇,便拿过来详细研究。细茎,有须,鸟趾状叶子,这些还看得清,然既已干枯皱缩,其生长之时的鲜活样子还真不好推断。本地也有绞股蓝了吗?也许吧。吾乡距东昌不远,亦有百里之遥,故我还算不上真正的本地土著。周嫂老家就在城外,还是她更有发言权。若能借此见识一下绞股蓝,不也挺好吗?
下次遇到周嫂,便以此事请教。她说,好多啊,咱们院子里就有。随她绕到一丛高大的冬青卫矛背后,看她指点其上展须攀附的植物,说,喏,这就是。我问她何以知之,周嫂告诉我,一次在带状公园,遇上的一位采药老人告诉她的。周嫂的指点让我有些疑惑,也有些失望。冬青卫矛上面那些兴致勃勃的植物已经在此生长多年,对我来讲并不陌生,可那明明是乌蔹莓啊。莫非一物而二名不成?
斗虎巷的便民市场里隐藏着一间中医推拿诊所。医生老苑对中草药颇为热心,其所用药材也非一味购进,而是兼以自采,然后自己收拾炮制,以为之用。我觉得这样做挺好。一个中医大夫,倘若只认识药橱里加工好的那些,而对田间旷野、林边沟沿生长着的原物漠不关心、了无同情,总是一件煞风景的事。以是之故,我认识了老苑。
乌蔹莓
有一次,我向老苑问起绞股蓝。老苑爽快,当即站起身,踮起脚尖,伸手从诊所的屋檐之上抽出一根藤蔓,说:“这不是吗?昨天我刚采来的。”藤蔓已显委顿,却尚未干缩,我小心翼翼将它伸展开来观察。老实说,对于乌蔹莓与绞股蓝,这时候我已经能够做些粗略的区分,虽然未必一望而知,仔细掰扯一下,还是可以确定的。看了老苑所采,我觉得这仍然是乌蔹莓,而不是绞股蓝。我将理由一一告之,老苑一时也无话可说。我知道老苑有时候早起外出,去寻找和采集草药,就与之相约,与他一同到野外去,见识一下绞股蓝。
这中间各人有各人的事,采药的事就给耽搁下来。有一天,老苑又拿出一茎藤蔓与我研讨,说这个不一样,味道有点儿酸。他的意思我明白。那藤蔓我看了觉得眼熟,非但尝尝味酸,看看连叶子也并不尽同。虽然都是脚趾状的5片叶子,乌蔹莓先端叶大,两侧各是一柄而出二叶;此物之叶大小少有变化,且叶叶自柄。回来查阅资料,知是五叶地锦〔Parthenocissus quinquefolia(L.)Planch.〕。五叶地锦与乌蔹莓同为葡萄科(Vitaceae)植物,不同的是,乌蔹莓归乌蔹莓属,五叶地锦归爬山虎属,故又名“五叶爬山虎”。它们与葫芦科(Cucurbitaceae)绞股蓝属的绞股蓝〔Gynostemma pentaphyllum(Thunb.)Makino〕既不同科,也不同属,所同者只是长相近似而已。
虽然至今未曾见到绞股蓝,而对其与乌蔹莓的区分,心下却已渐渐明晰。盖二者不同之处多而细微,辨识自须细心。首先要看叶子:绞股蓝的叶片碧绿,且沿叶脉有刚毛,前端叶片与其他叶片等大或稍大,小叶柄短;而乌蔹莓叶片微紫,其上光滑无毛,前端叶片比其他叶片要大上许多,小叶之柄也稍长;绞股蓝小叶具5个、7个甚至9个,故又有“七叶胆”“七叶参”之名,乌蔹莓叶片则多为5个。其次是看草茎:绞股蓝茎蔓色绿而细,乌蔹莓的茎则呈褐红色或淡紫色,亦更粗壮。再次看卷须:绞股蓝为葫芦科植物,卷须生于叶腋,亦即与叶同侧,夹角最多90度;而乌蔹莓的卷须与叶子对生,呈180度夹角。仅此3项,已经可将二者区分清楚。但是,还有其他区别,看花序:绞股蓝花序呈圆锥状,结出果实如葡萄般下垂;乌蔹莓则为复二歧聚伞花序,结出果实如端在手上。此外就是品尝味道:绞股蓝味甘,尝之有清香味;乌蔹莓味苦,口感酸、麻、苦,难以下咽。
昨天再次去诊所玩儿,见老苑正与朋友神聊。他以大玻璃瓶沏茶,茶亦是自制的,斟到杯子里,茶汤微黄见绿,颜色还正,咂上一口,便有一股草野之气循循而来。本是寻常草木,在有心人眼里,境遇与功用居然如此不同。这时候病人上门,老苑便忙起他的望闻问切,一一研剖病情,我也乘机告退。走到门外,老苑又告诉我:今天下午,一个朋友送绞股蓝过来,你想看,到时过来好了。这可是一个好消息。为了寻访此物,我可是存心已久。想到今天即可一睹尊容,心花为之一开。
下午先打电话,老苑说,大约傍晚时分,于是便趁散步之机,绕道来苑氏诊所。老苑正在门外饲鸟,见我来,即出朋友带来之物,粗枝大叶的,一看即知仍是乌蔹莓。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拣起一茎,仔细察看一番。这时老苑也说话了,还是180度夹角。稍停顿,他又说,该不会就是这个东西吧,人家天天服用此物,挺管用的呢。我有些失望,看着微微泛紫的茎叶,以及茎上复二歧聚伞花序,还能再说什么呢,这铁定就是乌蔹莓啊。
在中国古籍之中,乌蔹莓〔Cayratia japonica(Thunb.)Gagnep.〕是一种著录较早的植物,所以古今别名很多,如“五叶莓”“茏草”“拔”“茏葛”“赤葛”“五爪龙”“赤泼藤”“五叶莓”“乌蔹草”“五爪藤”“野葡萄藤”“老鸦眼睛藤”“老鸦藤”等。李时珍解释说:“五叶如白蔹,故曰乌蔹,俗名‘五爪龙’。江东呼‘龙尾’,亦曰‘虎葛’。曰龙、曰葛,并取蔓形。赤泼与赤葛及拔音相近。”《诗经·唐风·葛生》有云:“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毛晋《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广要》云:“蔹似栝楼,叶盛而细。其子正黑如燕薁,不可食也。幽人谓之‘乌服’,其茎叶煮以哺牛,除热。”所述形态已经很近其物。《本草纲目》第十八卷又云:“塍堑间甚多。其藤柔而有棱,一枝一须,凡五叶。叶长而光,有疏齿,面青背淡。七、八月结苞成簇,青白色。花大如粟,黄色四出。结实大如龙葵子,生青熟紫,内有细子。其根白色,大者如指,长一二尺,捣之多涎滑。”对乌蔹莓的性状,已述之甚详。
平时绿化丛里,空闲荒地上,常常看到乌蔹莓蓬勃生长。它们发生很早,破土而出时,已经积蓄了极大的活力,所以一副蓬蓬勃勃的样子,看了也让人欣慰。到了秋来,擎着的花序上缀满乌黑的圆球儿果,也个个晶莹剔透,颇为诱人。
绞股蓝
绞股蓝,又名“天堂草”“福音草”“超人参”“公罗锅底”“遍地生根”“五叶参”“小苦药”等。与乌蔹莓相比,绞股蓝为人注意稍晚。明代的《救荒本草》首及此物:“生田野中,延蔓而生,叶似小蓝叶,短小软薄,边有锯齿,又似痢见草,叶亦软,淡绿,五叶攒生一处,开小黄花,又有开白花者。结子如豌豆大,生则青色,熟则紫黑色,叶味甜。”《救荒本草》的目的是救荒,所以也列出了食用方法:“采叶煠(炸)熟,水浸去邪味涎沫,淘洗净,油盐调食。”其后鲍山编《野菜博录》,徐光启著《农政全书》,吴其濬著《植物名实图考》均予著录。王家葵先生等所著《救荒本草校释与研究》中说:“近年研究发现绞股蓝中含有多种皂苷类成分,其中绞股蓝皂苷Ⅲ、Ⅷ、Ⅻ分别与人参皂苷Rb1、Rb3、Rd、f 2相同,药理活性也与人参接近,具有免疫调节、延缓衰老等作用,对于高血脂、肿瘤放化疗有一定的辅助作用,是一种较有开发前景的药食两用之品。”
我也知道,作为保健养生药材,绞股蓝近来很火,药店里也时常有卖。平常去的那家药店,各种中药茶饮如牛蒡、决明之类,满满排了一架,独绞股蓝暂付阙如。日前又去了一趟,店员仍抱歉未到货。这让我略略有些失望。回家路上,转去另外一家药店,绞股蓝茶居然赫然在焉。一个透明塑料瓶中,可见碧青团团缠绕,虽已经阴干,却仍郁郁似有生命之感。
次日上午,将瓶盖开启,取出一丸碧色,置入杯中,以开水冲入,只见蜷缩的茎叶渐渐松弛,缓缓伸展,杯中之水也很快碧绿清澈,十分可人了。品尝一口,亦是一股清香,接着却是强烈的回甘,这股甜味却让人狐疑起来,莫不是厂家掺入的蔗糖?忽然念及《救荒本草》中所说的“叶味甜”,想想回甘之味,如此优雅别致、细腻绵长,不似蔗糖的直白,才稍稍释然。看看瓶上商标,附有一图,其形五叶平展,前叶长而大,居然极似乌蔹莓。借此也大体可以推知,为什么那么多人错认乌蔹莓为绞股蓝了。
《山东植物志》载:绞股蓝“青岛、临沂、淄博、菏泽等地有引种栽培。国内分布陕西南部和长江以南各省区”。既然绞股蓝在我省目前尚无野生种,那么我找不到绞股蓝也属正常。不过,没能在田野上寻得,我却于药店里找到了它,在杯水中见识了它。人不能不知足,所以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2015年5月30日
丑拙多变荔枝草
隙地青株自晏如,鳞鳞阔叶忆蟾蜍。
芳心已许东风嫁,堪比薰衣入画图。
——《四时草木杂咏·荔枝草》
周嫂送给内子的晒干植物中,还有一种为蛤蟆草。周嫂叮嘱说,也是去火的。蛤蟆草又名“蛤蟆皮”“蟾蜍草”,中文学名为“荔枝草”(Salvia plebeia R. Br.),唇形科(Labiatae)鼠尾草属植物,一年生或二年生草本。这我是知道的。
那是七八年前了吧,一个初春的上午,我在南园中独自逡巡。料峭寒风之中,大地上的绿色还比较孤单羞涩,已经看到了苦荬菜吧,还有什么,零零星星的,是白蒿、婆婆纳还是麦瓶草呢?这时候,于白蜡树的苗圃中,我看到了此草。老实说,这是我毕生初次与之相遇,所以印象颇深。一开始,我想当然以为这可能就是地黄,因为叶形太像了,蹲坐于地的姿态也别无二致。如果一定要找寻二者的区别,那就是比之地黄叶片的圆团,此草叶子稍为尖削而已;二物之叶片皆多脉络,纵横若织,皱缩万端,夏日的地黄么,似乎还稍稍疏朗开展一些,此草的叶面上沟壑渠脉更显得密密麻麻了。发现了这些相异之处,心里犹自推想:该不是风霜雨雪相逼,百般摧折之故,或者地冻天寒,逼使它们变化形态以应对吧?总之未予细究。
事后未久,这种看法就发生了动摇,因为我看到它开始长高,其展茎的方式与地黄判然有别。经查考志书,得知此乃蛤蟆草。知道一物之名,当然是高兴的事,特别是“蛤蟆”二字之恰当,令人叫绝。它叶片之皱、颜色之青黯、植株之蹲伏于地表,无不切于蟾蜍之状。而荔枝一名虽然响亮可闻,其所取之象,我想亦仅荔枝之皮,不也是疙瘩癃累、凹凸不平的印象吗?我曾经摘取几片蛤蟆草的叶子回来久久把玩。我知道,叶片之皱缩并不影响植物之美,反而显得更为沉鸷深厚,如夏彝周鼎,古色斑斓,别是一种气象。
斗虎巷诊所的老苑对蛤蟆草亦有所关注。诊所门前的花盆里既随意种植着商陆、香薷、蒺藜之属,而墙下的石缝中长出的蛤蟆草,也经细心呵护,生长状态良好。一日来苑氏诊所谈天,老苑端出自己配制的茶汤飨客。巨大的玻璃瓶中,茶条参差纵横,浮浮沉沉,满满当当的。隔着瓶壁,还真看不出其为何物。注入杯中,茶汤微黄带绿,端起一尝,一股草莽之气扑面而来,让人觉得如立旷野之中。细品之,则益以香,益以涩,益以泥土之气、草木之香。我就势夸奖了几句,进而请教瓶中所浸泡者为何物。老苑有些得意,山羊胡子翘翘的,眯着眼睛对我说:“你呀,不能光会认出它们是什么,还得尝出它们是什么。”关子卖够,最后还是告诉我,里面有三味中药:一是车前草,二是金银花,还有一味则是蛤蟆草。
回来之后,我特意查考了一下蛤蟆草的药用功效,皆言此物具“清热,解毒,凉血,利尿”之功用,一般用于咽喉肿痛(内服)、痔疮肿痛(外用)之类。下次再见老苑,便以此事相询:如此药性明确之物,可以随便拿来当茶饮吗?老苑一脸狡狯,说:“偶尔为之,也没让你多喝啊。”
荔枝草
以形态论,蛤蟆草的幼株与成株,形态变化甚巨。除非持续观察,一天天看着它长大,否则还真不能轻易说已经认识了此物。我一向以关注草木为乐,对它的观察,还算较有连续性。认识初生的蛤蟆草之后,记得某次遇见始花期的蛤蟆草,也恍然不知它姓甚名谁了。初春时节,蛤蟆草谦逊地端坐于地,莲座状铺展着蛤蟆皮一般皱缩的叶子;到了三四月间,雨水渐丰,气温渐高,它粗壮的四棱形茎秆便开始抽升,同时广为分枝,其高可达1米以上,在茎、枝顶端密集组成总状或总状圆锥花序,唇形花冠呈淡红、淡紫、紫、蓝紫至蓝色,其花盛开之时,也是十分绚丽,如一株小型的花树。如果说初生的蛤蟆草仅是一只古朴的蟾蜍(当然,蟾蜍也自有其美),那么长大的蛤蟆草则已经像一位婀娜的少女,披紫挂素,临风摇曳,曼妙动人了。
那一日,在本市的公园里,与马君一起观赏植物。看着开放满株的蛤蟆草紫花,马君感叹说:“蛤蟆草啊,简直都像薰衣草了。”我想也是的,如果连缀成片,以蛤蟆草的身高与气魄,应该比薰衣草还要深邃邈远、触目惊心吧。
蛤蟆草的诸多别名中,最多的是描述它叶面之皱缩,如癞肚子苗、癞疙宝草、癞子菜、皱皮葱、皱皮草、癫子草、青蛙草、皱皮大菜等。另有一些则描述它长大以后的植物形态,如野芝麻、野薄荷、土荆芥、野芥菜等。这些都意在突现其唇形科植物的特征,特别是野芝麻一名,将那节节高的长势以及布茎开花的繁盛都传达无余,只是芝麻花白,蛤蟆草花紫,芝麻植株与花形较大,蛤蟆草植株略矮、花形略小而已。
就在我遭遇并认识蛤蟆草的同时,也许稍后未久,从朋友口中得知,本城医院的鞠大夫亦有植物之好,且经常带领学生外出采集草药,而所采者,朋友们口中说得最多的,就是这蛤蟆草。我想,鞠先生乃著名肛肠科专家,肯如此降尊纡贵,亲赴旷野,除了植物爱好的雅兴,他特别看重此草,也是可以隐隐感到的。这让我无端觉得,此草身上可能隐藏着某种非同寻常的价值。
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卷二十五有“荠苎”条,荠苎即蛤蟆草。吴氏曰:“荠苎,《本草拾遗》始著录,今河壖()平野多有之。”《本草纲目》卷十四亦云,荠苎味辛、温、无毒,“处处平地有之。叶似野苏而稍长,有毛气臭。山人茹之,味不甚佳”。
其实,每一种植物都蕴藏着一个秘密,只是深自缄默,不肯轻意示人,只待有人获得了某种钥匙,如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咒语,其秘密才会对你敞开。黄花蒿是这样,荔枝草当也是这样。
2015年6月5日
蓬勃鸡矢藤
碧叶双生引蔓长,缘墙绕竹若癫狂。
声名已盛真如掩,颖秀恂恂避地藏。
——《四时草木杂咏·鸡矢藤》
吾乡当年没有鸡矢藤,如果有,不会不被我们这帮田里园里乱转的孩子们发现。鸡矢藤引蔓够长,叶子也够多,生长泼辣勇猛,腾挪攀附,不是随随便便找个地方就可以隐藏的。后来,我为这个想法找到了一个间接的佐证,那就是1996年出版的《濮阳植物志》,其中即没著录此种。可见直到那时,鸡矢藤还没有来到这一带,或者即使来了,也零星孤单,没有进入志书编纂者的视野。近日偶然在资料上看到,鸡矢藤原产于我国长江以南地区,被中科院北京植物园作为优良藤本地被植物引种过来。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鸡矢藤来到北京地区,表现得非常不错。这个多少年来一直生长在南国的浪子,居然能够很快适应北地的环境。我想,应是从那时开始,鸡矢藤才一点点繁衍传播,由近及远,一步一步来到我们身边的。
第一次看到鸡矢藤,也是数年之前的事了。
对面园子门外,左侧是一块空闲地。地一撂荒,到了春夏之季,杂草就长得风生水起,平时我就经常过来看看。这次来时,看到园子的铸铁透视墙上披满密密匝匝的绿叶,那叶子的密度只有满壁爬山虎可与之相仿佛。不过,远远即可知道那不是爬山虎,因为爬山虎的叶子前端三裂,有若飞翔的燕子,这个可不是。走近了看,果然别为一物。绿蔓细韧,叶子对生,卵圆形而前端锐尖,略近革质。一片一片皆是基部朝上,锐尖向下,层层叠叠排列,堪比屋宇上的青瓦,这可真是大自然的杰作呀。大概因为日久无雨,叶片上微有浮尘,色泽略显苍老,所以那道绿墙也就更显得厚重了。
此后,每到园中散步,或者过来寻花觅草,必来看这满墙的绿叶。终于有一天,我看到它们开花了。与藤和叶的蓬蓬勃勃相比,那花——我不得不说——却未免有点儿寒碜。一是它的形,怎么看都像一段烟蒂,还是点燃的;二是它的小,与动辄丈余的长大身躯难相匹配;三是它的颜色,微白,又灰灰的,暗暗的,花瓣五,亦白色,而冲着花朵向里看,才见暗红的一点。初次看到,即拍了照片,发到网上,引来朋友们一片嗟讶。
再次看到鸡矢藤,是在运河右岸的竹林里。那个地方小径曲折,行人罕至。远远看见竹枝上绿藤缠绕,走近看即为此物。只是此处的鸡矢藤生在密林之中,叶子鲜绿,对对玲珑,风致已颇为不同。看着竹林里的鸡矢藤,我已略略感到放心。鸡矢藤这种以前不曾遇见的植物,如今在此地再也不是孤零零的存在。既然一公里之内就有了两个群落,以此类推下去,至少暂时不必为此物的消失担忧了。
果不其然,今年夏天,在路边小区门前的花池里也发现了鸡矢藤的踪迹。
花池边缘处栽种着小叶黄杨,因是刚刚种上,还没缓过神儿来呢,长得不够茂盛,加之管理不到位,便有杂草侧生其中。在我看来,杂草也是好的,精致是一种好,凌乱也是一种好。鸡矢藤就纠缠在这黄杨丛里。起初我并没有认出它们就是鸡矢藤,觉得那也许是一些长得不太旺盛的萝藦,或者生得肥大一些的小旋花。其叶子窄窄的,几乎成了披针形。偶尔有一次走近,看到它们正在开花。看见花自然就知道了它们的真实身份。原来鸡矢藤的叶子形状变化如此之大,从卵形、卵状长圆形乃至披针形,都是常有的事。有的时候,同一株鸡矢藤上也可以生出几种不同的叶子。就是因为叶子的多变,这一次差点让它们蒙混过去。我特意折取了一段藤蔓,带回来仔细研究。因为已经放在了案头,加之手持放大镜,其细部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圆锥花序式的聚伞花序生在腋间,那花序间,其花蕾大小各异,高粱粒大小、绿豆粒大小、黄豆粒大小的白球球连缀在一起,有如杀鸡之后取出的卵,一粒粒由小及大,渐次排列,初时浑圆,渐长渐长,只有一两个长成烟蒂状,花瓣绽放开来。
鸡矢藤〔Paederia scandens(Lour.)Merr.〕,茜草科(Rubiaceae)鸡矢藤属植物,多年生草质藤本。鸡矢藤其实就是鸡屎藤,文人雅士为易一字,看上去不再刺眼,意思却并无变化。有人说,鸡矢藤叶子用手揉烂后,初闻有一股鸡屎味,这当是“鸡矢藤”一名的来历。《本草纲目拾遗》云:“搓其叶嗅之,有臭气,未知正名何物,人因其臭,故名为‘臭藤’。”此物的一些别名也多与它的气味有关。《本草纲目》将其名之为“女青”,《植物名实图考》称其为“牛皮冻”或者“鸡矢藤”,此外尚有“斑鸠饭”“主屎藤”“却节”“臭藤根”“臭藤”“毛葫芦”“甜藤”“五香藤”“臭狗藤”“香藤”“母狗藤”“清风藤”“白毛藤”“狗屁藤”“臭屎藤”“鸡脚藤”“解暑藤”“玉明砂”“鸡屙藤”“雀儿藤”等名字。
鸡矢藤
偶然在电视上看到,鸡矢藤的叶子居然可以食用。此事看似奇特,却也确为事实。在广东新会一带,家家户户有做鸡矢藤饼的风俗。人们来到野外,将其叶子采摘回来洗净,与糯米一同磨碎,拌入煮溶的糖水,搓成粉团,压成饼状,食后清热解毒,是当地公认的“黑色风味健康食品”。此外,当地民间还将其藤晒干收贮,用来当茶喝,据说可以清肝热。侨乡江门也有吃鸡矢藤饼的习俗。江门的农贸市场里常有杂货店、面包店挂出“磨鸡矢藤”的牌子,可知食之者普遍,已经进入市场化运作了。海南的鸡矢藤粑仔更是地方一绝,成为风味小吃,当地人甘之如饴。其实,早在清初,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就谈到食用鸡矢藤的事,其中说:“有皆治藤,蔓延墙壁野树间,长丈余,叶似泥藤,中暑者以根叶作粉食之,虚损者杂猪胃煮服。”可见广东人采食此物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为了将气味的事弄个究竟,我决定采来鸡矢藤亲自体验,于是就来到叠山之侧,那里草树茂盛,绿色成堆。鸡矢藤在一片棣棠棵子上密密攀附着。此处水肥充足,阳光朗照,鸡矢藤长得从容而鲜美。若不是为了辨识它的气味,真不忍心在这么富有生命力的藤蔓上粗暴地折下一段。顺路一同采回来的,还有萝藦和茜草。我的想法是,鸡矢藤与茜草同科,而《本草纲目》中有很长的一段话辩论鸡矢藤与萝藦的区别,可见二者或有相似之处。
茜草虽然与鸡矢藤同科,味道却并不相同。萝藦有相似的味道,却不似鸡矢藤那么浓重。揉碎的鸡矢藤首先有一种强烈的青草气,然后是一阵热烘烘、闷嗒嗒的气息,说不上那是什么,却也非鸡屎的气味。鉴定完毕,剩余的鸡矢藤茎叶就堆放在案头,我则转头做别的事了。这时候,其气味反而一股股袭来,一次次扰乱我的心神。敢情你找它时,它不出现,你不搭理它了,它却又出来捣乱。此时此刻,说它有一种臭气,也不是没有道理。
于是我就想,鸡矢藤一名,一定是从事田间劳作的人为它取的。他们穿行在鸡矢藤间,太阳之下,那闷闷的臭气也真够他们受的。至于南方有些地方以鸡矢藤制作各种美食,可能是近距离的接触,气味反而不那么明显。这是虽有其臭,却不影响品尝的理由吗?
鸡矢藤刚刚来到我们这一带,人们对它的认识和体验还很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这一带的人也能尝试着品尝鸡矢藤的糕饼以及粑仔。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也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2014年8月11日
钻叶紫菀
紫菀朝霞雨,黄连夕照烟。
柴桑寄生理,不受督邮怜。
——〔清〕王夫之:《山居杂体药名(己亥)》
敝人自幼生活在乡村,多少年以割草拾柴为营生,对乡间草木多所亲历目睹,却没听说过紫菀一名。后来看到《中国植物志》云“狭义的紫菀属在中国近百种”,心里未免吃惊:这么多啊,我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于是我想,吾乡虽然瘠贫,也未必不曾生长过此类植物,只是机缘不巧,它们没能进入我的视野,失之交臂了吧。
首次看到紫菀一词,还是在一部意大利小说集中。集子里的一篇,题目就叫“紫菀”。作者卢伊吉·马莱尔是位先锋派小说家,这篇小说表达现代人的内心恐惧,只在故事的中部才出现了那盆紫菀,总共也就百十来字:“我父亲与其说爱树,还不如说爱花。现在我还保存着他的一盆紫菀,每年春天发芽,夏末开花。我对花不感兴趣,因为花期过短,而树的寿命则很长,有的能活几百年。然而,这株紫菀比我父亲的寿命长,现在还活着,而他已经被那3个凶手杀死了。”初看那篇小说,印象挺深的,后来也渐渐淡忘了,唯有这种叫作“紫菀”的植物,带着陌生而神秘的色彩,留在了脑子里。
钻叶紫菀(Aster subulatus Michx.)是菊科(Compositae)紫菀属植物。看到它时,我来到这座城市也有好多年了。这种植物长得中规中矩,茎和叶都透着一种温和善良的意象,看上去既可亲又好玩儿,甚至有时无端觉得——说来不怕别人笑话——它是可吃的。然而很长时间里,对于钻叶紫菀我也是只识其物,而未知其名。这就像人在街市上转得久了,一些人看上去总是有点脸儿熟,却不知人家姓甚名谁。欲知其名,在人似乎还好办些,径直走过去请教尊姓大名,虽然有些唐突,却也直截了当;如若实在开不了口,也可以向他周围的人打听。植物的长处与短处都在这里,它们自己从来不肯说话。我想,它们心里其实知道自己是谁,却憋足了劲儿不告诉你。这对人们的耐心是一种考验,又何尝不是一种诱惑。
第一次向人请教此物之名,对方是一位园林工人。绿化带中就生长着这种植物。对方瞄了一眼,不假思索地说:柳叶菜。叫它柳叶菜也不是没有道理,它的叶子狭长,与柳叶确有几分相似。可是,回来核对植物志书,却对不上号。柳叶菜乃多年生草本,基部叶对生,无柄,略抱茎,两面具柔毛,这一切皆与眼前之物不吻合啊。
后来偶然看到安徽农业科学院情报研究所的网站“农业病虫草害图文数据库”,其中多列杂草,且有字有图。从中发现此物,却名之曰“女菀”,所附4张图片,一为幼株,一为成株,两张花期植株,特别是幼株一张,太清晰也太熟悉了。记得点开图片的那一刻,心情的激动难以言表。多少年的找寻,它原来躲藏在这个地方。然阅读其下的文字描述,还是发生了怀疑:我所看到的,也就是图片上显现的这种植物,明明都是一年生草本,可对女菀的描述却是“菊科,女菀属,多年生草本植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好像是在井窥斋先生的博客里,看他发的植物图片,有两张所拍即为此物,却杂在其他图片中。lily百合草过来帮忙鉴定,说出了“钻形紫菀”这个名称,并说钻形紫菀又名“钻叶紫菀”。回来查书,《中国高等植物图鉴》《中国高等植物》《山东植物志》以及《濮阳植物志》皆不收录此种。《中国植物志》卷七十四涉及此物,却也没有列为单种,只是在紫菀属的末尾简单提及:“本属另有一种钻叶紫菀,北美原产,现在云南中部(昆明)、浙江、江苏、江西等地均有逸生。”根据关于此物地理分布的描述,开始我还是有些疑惑:在我们这一带如此普遍存在的植物,植株也够高大,花叶也很漂亮,何以没有进入植物学家的视野?我是应该相信《中国植物志》,还是相信lily百合草的鉴定呢?最后在《植物通》与《百度百科》中均检索到此种,其图片与描述文字与我所见者完全一致。对此,我们只能这样解释:此物原产美洲,传来中国未久,可能是近年才大面积扩散传播,而植物志书则多是好多年前修订的。植物在前面生长和扩散,植物学家在后面跟着记录,其间有些距离,是可以理解的。
知道了它的名字,好像它已经成为我的朋友。平日看到它,就觉得亲切,就感到高兴。
我发现,钻叶紫菀的发生一般不会太早,总是到了4月下旬,才偶尔看见一株两株。等过了6月,北方的雨季来临之后,它们才开始大量萌生,并快速地生长。
钻叶紫菀植株够得上高大,一尺高、二尺高的常见,有的株高一米以上,且上部多有分枝,显得甚有派头。如果它拥有了作物或者花木的身份,这样大大咧咧当然没什么。不幸的是,它至今仍被人目为杂草。杂草要想生存,这副身架和做派可不是什么优点。无论是田野当中,还是绿化草坪上,人们都不会容许一种杂草大模大样地活着。就算不到除草的时候,就算一些不相干的路人,也会过去折断它、踩踏它。
钻叶紫菀的另一个特点,就是生长期较长。对于杂草,这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劣势。像独行菜,像夏至草,它们年初萌发,四五月里就完成开花结籽,不等人们明白过来,自己先行干枯死亡了。不过,它们已经死而无憾,因为种子已经成熟,而且播撒到土壤里。钻叶紫菀就不行了,早发的钻叶紫菀,也得到九十月份才得开花结籽,而晚一些发的,须等到十一月。这么长时间暴露于野,凭空增加了多少凶险,也只钻叶紫菀它们自己知道。
不过,钻叶紫菀也不是没有生存优势。花期的钻叶紫菀,颜色的青绿之外,它枝叶删繁就简的设计,让人几乎看不出它正处于生命的盛期。它的上部茎很细,叶子呈线形,分蘖虽多,但花序总苞也较瘦小。其花开时,并非不美,舌状花白色里透着暗红,特别到了十一月的天气,深秋了,那花确也十分娇艳,俱因为比较细小,不为或少为人们所瞩目。
我常常为它们的命运担忧,不知道如何才能使它们躲过伤害。去年秋,湖南路运河桥的左边和右边,各生长一株钻叶紫菀。右边的一株或为路人折损,或为车辆碾轧,一副不衫不履的流浪汉模样,左边的这一株则枝丫俨然,植株也完整高大。整个秋天,我都在关注着它们,祈望它们走完生命的全程。不幸的是,进入花期未久,石桥左边高大漂亮的一株忽然间不见了踪影。它消失得那么彻底,没留下一点儿痕迹,好像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剩下桥右那个“邋遢汉”,勉强活到了种子随着白絮飘飞的那一天。
如今又可见钻叶紫菀生长了。石桥左右那点儿土壤上,却还没看见它们子孙的踪迹。我想,也许它们仍在等待,等待雨季的来临。
2013年5月30日
小白酒草
遇坎聊知止,逢风或未归。
孤根何处断?轻叶强能飞。
——〔唐〕王绩:《建德破后入长安咏秋蓬示辛学士》
在本地,小白酒草存量很大,生命力也很强,无论城市乡村,几乎随处可见。而我与此草,也算得上老朋友了。
故乡南寨墙的壕沟里,当年就常见它们出没,那算是最初的相识。后来,每看到它们寂寞地蹲坐于地,就忍不住对之流连低回。此草的基生叶排成莲座状,我觉得十分优美。中期茎生叶仍然很多,几乎长成一把鸡毛掸子,这时虽然与蹲坐之时已经判然有别,但是只要你用心体察,尚可以看出二者同为一物。到了夏末秋初,小白酒草进入开花时节,中部以下叶子渐次枯落,上部则开张分枝,生出的花蕾极多且密集,组成圆锥状或伞房状花序。设若未能持续观察,就很容易把它当成别一物种。这个时候,细长的茎秆擎着巨大蓬松的花序,颤颤巍巍左摇右晃。微风来时,别的植物都若无其事呢,它已经摇摆不止,若疾风骤至,就不能不令人为之担忧了。
一向对小白酒草的幼株怀有好感,并不是此物的叶子光洁多汁。恰恰相反,小白酒草的叶子毛毛的、柔柔的,总觉得流露着一种幽幽的善意。它的叶子初出地面,椭圆形渐长渐成楔形,从根部向四周辐射披散。我虽然自幼在乡间田野上割草,对于此物的用途却并不知晓,甚至连它的名字也没人告诉我。它温和的相貌,曾经诱使我产生品尝它的欲望。不过只是想想而已,一直没有尝试;那么牛羊吃它么,我也记不得了。总之,它属于大地上无用而优美的植物,我喜欢这样的东西。
其实,小白酒草并非本土物种,原产北美洲地区。它的另一个名字为“加拿大蓬”,就标示了这一点。它来到中国的时间也不长,且不是哪一个有意引入。据记载,1860年在烟台初次发现此物,以后它相继在浙江宁波、江西九江、湖北宜昌和四川南溪出现,目前已经传遍了整个中国,是中国传播最广泛的入侵植物之一。
小白酒草
《中国植物志》卷七十八将此物命名为“小蓬草”〔Conyza canadensis(Linn.)Cronq.〕,菊科(Compositae)白酒草属植物。小蓬草与小白酒草之名都有一个“小”字。这让人有些纳闷:若仅以植株高矮论,草本植物当中,小白酒草算是一个小小的巨人了。与其同科同属的植物中,还有一种白酒草,与之兄弟行吧,二者相比,白酒草除了叶片稍阔、花序较大,没有什么地方比小白酒草长大。《中国高等植物图鉴》云:白酒草“高达30厘米”。而小白酒草,何家庆的《中国外来植物》以为“草高40~120厘米”。其实恐怕不止,在运河岸边,我就看到过高过人头的植株。至于“白酒”二字,我想,显然来源于白酒草。白酒草又名“酒香草”“白酒香”。我遭遇白酒草时,未曾研究它的气味,不知道它是否散发着酒香。只是这个加拿大蓬沾了白酒二字的光,让人看了有些喜欢。
2012年春天,我拥有了一段长闲的日子。早年怀抱草木之爱,因谋生糊口四方,不得遂愿,如今终于有了从容的时间,乐何如之。3月里,一些性急的草木开始萌动,走近它们,观察它们,用小小相机记录它们,快乐而悠闲。运河两岸各有一条狭长的绿化带,绿化植物的空隙里是野生种的落脚地。湖南路桥下东侧,连翘、木槿与冬青卫矛之间有一片不规则的空地,其南侧一片绿草生得茁壮。起初我并不觉得它们就是小白酒草,那叶子绿得更深,也更肥厚,且似乎多皱,或许是另一种植物吧。我曾怀疑它们是野塘蒿,也就是香丝草。等它们渐渐长大,才终于显现出本来面目。有一次,看见一位身着运动装的中年人提一纸板箱施施然而来,在绿化带里砍草,径走向这片浓绿的小白酒草。我在一边盯着,眼睁睁看他走近。在他下手之时,我问他割草做何用,他说喂兔子。我说,拔草,你得先搞清楚这草是否有毒。我如此说,只是想吓吓他。我的警告虽未完全奏效,却也起了点作用。他只从最稠密之处挖取了两把,便提着他的纸箱走开了。
小白酒草属于野草,野草的生命力大都很强。遭受这场无妄之灾后,没过多久,小白酒草又连接成郁郁葱葱的一片,一个生机勃勃的群落又形成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对于小白酒草这类植物,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这种有一搭无一搭的割草人,带来灭顶之灾的一般是那些园林管理者。他们不厌其烦地派人过来,只要不是他们种植的,无论美丑,必除之而后快。即使他们种植的那些植物病恹恹的,半死不活,甚或干脆枯死,剩一片光秃秃的赤地,他们也不容许这些野生物种存在。他们屡屡对我在意的闲花野草痛下辣手,所以我对这些人颇有成见。提到他们,我甚至不愿意使用“园丁”这个词。我有时想,他们劳神费力除草,其目的甚难索解。就算这些天然绿色在他们眼中不及他们种植的东西好,但总也胜过赤裸的空地吧。道理是没得讲的,所以我的小白酒草的厄运终于降临了。某日再次经过桥边,见原本已经齐腰高的密密匝匝的绿色已经给清除得寸草不留,我站在那里,心中怅然若失,左左右右、远远近近地寻觅,希望这班人或能百密一疏,还留下一二漏网之鱼。在木槿丛中,我终于找到两株探出头来的小白酒草。这个曾经如火如荼的族群,如今就剩下这一点点孑遗了。
我知道小白酒草花虽不大,数量却很多,每株产生的种子一定不在少数,只要保留下一株两株,让它们安享天年,就足够发展出一个更大的族群。我想为这两株小白酒草拍照,它们的茎秆深藏在木槿的枝丫间,要拍只可拍那高出木槿的花序。它们的花序细小而散乱,镜头中很难辨识,加之背景是一片厚重的绿色,随时都在喧宾夺主,最后也没拍出我要的效果,这也让我有些怅然。
新的一年来临了,我仍然时常在桥下经过,有时特意过去,看看那片小白酒草的领地是否生出了它们的子孙,结果让人大失所望。虽然那片地依然空着,上面却不见了以往的居民。我知道那两株仅存的小白酒草长到了最后,并亲眼看见它们成熟的花枝上吐出了白絮。莫非小白酒草已经厌弃了这片土地,让自己的种子乘着长风飞到了别处,还是它们决计隐藏于地下,等待更为合适的时机。其实,如今的小白酒草几乎所在皆是,凡有人类活动的地方,几乎都可以找见它们的身影,我也大可不必为这个小小的群落伤心。不过,我毕竟目睹并见证了它们的生长与灭绝,对其有了特别的感情,也是确实的。
2013年5月28日
一年蓬
托根虽异所,飘叶早相依。
因风若有便,更共入云飞。
——〔唐〕辛学士:《答王无功入长安咏秋蓬见示》
与一年蓬相识较晚,其间周折也较少,好像刚刚见面一下子就认识了。其实凡事都有原因,这是因为:一是《中国高等植物图鉴》关于一年蓬的例图绘制得好,不用摄影图片,只看线描图,就能认出自然界的物种本身;二是二者的出现颇为有序而及时,刚刚翻阅《中国高等植物图鉴》,脑子里印象还很清晰,就在运河岸边遭遇了一年蓬的真身,当时心想,哦,一准是它。
一年蓬在我们这一带并不多见,近年我所看到者,也不过三处五处。运河两岸各有一条绿化带,其中往往筑有蜿蜒的石径,以便行人。这一段恰有两径交叉,切出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地,其上还矗以怪石,以为点缀。就在这片小小的三角地上,那一年忽然生出了一年蓬,而且一生就密密麻麻。我就在这个地方认出了它。
初生的一年蓬如蒲公英一般坐在地上,基生叶向四周辐射,形成漂亮的莲座状。初看到它,甚至想到大白菜的幼苗,或者未吐种穗时的车前草,叶子宽展,性情也像很温和。当然,一年蓬的叶脉与车前草的差别较大,而叶色也不是车前草的青绿;其上有一层细细的柔毛,这就显得更有暖意了。自从断定它就是一年蓬,往来经过时都要留心看看它。看到它在春风春雨中生长,一天一个样子,心里有一种小小的欣悦。
一年蓬
持续关注一种植物,享受其生长变化之美,本是一件令人欣慰之事,有时却也伴随着忧虑、痛惜与悲伤。一年蓬渐渐长起来,很快长到脚踝那么高,长到没膝那么高,头状花序半绿半白,有似一枚圆球,擎在枝巅,已经含苞待放了。等到其花大部分开放时,那气势也颇能让人眼前一亮。虽然没有诗人留意一年蓬花朵之美,但我个人坚持以为,它的美同样不容置疑。比起钻叶紫菀,一年蓬的花更硕大,也更醒目,在盛开之时,绝对当得上艳丽一词。其舌状花二层,白色或淡蓝色,舌片线形,排列整齐地向外辐射,形成一个靓丽的环,中间管状花未开时黄绿色,开放后黄色,攒为一个半圆形的绒球,与外面的舌状花相得益彰。东坡曾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吾与闲花野草,与寂寞的一年蓬亦云然。
就在一年蓬默默地向这世间绽放其美丽的时候,灾厄却忽然降临了。
与别处相比,这个三角地稍嫌空旷,人们好像忽然想到这一点,就过来栽种金银木。时维夏日,根本不是移栽花木的时节,但是谁理会这些。我就猜想,不知道哪里急着用地,地上的金银木弃之可惜,才仓促移来这里。至于那金银木栽下能不能活,就是另外的事了。好在金银木这东西生性泼辣,生摘活拿弄来,草草埋入土中,过不多久,就见它在炎炎烈日下吐露新芽了。金银木当然也不坏,花与实都很漂亮,对它我也不抱成见。只是栽树即需要挖坑,树坑就挖在没膝高的一年蓬的花毯上,那种不管不顾、那种鲁莽、那种暴殄天物,直是无以复加,一阵豕突狼奔之后,剩下的是绝对的惨不忍睹啊。
一年蓬毕竟是野生植物,生命力强大得很。面对灾厄,它们坦然受之,好像已经司空见惯,并不大惊小怪。它们擦干身上的血迹,掩埋了同伴的尸体,复又该开花的开花,该结实的结实了。特别是一场大雨过后,人为的残忍痕迹被洗刷殆尽,踩倒的植株复又站立起来,那片幽幽开放的艳丽的一年蓬差不多又是一个健康旺盛的群落了。
金银木灾厄之后,一年蓬大多得以寿终正寝。那些带着白毛的瘦果,即使随风飞走一些,遗落下的,我想也足够用的了。今年春天,一年蓬果然如期而至,奇怪的是,仅仅一径之隔的空地上,边缘处偶见一株两株,好像只有这片小小的三角地才是它们留恋的地方。扩大种群,侵占领土,这些属于人类的想法,它们似乎了不为意。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今年厄运之来更早,而且更具毁灭性。已然种了金银木,得陇复又望蜀,人们忽然又要在金银木的间隙里密植鸢尾花。密植鸢尾与栽种金银木不同,植木只是刨几个坑,植花则须将地面翻起,然后起沟、栽秧。当人们栽种好了鸢尾,并从运河里抽上水来灌溉,病恹恹的鸢尾还没有缓过神儿来时,那些漏网的一年蓬复又站起身来,继续生长了。望着这些劫余的一年蓬,我心百感交集。痛惜之余,亦不无暗自庆幸:好吧,就这剩下的数十株,秋来所结种子,对于这片小小的三角地,也足够用的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再次证明我还是过于乐观了。等栽种的鸢尾稍稍有了成活站立之意,一年蓬的灾难又一次降临。不知道是松土还是除草,总之人们将鸢尾的间隙统统铲了一遍。如果上一次毁灭性的打击是效果强烈,这一次的特点却是精工细密,可怜的一年蓬少不得要有灭顶绝种之虞。我将车子停在一边,围绕着三角地细细寻觅,起初是彻底绝望了,真切体会到人类的无所不能。美丽的一年蓬,从此可能真的从这片小小土地上消失了。这在其他人,也许不觉得什么;而在我,那是怎样的落寞和遗憾。
语云,天无绝人之路。终于,我在已经开始伸枝开花的金银木下,在原本生长于其侧的雪松的横枝下,发现了孑遗的一年蓬,一株,两株,三株,弱株、病株、残株全都算上,居然也有六七株的样子。痛惜之余,这总算让我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我暗暗为它们祈祷,希望它们的灾难到此为止,希望这几株野生植物得享天年,希望它们能够勉力结出种子,为它们的族群完成基因传递的使命。日前再次经过三角地,发现那几株小小的一年蓬已经一改旧观,复又有几分勃勃生机,而且有的也开始生出花蕾,将要绽放它们的美丽了。
其实,前些日子,到南园看植物,沿着一条阴湿泥泞的小径,遇到了一个蓬勃生长的一年蓬族群,特别那一片生在水杉树下者,高可齐胸,花事正繁,早晨的阳光下,那光彩又是一番景象。这片一年蓬给我的安慰很多。我知道,即使人们真的将那边的一年蓬彻底剿灭,对于一年蓬的物种而言也不足为虑。一年蓬的种子上生有白色细毛,可以借此乘风飞翔。这荒园距那三角地路途并不遥远,只要风向对了,它们定会飞到这里,也能飞到更远的地方。
2013年6月2日
野老鹳草
漠漠轻云过野墙,新枫矮柏色苍苍。
平田鹳迹留残雨,深坞鹂声带夕阳。
——〔宋〕厉元吉:《雨过》
野老鹳草并非本土物种。像许多大名鼎鼎的植物一样,它来自遥远的美洲。何家庆在《中国外来植物》中断定,此物于20世纪40年代登陆华东沿海,随后逐渐向内陆扩张。此书还猜测其引入的路径,应为差旅或交通因素无意间携带入境。目前,野老鹳草已在全国各地建立种群。据《中国植物志》记载,在中国,老鹳草属的植物约有55个种、5个变种。其中有径名“老鹳草”者,似属本土植物,然而在本地却不曾遇到,而舶来的野老鹳草则在春秋之季,闲园之中,荒地之上,不时现身了。
老鹳草属植物的特别之处,首先是它的果实,这也是它们得名的依据。老鹳草属植物蒴果下部5粒种子攒聚的地方,圆鼓鼓的很饱满,被毛茸茸的萼片包裹着,颇似鸟类的头,蒴果先端向上伸出长长的“喙”,看起来就像是鹳鸟的长嘴。
初次看到野老鹳草时,它刚刚着花。老实说,当时我不知道它就是野老鹳草。那是在湖南路对面的园子里,4月中旬,春意方浓。我与两位同样有闲的朋友来园中“拈花惹草”。就在这天下午,于作为界墙的小叶黄杨之下,我看到了它,一下子为其别致的形状所吸引,忍不住接连拍了几张照片。
野老鹳草
当时觉得它特别,观感主要来自它的叶子。叶柄粗而长,因隐于叶下,倒不怎么出奇,而叶子则如手掌一般,错杂着擎起来,就有些意思了。整株的植物则团团地坐在地上,有些落寞,又透着些许甘心守拙的安详。关于野老鹳草叶片,植物志书的描述很详尽,但在外行人如我读来,印象却有些模糊。这么说吧,野老鹳草的叶子虽然不大,也较薄,却与无花果的叶子有点儿相似。植物叶子里面,无花果叶子自属于漂亮的,而野老鹳草的叶子堪称其袖珍版,只是裂痕更深,另于小裂片的上部再一次羽状深裂,于是显得更为细碎,也更加精致了。
四月的野老鹳草刚刚开花。那花并不鲜艳,甚至说不上漂亮,在细碎的叶丛里时隐时现。不过,如果到了五六月份,野老鹳草的生长进入盛期,气象也就有所不同。渐高的气温和充足的降水让野老鹳草这种温和知分的小草也显出几分张扬。清晨时节,它们腋生和顶生的花序从绿叶中翘将起来,高高地挑起,整个群落呈现出波澜涌动之势。那新绿微带嫩黄的叶子、淡紫色的细茎、粉红色的小花,以及花落之后蒴果那老鹳嘴一般决然伸出的长喙,真是大有看头。最为特别的是,无论它们的花序从什么角度伸出,也不论伸出的过程中遇上什么障碍,最后结出的蒴果,三五一丛,其长喙始终垂直于地平线,换句话说,即总是向上的。观赏这样的植物,总是让人觉得自然造化的奇妙,感到植物世界的妙趣无穷。
作为一年生草本植物,野老鹳草很少能活到第二年,不过它们有时也可以在秋天发芽,以隐忍的态度度过冬天,到了春天再生长开花,这也是很多一年生植物会采取的双管齐下的生存策略。虽然野老鹳草花形较小,不怎么引人注目,不过果期野老鹳草的萼片会变红,喙状蒴果同时变黑,这时它的果序就变得极为醒目了。
也许你并不认识野老鹳草,这不打紧。当你在野外行走,或者偶然经过城市的绿化草坪时,如果留意你的脚下,看到分裂细碎的掌状叶片,看到先端带有长喙的果实,那么你看到的植物八九不离十就是野老鹳草了。有人以为,野老鹳草可以做地被植物。我想这真是个好主意。什么事都不好整齐划一,地被植物更应该多选几种。这一方是二月蓝,那一片是狗牙根,还有一片就种野老鹳草,为什么不呢?野老鹳草春天既已发生,花的期为4月至7月,果期则为5月至9月,故于春、夏、秋三季之中,都能呈现它的自然秀雅之美。野老鹳草开花结实之后就会自然死亡,而种子则散落于地,等到来年,遇上春风春雨,再开始它的另一番生命历程。播种只需一次,绿化则可永久,何乐而不为呢?
《中国外来植物》中说:“该草集生性很强,种子具自然扩散性。”种子的自然扩散性指的是什么,外行如我,一时没弄明白。《中国高等植物图鉴》云:“蒴果长约2厘米,顶端有长喙,成熟时裂开,5果瓣向上卷曲。”有点意思了,不过仍嫌语焉不详。
后来才知道,这其中隐藏着一个奇特的秘密,那是令人惊异莫名的鬼斧神工,是自然造化无所不能的经典展示。
以前,我知道凤仙花有一种特别的本领。凤仙花的蒴果呈纺锤形,密生茸毛;种子多数,球形,黑色,隐藏于其中。成熟之时,其外壳自行纵裂为数爿,急遽卷曲,将种子弹出,实现自播繁殖。足以与之相颉颃的还有酢浆草。酢浆草的蒴果呈长圆柱形,五棱,成熟以后仍是青青的颜色,三两一丛,颤巍巍地擎着。此时,稍有风吹草动,蒴果的背部马上开裂,种子迅疾弹跳而出,如一群受惊的跳蚤,而弹出种子的胞背开裂处随即复又闭合,蒴果仍然颤巍巍地擎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没有想到的是,野老鹳草具有同样神妙的功能。野老鹳草的蒴果有5个“果瓣”,果瓣只有顶部与喙柱合生,从顶部到基部暗藏了一道可以开裂的缝隙。果瓣的底部有一个碗状的种荚,种荚里面各装了一粒种子。蒴果成熟时,种荚会在底部打开。蒴果发育过程中,果瓣紧贴着喙柱,看上去浑然一体。待其成熟之后,秋风渐将蒴果吹得干燥。到了临界之点,骤然之间,果瓣沿主轴从基部向上反卷开裂,果瓣下方装盛着种子的荚也跟着向上弹起,从而将果荚中的种子抛往远方。它们也是凭了自身之力,完成最后的播撒。
野老鹳草(Geranium carolinianum Linn.),牻牛儿苗科(Geraniaceae)老鹳草属植物,又名“老鹳嘴”“老鸦嘴”“贯筋”“老贯筋”“老牛筋”“斗牛儿苗”“鬼针子”“卡罗林老鹳草”“老鹳草”“露草”“鹭嘴草”“太阳草”等。植物有许多别名,有时候或会引起一些混乱,却也自有其价值。人们为植物命名,总有其理由。认识了某种植物以后,再回头看看它的别名,自有无穷的兴味。
2015年4月26日
诡异惊悚菟丝子
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
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无名氏:《古绝句四首·其三》
一
日前看到一段视频,题为“荨麻杀手菟丝子”,看后令人惕然心惊。貌似柔弱无力的菟丝子,一旦得了天时地利,居然悄无声息地征服了卓然挺立又怀藏利器的荨麻。目睹了自然界这种奇妙的相克相生,我印象极为深刻。
应该是潮湿而温暖的环境,唤醒了泥泞中菟丝子的种子。它们在泥土中翻了个身,种脐处悄然开裂,伸出嫩白的细茎,当细茎触到土壤之后,便将顶着种壳的那一端颤抖着翘起,如同戴了小帽的虫豸,且渐长渐长,在空气中左右晃动,寻找赖以生存的寄主。如果在种子萌发之后一到两天里找不到寄主,那它们的生命历程也只好到此为止。然而,不少菟丝子是幸运的,总是萌生在植物丛中,能够轻易地找到并且挑选寄生的对象。这里说的挑选并非诳话。刚刚破壳而出的菟丝子,只是白亮亮、颤巍巍的一根,构造比绿豆芽菜还要简单,也更为纤长,然而它的确具备这种能力:在一定半径范围内,选择适合自己依附的植物,在适合口味的植物中挑选强壮的植株,以便日后衣食无忧。
荨麻的厉害,我曾亲身领教过。它周身遍布透明而中空的毒针,毒针并不坚硬,往往一触即折,折断后毒液溢出,让触之者蜇痛难耐,故而又名“蜇麻子”。对此,菟丝子似乎并不知情,也不在乎。它白亮的嫩茎试探着凑近,一旦找到,不管有刺无刺,当即紧紧地拥抱缠绕。奇怪的是,对于如此娇嫩的菟丝子,荨麻那些锋利的毒针与腐蚀性很强的蚁酸竟然形同虚设,一点儿作用也不起了。
一旦菟丝子的嫩茎抱紧寄主,其贴近寄主的部分即开始变形,由纤长的丝状变为臃肿的斑块,此时的奇妙益发让人惊叹:如同果真有一只看不见的上帝之手在操着焊枪,将两种植物焊接在一起。这金属器物上焊斑似的东西,正是已经形成的菟丝子的吸盘。借此,菟丝子得以将吸管深深插入荨麻的肌体;在吸盘形成之后,吸盘以下的那一节菟丝再没了用处,于是便渐细渐瘦,渐行枯萎,被雨淋掉,或者被风吹走。
菟丝子的吸管进入寄主组织,部分细胞组织分化为导管和筛管,与寄主的导管和筛管相连,寄主庞大的根系获得的养料和水分即可源源不断地供给菟丝子。从此,一株菟丝子总算落“地”生“根”,真正成活了。
二
当年吾乡菟丝子存量不大。少年时代的割草生涯中,几乎没有走不到的地方,却不大遇上这种古里古怪的东西。我想,吾乡地少人多,精耕细作,菟丝子难得有藏身之地;而干旱少雨、空气干燥的气候似乎也不利于菟丝子的繁衍。但是,有时候,在最为偏远荒凉的角落,在那些人迹罕至之处,还是会出现它们的身影。
印象中那是晚秋时节,一个阴沉的下午,而且是雨后,我一个人在村后的棉花地里割草,久久找不到多草之地,所以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与邻村土地交界的地方。其实这里也并不陌生,平时上小学,大路是个直角,如三角形的勾和股,我们图近便,在田野之上踩出了一条小路,就是这三角形的弦了。此路不被认可,所以只是时隐时现地斜穿过这片偌大的棉花地。小路之右侧,远远可以看见一片坟地,丘墓累累,碑碣参差,无人时节望之令人背上冷飕飕的。
这次是无意中走近,等累累坟丘在棉花棵子间赫然呈现,心里已经有些发毛。然而,这一带的野草因少人光顾而显得别样狂野,种类也较大田里为多。匍匐于地的马唐和虎尾草已纠结成毡,挺生的灰藜和苍耳也密密匝匝。若以割草少年的洁癖,一些种类如苍耳等,是难入法眼的,如仅以割草满筐来说,这片荒僻之地真不失一个好所在。
正埋头割草,在两座坟丘之间,青苍暗淡的石碑旁侧,错杂丛生的灰藜和苘麻丛中,与缠绕的栝楼一起,我看到了菟丝子。
菟丝子因为纤弱,不怎么起眼。但是,深秋已经将它的肤色由嫩黄变为赭红,它仍然紧紧缠绕在其他植物的茎秆上,或者探伸在丛生的植物之间。它的形状与它的纠缠,不能不让人心生忧惧。我发现它的根居然植入其他植物的躯体,还兀自开出一簇簇惨白的小花,恐惧之感油然传遍了全身。联想到我当时所处的场景,它的这种纠缠撕扯、不依不饶、鬼鬼祟祟的做派,确实不能给人好的印象。后读《本草纲目》,至所引录陶弘景的话——“田野墟落中甚多,皆浮生蓝、纻、麻、蒿上”,深感古人体物之精,虽千年犹未变也。
三
菟丝子(Cuscuta chinensis Lam.),旋花科(Convolvulaceae)菟丝子属植物,一年生寄生草本,又名“吐丝子”“菟丝”“菟丝实”“无娘藤”“无根藤”“菟藤”“菟缕”“野狐丝”“豆寄生”“黄藤子”“萝丝子”等。它虽属双子叶植物,而从其初生的细茎看,并子叶也退化得不见了踪影。
菟丝子的繁衍方式有两种:在南方温暖的气候下,它的茎蔓可以藏附于被侵害的寄主身上过冬;在北方,则以成熟种子散落于土壤中休眠越冬。以茎蔓过冬时,翌年春天温湿度适宜时,它就会伺机而动,继续攀缠为害;休眠越冬的种子,经鸟类啄食或人类耕作而传播扩散,要到次年春末初夏,当温湿度适宜,其他植物已经长大时,即在土壤中萌发。菟丝子种子小而多,一株菟丝子可产生近万粒种子。所以,即使有一些萌发的菟丝子因找不到寄主而中途夭折,它们也不至于绝迹灭种。
菟丝子的寄主范围相当广,多数草本双子叶及某些单子叶植物可能成为菟丝子的寄生对象。菟丝子细茎不断分枝伸长,不断形成吸盘,再以此为基地,向四周无止息地扩大蔓延,严重时整株甚至整片的寄主上都布满菟丝子。菟丝子生长迅速而繁茂,容易把整个树冠覆盖,不仅影响苗木叶片的光合作用,而且夺取其营养物质,致使叶片黄化易落,枝梢干枯,长势衰弱,影响植株生长,更影响观赏的效果,也有一些寄主因菟丝子过分缠绕而全株死亡。
菟丝子
某日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将官场上的秘书比作“菟丝子”,且以某省前省委书记的秘书李某为例,说“菟丝子”李某可以“分享”该书记的决策权,有能力左右该省官员的升迁。我觉得这个比喻有些不伦不类。首先,菟丝子生来即为菟丝子,不因环境而有所变化;而人在进入官场之前,不过一普通青年,虽无出色之好,亦无力为特别之恶;一旦进入官场,手中握有权力,才渐渐演化成菟丝子模样。其次,在植物界,菟丝子是主动者,寄主是被动者,也是受害者,官场的情形则往往并非如此。再次,植物界的规律是,菟丝子一旦与寄主会合,最后的结果是前者日渐繁茂,后者日渐枯萎,直至死亡;官场的情形则是二者水乳交融,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里有什么相同之处呢?
四
菟丝子虽然为物甚微,其性也乖张,但在中国古籍中却并非籍籍无名。《诗经·鄘风·桑中》就有这样的句子:“爰采唐矣?沬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朱熹集注:“唐,蒙菜也,一名菟丝。”《诗经》中许多篇章以采集植物起兴,而所采植物均应与先民日常生活有关,或为菜蔬,或为药材。本篇中所采之“唐”,即菟丝子,当属后者。古人对菟丝子的药性认识较早。《神农本草经》云:“菟丝子味辛,平,主续绝伤,补不足,益气力,肥健。汁去面䵟,久服明目,轻身延年。”
菟丝子的汁液可用来去除人脸上的黑斑,可谓美容良药;而“久服明目,身轻延年”,其效如验,虽今日亦将趋之若鹜。因此,古来博物学家和药物学家对菟丝子颇为重视,观察也日益精细。
《名医别录》有云:“菟丝子生朝鲜川泽田野,蔓延草木之上。九月采实,曝干。色黄而细者为赤纲,色浅而大者为菟虆。功用并同。”陶弘景又说:“其实,仙经俗方并以为补药,须酒浸一宿用,宜丸不宜煮。”又《大明本草》曰:“苗茎似黄丝,无根株,多附田中,草被缠死,或生一叶。开花结子不分明,子如碎黍米粒,八月、九月以前采之。”《本草图经》则曰:“今近道亦有之,以冤句者为胜。夏生苗,初如细丝,遍地不能自起。得他草梗则缠绕而生,其根渐绝于地而寄空中。或云无根,假气而生,信然。”至苏颂,对菟丝子的生态特征,已察之甚明。最后,李时珍曰:“按宁献王《庚辛玉册》云:‘火焰草即菟丝子,阳草也。’多生荒园古道。其子入地,初生有根,及长延草物,其根自断。无叶有花,白色微红,香亦袭人。结实如秕豆而细,色黄,生于梗上尤佳,惟怀孟林中多有之,入药更良。”
我个人以为,关注植物,从现有植物形态进行观察当然不错,看看古人是怎么说的,有时也别有趣味。
五
菟丝子生存方式的寄生性,与人不好的印象。有人干脆称之为“植物界的吸血鬼”,也不无根据。但是我想,物种的形成,无不历亿万年进化。一物之如此而非别样,不说是造物主的旨意,也是自然造化的结果,白杨红柳如此,菟丝子亦莫能外。所以天生菟丝子,自有其因由。除却寄生性这一特点,作为植物的菟丝子是不是也有其美丽之处呢?我说不上来。我一向抱持这样的观点,世间所有植物都是美的。面对菟丝子时,我确实感到为难。
前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来带状公园看草。沿着人行便道缓缓而行,两边厚厚堆积的绿色里隐藏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其中生生变化,此起彼伏,包含着多么丰富复杂的生命故事。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片鲜艳的亮色,是透明的金黄,浮于碧草之上,稍近,又诧异什么人将黄色的油漆沥到了绿叶上,不是大煞风景的事么。走到跟前,才发现竟然是菟丝子的群落。它们借了夏日充沛的雨水,正撒着欢儿地疯长呢,也许就是一夜两夜之间,就将它们的金黄菟丝在草茎之上织得密密麻麻。
看看这些艳丽的寄生者,它们表现得何其理直气壮啊。然而,这些菟丝子除了色彩的鲜艳和菟丝的修长匀称,是不是还包含着其他的美?老实说,我不敢确定。
2015年5月15日
野燕麦与节节麦
垂垂种穗系铃铛,夭矫青茎畎垄藏。
纤草如麻汗如雨,谁听野老话农桑。
——《四时草木杂咏·野燕麦》
故乡有人过来,询以时下农活儿,说正在拔野麦子。野麦子者何,以前可未曾听说,该不是嫌麦种不纯,将掺入的杂种麦提前拔除吧。其后因事回家,于村南的麦田里看到了所谓的野麦子,回来查书,知道是野燕麦。与野燕麦一起为害,同称“野麦子”的,还有一种就是节节麦。
以前吾乡的麦田杂草,我大都熟悉。以数量论,播娘蒿,也就是麦蒿该是首屈一指了吧,亦只需稍稍提防,便可无虞;田旋花也有,野豌豆也有,只要麦子长得密实,将地面死死护住,它们就不足为害。再往下就是涩荠,零零星星的,那可是很好吃的野菜哦。每当提着篮筐,逡巡于麦田的阡陌之上,还盼着涩荠生得多多呢。
后来荠菜来了,麦瓶草也来了,麦田野草的格局就有了变化。荠菜看似羸弱,有时也会得理不饶人,人们稍有疏忽,它们就会长得满畦满垄;麦瓶草则更具一股顽劣劲儿,不光见缝插针,还有敌进我退、敌疲我打的机智。播娘蒿也忽然睡醒了一般,变得泼辣凶顽。荠菜对麦田的影响,仅在早春之时;麦瓶草为害时间稍长,却也不过力争与麦子共存共荣;播娘蒿就不同了,如果让它们得势,凭它们那绥绥然堆积的叶子和它们那半木质的骨架,挤压推挪,等到黄花盛开,金灿灿地惊心耀目,大有喧宾夺主、取麦子而代之的势头。
对付这些杂草,人工拔除如今已经难以奏效,而且今天看来也嫌成本太高。所以,大家一律选择了除草剂。兑好药水,一遍过去,只要4小时内不下雨,那就万事大吉。着药的播娘蒿像被施了魔法,顿然停止了生长,傻傻地呆在那里,慢慢委顿枯黄。然而,平时所用的除草剂仅能杀死这些阔叶的杂草,对禾本科杂草却无能为力,所以野燕麦与节节麦就得了可乘之机。
野燕麦
一般来说,春季杂草多为双子叶植物类,以上所说俱是,其余如刺儿菜、苣荬菜、猫眼草、苦死驴等,亦无不尽然。单子叶的禾本杂草一般要到麦收前后,雨季来临,才会大宗发生,此即所谓秋季杂草。所以在吾乡,拔草在春季,其实就是寻菜;只有到了秋天,才名副其实。想象一下当年寻草于麦田,如若当时已有野燕麦之属,也可以收入篮筐了。
野燕麦为小麦的伴生杂草,其发生的环境条件与小麦并无二致,苗期形态又极其相似,所以人们来田间除草,拣择起来颇为不便。不过,只要不同种,长相上总有差异,细心分辨,还是有迹可循的。当然,此类事体对于书斋里的学者教授可能颇感为难,而对于乡野间的田夫野老,那就轻易得多。与小麦相比:一,野燕麦的叶子比较窄细;二,野燕麦下部茎秆微微发红;三,野燕麦的叶片迎着光可见短茸毛,而小麦叶片无毛。有了这些差异,走在麦田里,明眼人差不多一眼就能洞穿。特别到了后期,种穗一出,哪是守法公民,哪是刁民滑户,更是一望可知了。
一株株拔除野燕麦,那么多的麦田,那么稠的麦苗,做起来委实不易,也几乎难以措手。然而此物之来,危害极大,又不能不认真对付,真是个两难之事呢。野燕麦的生长习性与小麦相似,且长势凶猛,繁殖率很高。据观察,一株野燕麦可有15~25个分蘖,最多时可达64个,相当于小麦的2~4倍。其单株叶数、叶片面积、根须数量都相当于小麦的两倍,故而消耗水分、地力亦两倍于小麦。单株野燕麦可结种子410~530粒,多的可达1250~2600粒;最为要命的是,其成熟较小麦为早,且野生种的特性便是种子成熟即自行脱落,所以在小麦收割之前或之中,它们便乘机将种子散落麦田中,以俟来年,够聪明的吧。野燕麦的种子也狡猾而顽强,埋藏于土壤之中,四五年以内都可持续发芽,有的甚至经过了火烧,经过牲畜的咀嚼吞咽,穿过其胃肠,排泄出来以后仍能生根出苗。真是个敢于出生入死,“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主儿。
野燕麦(Avena fatua Linn.)为禾本科(Gramineae)燕麦属植物,一年生草本,又名“乌麦”“铃铛麦”。此物原产欧洲南部及地中海地区,随小麦进口传入我国,19世纪中叶先后在香港和福州采到标本。
如果野燕麦不进入麦田,不影响小麦生长,此物也并非一无足取。《北京植物志》云:“植株可做牛、马青饲料,籽实可供人食用。”《河南植物志》则曰:“茎秆可做造纸原料。”既然不无益处,那么,河边沟沿的空闲处,你尽管去长啊!
与野燕麦相比,节节麦(Aegilops tauschii Coss.)的种穗就显得有些单调。节节麦又名“山羊草”,禾本科山羊草属植物,一年生草本。此物亦是舶来种,原产于小亚细亚。最初,此物在河南新乡一带存量较多,也发现较早。《河南植物志》云:“产于新乡、辉县、卫辉、济源等地,生于荒芜草地、田边及麦田中。”节节麦一名即取自新乡土名。节节麦生于麦田之中,最初不易识别,待抽穗之后,分辨起来就容易多了。此物长得比小麦还高,且其穗呈圆柱状,直挺挺伸出叶鞘,只有顶部可见几根弯曲的芒须,除此即为一个青色小棒槌。窃以为,趁其初花未果之时,进入麦田,以剪刀一一截其种穗,不失为剪除此草的一个办法。
野燕麦与节节麦俱为入侵植物,来到本地时间未久,进入麦田为害作物生长更是近年的事。敝人对于它们几乎没有情感上的交集,亦无所谓爱憎,大可不必拿来作为谈论对象。此外,我对植物,特别是野草,一向抱持泛爱的态度,总是倾向于喜欢它们,愿意关注它们。在我看来,二物之长相,亦并不丑恶。它们身材高大,可谓禾本杂草中的巨人。节节麦秀穗之后,样子还稍稍有些笨拙,有几分呆傻,但其茎秆与叶片乌青茁壮,自有一种健康的美;野燕麦如铃铛麦一名所示,种穗一出,绥绥然下垂,其形若燕尾,阳光之下,微风之中,如绿色风铃一般飘逸多姿,也颇为可观。如果野燕麦与节节麦能够安分守己,守拙于荒芜之地,或者地边田头、沟沟壑壑,而不是侵入麦田,我也就无话可说。须知小麦于我,乃是神圣之物。语云:民以食为天。小麦就是我的天,所以一旦有什么东西影响了它们,我的泛爱意识也就会发生动摇。
不能将植物泛爱的思想贯彻到底,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我又有什么办法?
2015年5月24日
菹草
人家住草莽,暮烟青菹茹。
沙岸无古木,河浑多大鱼。
——〔明〕张元凯:《漕船曲·其二》
入春以来,湖面上运河里生出许多水草。当时水清且浅,涟漪微微,水草在其中先是袅袅婷婷地漂,后来渐生渐多,又挨挨拶拶地挤,最后连缀成片,纠结成团,更是堆堆叠叠地厚了。到了这个时候,莫说流水行船,就算顶顶细小的鱼儿,也只好怛然株守一处,想换个地方透口气恐怕都有些困难。
于是,就有人过来收拾。
有人提一根绳子,一端拴上铁器砖石之类,站定河岸近水处,远远抛之入水,再慢悠悠拖回。而水中纵横之草也就有一些被挂扯住,给拖上岸来。但是,这个办法有点儿像妇人们篦头,开始之时容有阻碍,尚能篦下几茎几缕,久之,头发一经梳通,任是五次三番地抛,或急或慢地拖,收效却是越来越小了。
几天后,人们终于改换了打捞的方法:先用长抵两岸的缆索将水草拢聚于一处,让它们堆叠得更厚,然后站在岸上的人手持木柄的长叉,将水草挑将上来。我想,这水草也是有茎有根的啊,其根自应着生于水底泥中,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人们拢到一处了呢?虽然想不明白,也无法进入水中考察,只好恋恋地作罢。
前天忽然变天,刮了一夜北风,满湖的水草给持续的水浪统统推到了岸边,一堆堆,一重重,缠绕起伏于水面之上。傍晚时分出去散步,经行湖边时,看到南岸的垂柳树下,打捞者一字排开,人手一柄钩叉,弯腰屈背,正在水中捞取。柳下便道上小山似的连绵起伏的,都是湿漉漉、绿莹莹的新捞上来的水草。
好些天了,我都想知道这草的名字。
对于水中的植物,我知之不多。一以北方干旱,水面偏少,所以得见者寡。二是水里毕竟不同于陆上,观察起来不那么方便。有些水生植物挺生水上,如水葱,如香蒲,还有的可说,而这种水草整个儿没于水中,水清之时还可以看到它的茎叶,一旦水体浑浊,就若隐若现,神龙见首不见尾了。知难而退,于是选择了放弃。然而现在不行了,它们的存量一下子增加到如此之多,以致凡有水面的地方,都有它们的身影,凡有水岸的地方,都是堆垛成山的它们。成群的工人在日复一日地打捞,过往的车辆在一趟趟地运输。你在河边湖岸行走,随处是它们陌生的颜色,以及它们身上散发出的来自水底的鱼腥气。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弄清楚它们叫什么。
菹草
于是走近一位捞草者,问她,可不可以替她干一会儿。她当然乐意,便将草叉递给了我。我乘机叩问这草的名字,回答却是不知道,说她们那里没有。原来她是堠堌人,每天过来捞草赚工资的。堠堌好像水面不多,没见过此草一点也不稀奇。
我靠近水岸,手持长叉,试探着从水中打捞。以我年轻时曾经出过河工的身手,觉得捞草这点儿事肯定不在话下,可没几下,发现这活计还真不轻松。站在一边观看,觉得人家捞出的只是那么一绺儿,还有些纳闷,为什么不多捞一些呢?到了自己动手,才知道其中的缘由。首先,石岸壁立,离水总有一米两米之遥,长柄探入水中,发力到达叉端,由于杠杆效应,已是强弩之末。其次,水草柔韧而长,纠缠絮结,已经连成一体。仅从水面上看,就那么薄薄的一层,一捞方才知道那只是冰山一角,水下隐藏着的更多更厚。从中捞草,有些像是乡村里从麦秸垛上往下撕麦秸,抓住的很多,撕下来的很少。再次,水草久浸于水中,其茎叶含水极富,兼之外表沾水,所以看似轻飘飘,其实死沉死沉。捞上一绺水草,举上岸来,其功似甚微,其劳筋骨却颇重。所以,捞不大会儿就赶紧告罢,手臂与腰肌都有点儿受不了了。
从前在吾乡,村前的池塘里,村东的马颊河里,都曾经生长过水草,当时听人们叫它们“扎菜”。村里还流传过这样一句俗语,用来形容做不来某事却另找理由予以辩解的人——“不怨不会浮水,却说脚指头子挂扎菜”。老实说,故乡的池塘本来不大,里面容许扎菜生长的时间更短,一届小满、芒种,孩子们便会跳入塘中尽情折腾。那时候,即使仍有扎菜,谅它也无法躲藏。至于马颊河里,水大流急之时,扎菜不能容留,总是在即将断流、水流缓慢时才见水草漂荡其中,遗憾的是当时不曾仔细观察。目前运河与胭脂湖中的水草,是不是当年的扎菜呢?还真拿不准。
后来终于知道,近日来随处可见的水草,名字叫作“菹草”。此外,它还有几个别名,如“虾藻”“虾草”“麦黄草”等。循此翻开《濮阳植物志》,中文学名之后,给出的别名则是扎草。这个扎草让我兴奋莫名,敢情吾乡人所说的扎菜,也不是完全没有来由;而我与菹草,至少也算故人重逢了。
菹草(Potamogeton crispus Linn.),眼子菜科(Potamogetonaceae)眼子菜属植物,多年生沉水草本。菹草总是秋季萌芽,冬春之季生长,4—5月间开花结果,6月以后便逐渐衰退腐烂,同时形成鳞枝,即休眠芽,以度过不适环境,也好明年再来。
菹草的鳞枝生于茎端。茎生至此,本来已经较为纤细,可长着长着,忽然皱缩得极粗壮,叶距也变得很小,叶片基部长得宽而厚,半厘米以外则极纤薄。此种叶子一般有6到10个不等,叶腋间则可见芽苞,圆锥状尖利着向外斜伸。整个鳞枝坚硬,状如松果。我曾手把鳞枝,谛视良久。其暗绿的颜色、浓烈的水底气息以及古怪的形状,给人以强烈的神秘之感。起初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要长成这个样子,把玩既久,渐渐看懂了些它的心思。叶子基部变得宽厚,茎秆变得粗壮,其目的有这么几重:一是增加鳞枝的重量,使之易于与主茎断开。比如今天打捞菹草,菹草上岸,其鳞枝有的却已自行断开,落入水中,于是也就不怕你斩草除根了。二是重量增大可使鳞枝自行沉入水底,以便日后发芽时有所附着。三是借此构筑坚硬的保护体,使腋间的脆弱芽苞不致为外物所伤,亦免被鱼类吞食。其叶端变得细长,则又成为休眠芽的翅膀,让休眠芽借此乘着水流游走于各处,找到更多的地方落地生根。
一茎小小的水草,也有如此曲折复杂的心思啊。
菹草初捞上来,堆在岸边,湿漉漉、水灵灵的,叶子翘然鲜绿,茎秆细长淡黄。久之,表层开始干枯,整个变为暗绿色,再过几日就成为灰黑色的小丘了。昨天在湖岸散步,偶然发现了满城菹草的集结处,那是月亮岛附近的一片空闲地。一车车的菹草运过来,卸成一堆一堆。现场的工人告诉我,到了晚上,就有推土机过来,将这些草堆推向一端,给明天运来的菹草腾出地方。机械的能力远非人工可比,堆出的垛子既高且密,加上日久天长,我看到有些地方菹草已经烂成污泥,是所谓来于泥土而最终回归于泥土了。
其实,菹草也并不是毫无用处。资料介绍,菹草不光可以用来饲猪,还可以作为草食鱼类的天然饵料。此外,菹草的嫩芽叶还是一种野菜。《救荒本草》云:“菹草,即水藻也。生陂塘及水泊中。茎如粗线,长三四尺,叶形似柳叶而狭长,故名‘柳叶菹’,又有叶似蓬子叶者,根粗如钗股而色白。味微咸,性微寒。【救饥】捞取茎叶连嫩根,拣择洗淘洁净,剉(挫)碎,煠(炸)熟,油盐调食。或加少米煮粥食尤佳。”《救荒本草》的作者乃明初王子,明成祖的胞弟,生活很优裕的了,他若说佳,那一定坏不到哪里去。菹草的同属植物眼子菜,也是一种野菜。王磐的《野菜谱》有云:“眼子菜,如张目,年年盼春怀布谷,犹向秋来望时熟,何事频年倦不开,愁看四野波漂屋。六七月采,生水泽中,青叶,背紫色,茎柔滑而细,长可数尺,熟食。”
菹草的另一好处,是对生长其中的水体有净化作用。研究表明:菹草对锌有较高的富集能力,对砷的净化能力更强。适量的菹草生长,对于鱼类和人类都不无好处。然而,问题是一旦让它得势,它就会咄咄逼人。生得多了,堵塞河道是一个事,到得老来,腐烂于水中,就要造成污染了。所以如今天这样,先容许它们生长,到了合适时机就打捞上来,于是净化的效用有了,污染呢,则还没来得及,自是两全其美。虽然打捞起来费时费力,却也不为无用之功了。
2016年4月26日
玉立亭亭看水葱
琅玕出水玲珑,郁葱葱。好伴莼丝茭叶、雨声中。
竹影织,苔痕湿,颤西风。比似个人眉黛、可相同。
——〔清〕曹贞吉:《乌夜啼·咏水葱》
初夏的上午,独自骑车外出,沿着运河石板路走走停停。鬼使神差,车轮带我来到了铃铛湖。铃铛湖是一片掩藏很深的水域,所以平时很少来此。看到湖岸绿草参差,随意披拂,觉得果然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在岸边的野草间逡巡,已经多有发现,而小小的湖面上生长着大名鼎鼎的荇菜,同样出乎我的意料,给我以切实的惊喜。
本已收获多多,正打算离去,于南岸的一个拐角处,几块怪石环绕的水面上,我看到了水葱。
那时我还不知道它是水葱。远远地看到一丛碧绿,高高地挺生于水面之上,初还以为是香蒲呢,只是不明白这一丛香蒲何以生得如此爽利峻洁、丝丝振拔。走近了看,一下子傻了眼,眼前的绿色不是片片扁长的蒲叶,而是浑圆直上的绿茎,其上还顶着散乱的花序。面对如此奇特的物种,当然舍不得马上离去。我踩踏着怪石,仔细观察它,让大脑尽可能多地记录它,又拿出相机,选择不同的角度,为它留下帧帧倩影。这时候,一位老者由身后经过,看我径自忙乎,问我这是什么草。我老实回答,还不知道。心里想,如果我能知道这是什么草,那就好了。
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它是水葱。
水葱(Scirpus validus Vahl),莎草科(Cyperaceae)藨草属植物,多年生宿根草本。它的别名很多,如“莞”“苻蓠”“莞蒲”“夫蓠”“葱蒲”“莞草”“蒲苹”“管子草”“水丈葱”“冲天草”“翠管草”等,其中“翠管草”“水丈葱”“冲天草”三名已经将它的形态描述得很具体、很生动。它的主体就是一根光洁翠绿的长管,叫它“翠管草”正是当然;它挺生浅水中,茎长可达两米以上,“水丈葱”“冲天草”之名即为对其形态的夸张形容。水葱的匍匐根状茎埋藏于水底泥中,极其粗壮,其上生有许多须根,支持着单生的茎秆,使之高挺而修长。据我观察,其出水之初,绿茎稍细,往上则渐粗,中部以上却又渐上渐削,变化虽细微,却使茎秆整体显得更加流畅。
乍看之下,好像它只生翠管,不长叶子,最初我也是这样认为的。这当然是一种错觉。它的叶子在自然演化之中多数退化为叶鞘,其叶鞘呈管状,膜质,紧包茎秆,其长可达30多厘米,仅最上一个叶鞘尚有叶片,叶片亦为线形,长2~12厘米。相对于修长碧绿的茎秆,这枚仅有的线形叶子实在太不显眼了。
水葱
这一丛水葱,在我既是初见,也是仅见。我不知道本市的其他水面上是否还有水葱的群落,因此对这一带特别上心,不时过来看看它们。当然,我之看看,仅取如字之义。春夏之间,看到它们长得好,郁郁葱葱的,我就暗自开心,好像捡了个宝贝;秋冬之季,看到它们渐渐枯黄,渐因风雨的侵凌摧折而东倒西歪,看到它们被人无故折损糟蹋,就有一种莫名的忧伤。这片水葱当然不属于我,我也从来没有这样的野心。不过,春来秋去,只要我想,就能看到,属不属于我又有什么关系。
水葱还有一个名字叫“莞”,读若“官”。这个字曾经出现在《诗经》当中,可见此草十分古老,而且是地道的本土物种。《小雅·斯干》一篇,上过中学的人应该不生疏。鲁迅小说《社戏》中提到的“秩秩斯干,悠悠南山”就是这首诗中的句子,接着往下念,到了第六章,开头即为“下莞上簟,乃安斯寝”,换成今天的话说,就是“下铺莞蒲之席,上铺竹篦之簟,在这里睡觉好安适”。王维的《苦热》诗曰:“莞簟不可近,再三濯。思出宇宙外,旷然在寥廓。”古时以蒲席铺垫于竹席之下,已经算是安适豪奢,因以“莞簟”为安乐之意。《汉书·东方朔传》云:“孝文皇帝莞蒲为席。”贵为一国之君,却只有莞蒲,没有簟席,真是够简朴的了。敝人出身寒微,青少年时代则只有芦苇之席,铺在土炕之上;到了外出求学,双人床上铺的就是蒲草的垫子,香蒲叶扁,不及莞茎浑圆有弹性,较莞席更是逊了一筹。记得当年卫生条件不佳,宿舍里臭虫泛滥,那垫子毛茸茸的,很便于臭虫们藏身,所以总也捉不干净。
《诗经》中说的南山,高亨先生以为即终南山。那么《斯干》一诗所咏唱的定是陕西一带的生活,以莞蒲之属来制作床垫也应是那一带人们的普遍行为。这样使用莞草的茎秆,也足见古人体物之深微。两米的长度,远超出床铺之宽,根本不需拼接。对水葱的茎秆,我曾经剖开来仔细研究,它并不如一般植物志书上叙述的中空。其柔韧的绿色表皮之内充填着海绵状的白色泡沫体,轻软而富于弹性。以之铺床,柔软可人,自非他物所能比。
由此还可以推知,当年此物的存量够大,存量大才能有此普遍之用。水葱乃水生植物,所以存量大又意味着水面多。那么,在《诗经》的时代,中国北方也应该不似今天一般干旱啊。
今年的暮春,一个雨后的下午,在南关岛上为二月蓝和牛繁缕拍照时,于大桥之下发现了更大一片绿色,走近看时,居然亦有水葱。我当即踩着岸边的石头下到水边,近距离观赏这清雅秀美的植物。
看到另外一个水葱群落,让我感到很欣慰。首先由此可以知道,水葱在本市已经不再是孤单单的一丛,即使果真有什么无妄之灾降临,对于水葱,也就相对能够承受。其次,据此可以推测,此草虽然如此秀逸漂亮,却并不娇贵,有着很强的生存能力。只要有了适当的环境,只要人类不用特别手段加以阻挠,它自会选择立足之地,并且可以长得很好。虽然到了今天,不再有人拿它制作床垫,水葱成了真正的无用之物,但以水葱论,它那亭亭玉立的样子如此让人赏心悦目,不是比毛茸茸的床垫漂亮多了吗?
《中国植物志》说,此物可以“栽培作观赏用”。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那么挺拔悠长的绿茎,密集地挺出于水上,确是很养眼的一景。据说水葱还可以盆栽,方法是:将水葱宿根栽入花盆之内,再将花盆浸入水中。我觉得这个想法也不错。目前人大都住上层楼,种一棵草的想法都难以实现,更不敢奢望拥有一片水域来种植水葱了。既然可以用花盆栽培,是不是阳台上可以试种一下呢?可是,用来浸盆的水需要多大的器皿啊,无奈还是太麻烦了。只有盼望已有的水面不再萎缩,现有的水质不再恶化,已生的绿色植物不被人为损害,想念它们的时候,就过来看看,这样既方便,也更自然。
2015年5月8日
喜旱莲子草
一入吴江躞蹀行,湖山扰扰海天惊。
龙泉难连刀肉,万里鲸吞意未平。
——《四时草木杂咏·喜旱莲子草》
我曾于2007年写过一篇小文,题目叫作“水花生”,讲的就是喜旱莲子草。那时候,其实我还没看到过这种杂草。6年之后,2013年夏天的一个上午,在本城最繁华的那条道路的绿化丛里,初次遇上了这种植物。
老实说,开始并没能认出它。记得那是一场大雨之后,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浓重的水气,绿化池里的土壤很湿,草叶上似乎还浸着水滴。它就长在铺地柏与路缘石之间那狭小的空地上,一见之下,眼生得很,少不了仔细打量。只觉得那叶子对生有似鳢肠,而无鳢肠叶子边缘的细锯齿与表面糙毛。此草叶片水灵光洁,初生叶沿着叶脉有明显皱缩,此亦与鳢肠叶有异。茎秆的区别更为明显:鳢肠之茎直立或斜生,多为暗紫色;此物则茎色绿黄,基部匍匐,上部伸展,具不明显四棱,管状,有节,节间生根。看着它构造奇特、富含水分的绿茎,我已经隐隐感到,这可能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主儿。
当我将图片发到网上,有“草民”朋友告诉我,此乃喜旱莲子草时,我心里一怔:它终于还是来了。
我也知道自己的忧惧有些可笑。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虽然很大,却没有一寸土地属于我,小小喜旱莲子草来与不来与我没半毛钱关系。然而,《后汉书·襄楷传》有云:“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既然敝人托身于这片土地数十年,生于斯住于斯歌哭于斯呻吟于斯,当然有理由希望它不要变得更糟。
喜旱莲子草〔Alternanthera philoxeroides(Mart.)Griseb.〕为苋科(Amaranthaceae)莲子草属植物,多年生草本。此草属于那种泼辣易生的植物,生命力之顽强,生长繁殖之迅速,可与马齿苋媲美甚而过之。其花序头状球形,白色,单生于叶腋,边开花边结果。它的结果率偏低,果实成熟率更低。不过这不要紧,人家过日子不靠这个,所谓“鸡不尿尿,各有各道”:喜旱莲子草依靠茎节进行营养繁殖。这种方法看似笨拙,其实非常有效。此草之为物,具地上茎与地下根茎,其地上茎已经很难对付:机械翻耕,将其茎秆切断,埋入土中,它会在深土中发育成新的植株;草茎被切断后曝晒上一天两天,仍能存活。更为奇葩的是:吃进牲口胃囊中,经过消化吸收再排泄出来,只要茎节没有损坏,它落地仍能生根,十天八天以后又是一条“好汉”。
喜旱莲子草
喜旱莲子草的根属于不定根系,不定根又可发育成肉质贮藏性根,即宿根。它的地下根茎可深达半米以下,在土壤中纵横穿插,而每条贮藏根上都可以生长10多个不定芽。冬季来临,气温降至零摄氏度以下,其水面或地上部分已经冻死,而水中和地下的根茎仍然保持着活力。等到春天到来,气温回升至10摄氏度左右,越冬的水下或地下根茎即开始萌发。所以,即使将其地上茎全部毁坏掉,其地下与水中的那些总也难以穷治。而且,只要还剩下一点点星星之火,它就会找机会卷土重来,形成燎原之势。
今年春末,在胭脂湖南岸漫步,于道路南侧小河浜中发现一丛被丢弃的绿色植物平躺着漂浮于水面上,以为是养鱼人投放的饵料,起初不以为意。几天以后再次经过,发现其中部已翘然而起,似乎已发出新芽。这不能不让我警惕起来:一般陆生野草被割下来,再弃入水中,用不多久,即使鱼虾不吃,也自会沉入水底,腐烂成泥。见此草不肯罢休,心知必定是个狠角色。因距离较远,岸上看不清楚,拍个照片放大了,看后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是喜旱莲子草。
此草上次出现于街心花坛,我虽然有些惊异,却并未深忧。那个地方处于繁华市区,除了花池中有点土壤,别处则是石块与柏油的一统天下,喜旱莲子草那点泼辣手段,用来对付城市街道还欠点火候。如今它已来到城郊河浜之中,肥沃的淡水水面可是它最为得心应手的用武之地啊。
对于外来物种,我觉得应该抱持相对宽容的态度,既不必一概敌视,也用不着惊慌失措。物种的交流促进了人类社会的发展,是不争的事实。以与我们日常生活关系密切的植物论,粮食中的玉米、高粱,蔬菜中的土豆、黄瓜,哪一样不是舶来的?引入的植物只要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不格外调皮捣蛋,不随便惹是生非,与本土植物和平共处,那是多么美好的事。自然造物的作品,参差多姿乃其本色,多了总比少了好。
但是,喜旱莲子草就不一样了。
2003年,国家环保总局(现为生态环境部)发布《关于发布中国第一批外来入侵物种名单的通知》,将此草排在紫茎泽兰与薇甘菊之后,列第三位。其致灾表现为:
(1)堵塞航道,影响水上交通;
(2)排挤其他植物,使群落物种单一化;
(3)覆盖水面,影响鱼类生长和捕捞;
(4)在农田危害作物,使产量受损;
(5)田间沟渠大量繁殖,影响农田排灌;
(6)入侵湿地、草坪,破坏景观;
(7)滋生蚊蝇,危害人类健康。
如此,则此草的引入不光无助于生物物种的增多,却使物种的发展趋向于单一化。既然如此,我也觉得这个家伙不值得容留了。
手边恰巧有何家庆的《中国外来植物》,厚厚的一大册。关于喜旱莲子草,上面有几条资料,读来让人颇生感慨。“原产地”是“巴西、乌拉圭和阿根廷等”。“首次发现或引入的地点与时间”为“20世纪30年代末日本侵华时传入上海郊区作为马饲料栽培”。这还没什么,侵略者嘛,怎么会爱惜它的占领地?最为奇特的是:“种群早期发现及扩散途径”居然为“1958年中国农业部门作为猪、牛饲料大面积推广到华东地区栽培,后至华中、华南、西南各地”。正是无知者无畏的典型写照。“入境后的扩散途径”则为“我国引种于北京、江苏、浙江、安徽、江西、湖南、湖北、四川、陕西等地,后逸为野生,茎段随河流及人为和动物活动传播,并迅速在异地着土生根”。我所以不惮其烦,抄录如上几段文字,觉得它们几乎是一部喜旱莲子草的入侵史及扩散传播史了。
面对咄咄逼人的喜旱莲子草,个人深感无能为力。国家环保总局一边给出控制方法,一边又自承这些方法仅“部分有效”,或“效果不佳”。近日翻阅《中国的野菜轻图典》,发现喜旱莲子草居然也名列其中,敢情此草也是可以吃的哦。书中说:“采集嫩茎叶用沸水焯熟,然后换水浸洗干净,加入油盐调拌食用。”这让我稍稍松了一口气。
对于同胞们吃的能力,我深信不疑。凡物,只要有人出来一讲,营养价值如何高,如何美容养颜,如何延年益寿,大家自会闻风而动、蜂拥而上,且所向披靡,必吃出一个昏天黑地,吃得它绝迹断种方肯罢休。人参不这样吗?鱼翅不这样吗?冬虫夏草不这样吗?夏天的乡村里,一直在高枝绿叶之间鸣叫的知了,自从有人觉得那幼虫好吃,从草野细民零零星星地吃,一直吃到了豪华宴席上,大张旗鼓地吃,吃得知了的叫声已经明显稀少,怕是知了快要断子绝孙了吧。
我由衷祈望国人能将这种本领用对地方,不再对那些濒危动植物痛下辣手、竭泽而渔,而是过来吃吃这些咄咄逼人、让人束手无策的喜旱莲子草。既然专家说它是可以吃的,那么就让我们一起过来采食吧,将这种滚刀肉一般的杂草吃它个干干净净,还我们一个和谐稳定的生态、一个丰富多彩的植物世界。
2015年5月6日
附录
水花生
物有源同用未同,番茄玉米并称雄。
刁蛮最是空心草,总在元元泪眼中。
——《四时草木杂咏·水花生》
到目前为止,水花生可以说仍然与我无关。
据我所知,这种野草主要生长在长江两岸及以南地区,似乎还没有蔓延到我所生活的北方。我平时喜欢留心各类植物,以多识草木之名为乐,却仍然不曾看到过它。我想,这边即使已有,也还没形成气候,没有达到为害成灾的程度。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得知它给南方农夫、渔夫们带来的麻烦,于是我竟也有了切肤之感。
水花生,又称“喜旱莲子草”〔Alternanthera philoxeroides(Mart.)Griseb.〕,为苋科(Amaranthaceae)莲子草属植物。南方的老百姓一般叫它“革命草”。
水花生与紫茎泽兰和薇甘菊一样,是一种舶来的植物。用行话说,就是入侵的外来物种。据说这种东西原产于南美洲的巴西等地,20世纪开始传入中国,最初在上海附近的一些岛屿上发现。20世纪50年代,有人将其作为猪饲料大力推广,它才从此得以在南中国广泛传播。
本土的植物种群,本土的植物生态,经过了漫长岁月的演化和严酷的自然选择,有着所以如此的深刻理由。因为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所以具备了自然本身的特性——多样性。这些物种相克复又相生,最终形成一种平衡态。而入侵的物种有时会令这种平衡态猝不及防,更可能因而被打破,生物多样性也因此遭到破坏。水花生恰恰就是这么一种适应性和繁殖力都很强的杂草。中国南方的水土和气温非常适合它的生长与繁育,于是它便不管不顾,以不依不饶的姿态,不分春夏、不舍昼夜地向四外扩张。在地面之上,它抢占阳光与空气;在地下,它争夺水分与养分。无论遇上的是谁,它都老实不客气。因此,所到之处,它将其他植物挤走甚至吞没,最后形成它水花生的一统天下。这种入侵,专家称之为“生态系统的癌变”。
它不可遏止的繁殖力并不能使它感到满足。它的傲慢和疯狂使它有了一种不管不顾甚至破罐子破摔的蛮横,有了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颟顸,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奈何得了它,从此无敌于天下了。于是,它继续推进,进而影响人类的正常生活,从而成为人类生存环境的直接敌人。
老实说,这东西确实能力不凡,手段也了得。如若它滋生于河道,久之,再宽阔的水面也被填满,在水面上形成单一的色调,并影响船只的通航;如果它生长于池塘,时间长了,它会吸尽水中的氧气,然后以自身的腐败造成水体污染,使水中的鱼类窒息死亡;它若生长于农田,则会影响作物生长,一旦农夫稍为懈怠,它就会吞没田里的作物。
如果谁家的稻田沾染上这种杂草,那麻烦也就来了。这家伙有点像乡村里的无赖子,活脱脱一个“滚刀肉”,让它给缠上,真是倒了大霉。你把它割掉吧,它会很快再长出来。你割下了它,堆在地上晒,如果一天两天还没晒干,那么对不起,半枯的草茎则会就地生根,蘖生出更多的水花生。将它割下来剁碎了喂猪,再将猪粪施到田里,那些没有消化完的茎节仍然携带着水花生的蘖芽,于是田里的水花生反而更多了。据说最有效的办法是将它的茎叶切碎,放入沼气池中,让它在那里彻底腐烂,最后化为一种气体燃烧掉。可是,水花生满山满坡,随处皆是,太多了啊,而且繁殖得那么迅速,而沼气池又未免太小,哪里容得下普天之下的水花生?
聪明的人也许会想到除草剂。
是的,除草剂是个毒办法。我想,发明除草剂的人一定是个狠心人。有一段时间,我在为父老兄弟感到庆幸的同时,也曾经为除草剂的发明感到恐惧和忧伤。有了它,人类灭绝起生物物种来,简直轻而易举。人类的行为,一直都是多么没轻没重啊。一般的本土杂草,在除草剂面前,可以说是望风披靡,没有了任何招架之功,更遑论还手之力。但是,水花生不怕。除草剂喷洒在水花生的茎叶上,茎与叶当然也就蔫了,萎了,死了。但是,它有极其发达的营养根,长得很粗,扎得也深。地上的部分死掉了,过不几天,地下的部分照样出芽。水花生真是个“鬼难拿”啊!
有专家提出了生物控制的建议。这种理念也许不错,也就是引进水花生的天敌——水花生叶甲。水花生叶甲从1986年被引入中国,在云南、广西和福建地区释放,目前已在国内定居。其成虫和幼虫专门取食水花生,可用于水花生的生物防治。据说这种昆虫目前在广东、香港、广西、台湾、湖南、四川等地均可发现,对水花生的发生起到了一定的抑制作用,但总的说来,效果并不理想。值得警惕的是,引进的水花生叶甲同属于外来物种。我们的知识,对于自然界来说,存在着太多空白。哪怕对如此渺小的昆虫,我们也知之甚少。我们所能看到的,也许只是它的某一特性,它与其他物种关系的某一方面,而其余的,对我们来说则是一个幽暗未明的区域。那里面隐藏着什么,是光还是暗,是福音还是灾难,我们一无所知。现在它喜欢吃水花生的叶子,谁能保证它以后不吃其他植物的叶子?果真有那么一天,正是一害未了,反生两害,那才叫得不偿失呢。
经验告诉我们,自以为是的盲目行为,一不留神,就会产生适得其反的后果。在自然面前,只有保持敬畏的态度,谦卑地对待自然,才有可能与自然达成和解,才能与自然和平共处。人类越是强大,懂得这一点就越重要。
2007年6月15日